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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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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的人表面上无所事事,实际还嫌躺得不够平。

    假期结束两三天了,而薛丝丝仍在老家。

    天气很好,蓝蓝的天空干净、清澈。云很少,偶尔几片几缕也是轻飘飘、毫无半分阴翳。远处山尖在蓝色的背景中刻出一道鲜明的轮廓,山脉起伏,深绿中带着新翠,也点缀着星星草黄。白鹤在高空展翅滑过,小雀儿在低处扑腾嬉闹。

    好一派宁静柔美的自然风光!

    可惜,那高高低低、列队贯穿山线的十几座高压线铁塔,大大地煞了风景。丑陋的钢筋铁骨,恬不知耻地将美丽的自然踩在脚底下,借此夸示卑劣者的伟大,殊不知成了不堪入目的污点。

    薛丝丝望着那些身上插了高压线铁塔的山躯,感到无尽的遗憾。

    “阿公,山上做嘛多了十几座高压线?之前都无的!”

    薛阿公正在侍弄他的宝贝,大门两侧端立的两盆“黄金万两”。

    直径一米的大陶盆中,手臂粗细的主干笔直无结,伞状的枝叶在顶端炸开。叶子不过指甲盖大小,花亦是米粒般细细碎碎,胜在繁密。到了开花的时候,满树金黄,做生意的人为博个好彩头,名曰“黄金万两”。

    薛阿公闻言,抬头望了一眼,又继续低下头清理盆中的杂草,回道:“政府政策有嘛办法!远远的发电,从这里穿过,一直运到下头的市镇。城市人多,电勿够使。”

    “也勿怕破坏环境?”

    “环境值钱电值钱?”

    “······”

    午饭是面狗儿,也有人叫猫耳朵,揉面成团,再用手指一片一片地扯,边扯边捏。薄薄的入味,厚实的韧性足,薄厚由人。同时加入各种佐料,虾干碎、腌萝卜最为常见,快起锅时切几段蒜叶扔进去。奶白浓稠的汤汁入口润滑,面片儿越嚼越香,虾干清甜,萝卜爽脆,总之饥饿的胃对此找不出任何可挑剔的地方。

    薛阿公咂了咂嘴,略微嫌弃道:“勿够盐味,淡嘴淡嘴。”

    “我觉着恰恰好。”薛丝丝把面汤里的蒜叶通通拣出来,也点评道。

    秀枝婶则说:“就怕丝丝勿食咸,专门煮淡点,再讲食多盐也勿好。”

    薛阿公一贯喜食盐味重的饭菜,嘴里淡了就怎么也咽不下去,他只好单独夹了一小碟老咸菜,就着面片儿汤。

    “阿公,”薛丝丝见此时氛围正好,不愿再隐瞒,便和盘托出:“其实我已经辞职了。”

    “啊?几时辞的?”

    “回来之前。”

    “下一份工有寻好么?”

    “还没,打算休息一段时间。”

    薛阿公沉吟不语。

    秀枝婶见状,插了两句:“今下的青年人辞工好普遍,勿算嘛事,下一份工肯定还较好,慢慢来。”

    “有和你爸妈讲么?”薛阿公又问道。

    “等下我就打电话过去。”

    饭后,薛丝丝主动洗了碗,接着陪薛阿公饮了会儿茶,闲话家常。

    待薛阿公回房午睡之后,她看起电视来,翻来翻去没一个能看的节目。又拿起手机看小说,连点了几本才找到一本稍微有点兴趣的。看到要收费了,不想充值也没了看下去的兴致。

    实在无事可做,薛丝丝叹气,终于拨打了母亲的手机号码。

    耳熟的致爱丽丝之后,母亲那头接通了。

    薛丝丝先问了几句店里的生意。

    薛丝丝父母年轻时候做餐饮起家。最初是推着板车到工地上卖快餐,后来在城中村盘了极小的一档铺面,做起牛肉火锅来。几十年勤勤恳恳地经营,火锅店从城中村走到了繁华街,也从十几平米扩充至几百平米。

    有过日进斗金的时期,也有过愁云惨淡的时期。近些年似是步入平稳发展阶段,不算多火爆,但客量足以支撑火锅店继续经营下去。

    火锅店中规中矩,薛母没什么好说,转而提起薛丝丝弟弟的烤肉店来。

    她弟结婚之后,家里出了钱给盘下一档铺面,本打算开家火锅分店,让她弟两公婆去经营。结果她弟先斩后奏,直接装修成烤肉店,言之凿凿称现在年轻人多么多么热爱烤肉、开烤肉店绝对绝对比火锅店赚钱,之类。

    “烤肉店生意不好?”

    “谁知道?这边店也忙,我没空去看,反正还有得饭吃就是了。”

    薛母突然说起一件新闻,“早晨你爸在手机上看到一条新闻,说昨晚深圳下大暴雨,好些地方都被淹了,你那里怎样?”

    “我······我还在老家。”

    “五一假不是早就结束了,你请假了?家里有什么好待的,还专门请假······”

    既然话赶话到了这里,薛丝丝也不想再拖,索性道出了自己早已辞职的事。

    电话那头突然的沉默,让薛丝丝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薛母一句比一句大声,句句夹杂怒火,骂她快三十了才来叛逆叫人操心,骂她固执任性不听人言迟早吃亏,骂她一不结婚二不工作是想哪般······

    直到那头挂了电话,薛丝丝也不曾再说出过半个字。

    薛丝丝又习惯性懊恼自怨,本来觉得谈话氛围正温馨,以为能顺利度过去。每到关键时刻嘴巴像是死了,一句好话都讲不出来,唉——

    一不结婚二不工作是想哪般?想哪般?想哪般?薛丝丝也在心里头拷问自己。

    戴上草帽,换了鞋就出门,薛丝丝不由自主地朝六居里的方向走去。

    穿过那条小径,拐过林荫道,跨过荒田和池塘,步上阶梯,却吃了一个闭门羹。

    崔岩不在家,门上倒是贴了一张纸,上面写“有事等着”。潜台词为“没事就滚,少在别人家附近晃悠,真有事就安分等他回来再说”,大差不差。

    薛丝丝等了片刻,决定上山一趟。拼命回忆那天晚上崔岩带她走过的路径,一步三琢磨地往山中密林摸索过去。

    夜晚上山,就跟瞎了走路一个道理,别说东西南北四个方向,连脚下的地都把握不住。抬眼望去,哪里是树、哪里是山、哪里是天,全都是浑然一片漆黑罢了。

    即便后来有了月光的加成,不过是从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变成一片朦胧的漆黑。

    更何况,薛丝丝全程就分不出一点心神来认路。上山时充满对未知的紧张与忐忑,下山时则满怀对真相的惊异和恍惚。

    所以,她能找到那片神奇的竹林才怪!

    薛丝丝屡次尝试。

    也曾攀爬到高处俯视整座山,只看到密匝匝的树,地毯一样铺满所有角落。

    也曾遇到过上山巡视自家油柑林的阿叔,找他打听竹林的位置。奈何薛丝丝只能说出竹林两字,其他特征皆无,阿叔为难得很,劝她早点放弃。单这座山就有十几处竹林,到天黑也找不全。

    到最后,薛丝丝精疲力竭,不得不停下休息,最关键的是——她迷路了!

    眼前有两条岔路,她在路口探了探,两边都是差不多的景物,很难说哪条路更熟悉。只能赌上自己的幸运值,薛丝丝选了右边的那条路。

    走不多远,忽有一块约几十平方的不规则空地,地面平坦,黄土细沙,肆意的野草止步外围,这一片寸草不生。

    空地中央、略靠近山壁之处,横卧着一截枯木。按横截面的大小估计,枯木生前定是一棵高大粗壮、枝繁叶茂的大树。如今枝叶散去,躯干也被腐蚀得差不多,现在只剩一米长、黢黑黢黑、不成型的一截了。

    枯木之上,坐着一个黑影。

    薛丝丝第一眼看去,以为是上山来劳动、恰好看见现成的座椅就停下休息的乡里人。

    但她很快便推翻了自己的判断。

    那不是人影,而是完完全全、和枯木一样黢黑黢黑、没有五官面目,像是影子站了起来,并且成了立体的。那个黑影几乎蹲坐,手肘搭在膝盖上,弯腰低头,一副沉思的模样。

    确定了面前的不是人类,薛丝丝反倒一点儿也不慌。那天晚上她已经见识过不可思议的景象,知道了这个世界不单单有人类、动植物,还有那样一种隐秘的存在。

    眼前的黑影应该就是那类存在。

    想起那群嘻嘻闹闹的竹叶小人儿,薛丝丝对这个黑影生了几分探究的渴望。

    这时,一直雕塑似的一动不动的黑影突然直起腰,抬头“看”过来。

    当然,黑影没有眼睛,一颗圆滚滚的黑脑袋也不知哪里是脸哪里是后脑勺。但薛丝丝就是能感觉到它打量自己的目光。

    山中本就鲜见人迹,能感知到这类特殊存在的人更是少之又少。黑影应该也对薛丝丝能看得见它这件事感到意外,凝视了她好一会儿。

    然后,黑影站起身,个头可比竹叶小人儿打多了,差不多有一米三,它朝薛丝丝挥了挥手。

    薛丝丝下意识也抬起了手,走近了两步,尽可能露出友好、礼貌的微笑,轻声问好:“你好!”

    黑影歪了脑袋,半晌没有回应。

    薛丝丝有些失望,看来黑影跟那群懵懂的竹叶小人儿一样,不会讲人类的话。话又说回来,那个长着三片叶子的小人儿怎么就能说得那么溜呢?

    黑影朝薛丝丝招招手。

    薛丝丝慢慢走过去,离得近了,眼前这张没有五官的黑脸确实挺吓人,竹叶小人儿脸上起码有两粒黑豆。

    转头薛丝丝又鄙夷起自己的以貌取人。人类不也是有美有丑,自然界犄角旮旯里多的是长得奇形怪状的生物。

    担心黑影不喜人靠太近,薛丝丝在离它一米左右停下,尝试与它沟通:“你能听懂我说的话吗?”

    黑影依然沉默,却伸出一只手,等着要握手。

    与薛丝丝想象的不同,它们倒是对人类社会的一些行为颇为熟练。上次的三叶小人儿要握手,这次的黑影也要握手。

    薛丝丝感到十分有趣,便不以为意地伸手过去。

    下一秒,薛丝丝被扑倒在地,腰背传来剧痛。幸好有了上半身的缓冲,后脑勺没有一下砸地上,不过也磕了一下,顿时头晕眼也晕。

    没等她缓过神,脖子忽然被人用力掐住了。

    片刻,薛丝丝后知后觉,自己这是被黑影袭击了,以及,黑影想掐死她。

    求生的本能使得薛丝丝拼了老命挣扎,面红耳赤,窒息感越来越重。

    那张没有五官的黑脸就贴在眼皮子前,活像死神的面孔。

    黑影虽然个子跟人类小孩差不多,但力气比人类小孩大多了。

    薛丝丝这个平时能抱一袋大米健步走的成人,此时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也挣脱不开黑影的手。黑影的手铁块一样死死箍着她的脖子,越来越紧,越来越紧。薛丝丝呼吸急促,面部紫胀,下一秒仿佛就要断气了。

    啊——

    原来,死亡是如此难受——

    我要死了吗——

    挣扎间,薛丝丝的脚踢翻了那截枯木,还被她踹裂了一道缝。

    几乎就在同时,黑影手上的力道突然松了。

    她抓住机会双手狠命一掰,一挣脱开脖子上的禁锢,薛丝丝立马手脚并用、连摔带爬地迅速跑离了现场,头也不敢回。

    幸运女神临时眷顾,薛丝丝只顾逃命,路也不看一个劲儿往前冲,竟让她歪打正着,一路顺利下了山。

    薛丝丝直奔六居里,崔岩的家门是敞开的,他终于回来了。

    她进了门,瞬间瘫坐在地,眼泪止不住地流。

    崔岩被她吓了一跳,见她一身狼狈,头发凌乱不说,手臂、小腿上各有擦伤,最显眼的是脖子上那道紫红的痕迹。

    “你真去上吊了?”崔岩惊疑道。

    薛丝丝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摇头,眼泪流得更凶。

    崔岩把她从地上扶起来,看到她的背后也是一片狼藉,血迹星星点点地渗了出来。

    将薛丝丝安顿在椅子上,他转身拉开电视柜最底下的抽屉,拎出一个小药箱。

    打开药箱后,崔岩找出一瓶酒精、一瓶碘伏,仔细确认过尚在有效期内。

    他从旁边抽出一包棉签、一盒止血贴,连同酒精碘伏一齐塞到薛丝丝手上,对她说:“卫生间有镜子,你先自己处理一下背后的伤口。”

    待薛丝丝从卫生间出来,背上的几处擦伤简单处理好了,眼泪也止住了。

    崔岩接过酒精棉签等,开始帮她处理手脚上的伤口。

    “你——是被人欺负了?”崔岩觑着她的脸,问道。

    薛丝丝愣愣地摇摇头,否认。

    “那怎么搞成这副衰样?”崔岩不解。

    薛丝丝这才将之前的遭遇说了出来,“我上山、迷路、看到一个、黑影、它招手、我走上去、然后它、突然掐我、我挣扎、拼命逃······”

    “哦,我知道那个黑鬼,”崔岩把不干净的棉签扔到垃圾桶里,酒精、碘伏拧上盖,“没想到你会碰上,以后在山里别乱走!”

    “我以为、它也是、跟竹林的、一样······”

    “它的确也是灵。”崔岩低头从药箱中找出一卷纱布,递给薛丝丝。

    薛丝丝接过纱布,“为什么、它要······”

    “你的脖子,暂且用纱布遮一下。”崔岩见她捏着纱布毫无动作,便指了指她的脖子,说道。

    薛丝丝用纱布将脖子绕了几圈,直到完全遮住了伤痕。

    崔岩收起药箱,重新塞回抽屉,才回答她先前的问题:“人有好有坏,灵自然也是,不可能都像竹林那群傻白甜吧。”

    薛丝丝细想其中道理,的确是她太想当然。因为先见到的是那群竹林小人儿,便以为所有灵都是一样友好、淳朴,失了警惕之心。

    这警惕之心一旦重新拾起,薛丝丝的反省一发不可收拾,反省到崔岩头上。

    她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以她对崔岩的第一印象以及短短几日的粗浅了解,他对她在发现灵这件事上的积极引导显得蹊跷。

    崔岩可不是这般热情的人呐!

    “你为什么、告诉我、灵的存在?”

    崔岩一顿,“不是你自己死乞白赖要我告诉你?”

    薛丝丝眼神探究:“但你的、态度、很奇怪。”

    在薛丝丝灼灼的目光下,崔岩挠挠眉头,将心中的小算盘摊开来讲:“我吧,因为一些原因,跟它们有某种事务关系,做了好几年了,想着是时候找个人来接替我,刚好你出现了,而且能看得见它们。”

    薛丝丝在心中把他的话斟酌了好几遍,然后问道:“什么事务关系?”

    “给它们送葬。”崔岩淡淡地答道。

    薛丝丝没说话。

    崔岩像是终于找到了树洞,忍不住发牢骚:“我之所以回到这里,就是不想工作!想优哉游哉就这么难吗?!刚回来就把我抓去干活,我要想工作干嘛还从上海回来?!上海那一堆活儿······”

    懂了,他想躺平,薛丝丝精辟地作出了总结。

    崔岩发完牢骚,不经意瞥见薛丝丝脖子上的纱布,难得动了恻隐之心:“你可以考虑一下,不愿意也没事。”

    话音刚落,薛丝丝就表明了态度:“我愿意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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