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南乌有
秦、申、犬戎交界之地有林深百里,广百里,林中草木繁茂,天不见日,四时烟雾缭绕,机关遍地,鸟兽虫鱼有进无出。
时有乡民误闯入迷阵,无论往哪个方向走,三个时辰后总能回到原地。
可若有通晓奇门遁甲的能人异士路过此地,便能瞧出——正如现如今朝廷江湖尽人皆知的那般——穿过那片迷雾重重的深林,内里别有洞天。
因久居林中之人离群索居,经年不出,加之近旁林深草茂,雾霭重重,附近乡民都戏称其为——雾隐村。
而在百里之外的东周,江湖朝堂流言渐起,秦南乌有乡,听风楼楼主乌秦南,来去无踪,形如鬼魅,形容似谪仙。
传说那听风楼楼主自幼无父无母,生于罗刹之地,长于流离乱世,性子乖张而狠戾。
传说乌秦南的听风楼里养着一批杀人不见血的亡命之徒。只要银钱到位,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天地神人,皆可杀。
又传说,若是找对了路,穿过那片终年不散的迷雾,便能见到乌有乡的入口。
乌有乡口只一碑一树。
碑是贺兰山石碑,碑上刻“乌有”二字,笔锋遒劲,浑然如天成。树是百年龙爪树,无皮无叶,姿态舒展,那枝干弯折的形状恰好组成一个“乌”字。
“乌”字顶端斜出的树枝上悬了一只破破烂烂的竹篓,竹篓里空空如也,仿佛只等识货之人来“投石问路”。
所投之石:何时何地,所杀何人。
若是听风楼接下投来的石,那下单之人便会被告知需经之路。
——通常是第二日一早,投石人会在枕边发现一页写有银钱数量和交付地点的鸦色丝帛。
将银钱送至指定地点,听风楼之人便会在指定的时间内完成刺杀。
据说那弑兄篡位的卫国公子庸便是被人在听风楼投了石,而后在继位前夕被听风楼之人一招毙命。
自此之后,乌秦南和他的乌有乡声名鹊起,客似云来。
……
“毒寡妇,说了你不行,还不快快让开,让老夫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张疯子,就你多话!她郁结于心日久,心结不解,醒来又有何用?”
“你二人别吵,一会儿把人吵醒了……”
不知睡了多久,簌簌风声若有似无,阵阵稻香里,姒云依稀听见喋喋不休的争吵声,好似有不少人围坐在她床前。
犬戎亦有精通大周话之人?
顾不上头疼欲裂,她拧着眉心,徐徐睁开双眼。
这是?
眼前是间素雅、亮堂却陌生的房间。
她所在的床榻位于房间东北角,正对着床榻的墙上是一幅占据了整面墙的黑白水墨画。一笔落成的龙行九霄走笔恣意,风流洒脱,执笔者功力可见一斑。
水墨画的下方是张颇有年岁的竹榻,榻上一方茶几,几上的盏中正升起袅袅茶氲。
茶几左首是扇梅花镂纹小轩窗,窗上竹影随风动,斜照而来的秋光掠经镂金香炉,一缕紫烟倏忽四溢。
竹榻前三人围坐,似乎正因她的脉象争论不休。
被称为张疯子的男人白眉霜发,年已近天命,几根稻草斜插在糟乱的鬓边,将羽衣衬托下的仙风道骨抵了个一干二净。看他张牙舞爪模样,“疯子”二字很是恰如其分。
和他争论不休的“毒寡妇”也已两鬓霜白,年龄和他相近,腰上围了一条牡丹花色围裙,兜里满是瓶瓶罐罐,一个转身便叮铃当啷个不停。
第三人手执香扇,半老徐娘。另两人唤她“花娘子”,再看她艳若桃李,腰肢袅娜模样,少时风韵犹存,想来亦是人如其名。
他几人正争论不休,却听吱呀一声响,房门被推开,一袭端着汤药的竹月色身影出现在廊下。
“疾风,你且来评评理!”
毒寡妇第一个认出来人,箭步上前,抵着房门,方便她入内。
姒云抬起头看,认出秋光映照出的人影,双瞳骤然一缩。
“姬风?!”
门边那动如流风的飒沓身影——虽换成了女装——不是姬风,还能是谁?
她撑起上半身,脱口而出。
“夫人醒了?!”
顾不上吵吵嚷嚷的三人,姬风忙不迭地搁下药碗,疾步奔至床前,伸手探了探她额头,又垫高枕头,扶她坐起身。
“夫人感觉如何?可有哪里不适?”
“张疯子,人醒了都没发现?”
房里又响起毒寡妇的揶揄声,他几人至多安静片刻,很快又吵吵嚷嚷,互不相让。
张疯子瞪她一眼,回敬道:“吐息如游丝,谁能听出差别?你不也没听见?”
花娘子忍不住扶额,劝道:“好了好了,别打扰八堂主说话……”
视线相触,姒云的目光倏地一顿。
八堂主?是在说姬风?
她下意识揽住姬风的手腕,一边抬眸偷觑房中那“奇形怪状”的三人,一边小声道:“姬风,这是哪儿?你我为何会在此处?他们是什么人,为何唤你八堂主?我……”
都说遗忘是千万年演化对人类的馈赠,若是一段记忆过于痛苦,出于自我保护,大脑会短暂封锁那段记忆,直至自身足够强大,能够支撑得起那段回记。
许是身体状况的恢复被觉察,话说一半,骊山晚照亭里的所历所闻忽如山巅松风不期而至,急风骤雨般倾灌入她本就混乱的识海。
姒云心一空,拉着姬风的手倏地一松,两眼霎时空茫。
“张师父!”
眼见她刚刚恢复些许血色的面容再度灰白,姬风被唬一跳,连忙搀住她,转向身后,大声道:“快来看看,夫人怎么了?”
被点名的张疯子动作一顿,瞟了姒云一眼,却不上前。
姬风正不明所以,腕上又是一沉,回头一看,却是姒云已醒过神,脸色虽苍白,眸中已有焦点。
“无妨。”她拉着姬风的手微微用力,朝她轻摇了摇头。
姬风大气不敢出,仔仔细细端望许久,才扶她坐稳在床边。
“既如此,夫人且好……”“大……”
姒云一动不动看着她,拉着她的手愈发用力,双唇微微颤动,启合许久,却依旧没能发出声音。
姬风的视线落到她紧攥着自己的、骨节泛白的手上,知她悬心何事,欲言又止,眉心拧成了川字。
许久,一缕秋光掠过堂下,她轻叹一声,摆摆手示意另几人先退出房间。
待房门被掩上,房中只剩寥落秋光,她走到竹榻边,斟了一碗热茶,递到姒云手中,而后坐落床头,看着她的眼睛,眸间若有哀意。
“夫人,节哀。”
姒云黛眉微颦,浑圆的眸子微微一颤,手里茶泛起涟漪,很快消散不见。
分明早知结局,分明别离才是常态,何以在“节哀”两字落入耳中的刹那,灼灼秋色倏忽消隐?
她似乎听见十里秋风哀鸿遍野,离离秋草落霜满天,眼所见、耳所闻,只剩下“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夫人?夫人!”
不知过了多久,刺目的浮光掠过眼角,姒云在姬风一声急迫过一声的呼唤中回过神。
莫不是秋光太热烈,何以只一眼,便叫人红了眼眶,抬不起头来?
“如此。”
不想让自己显得太过狼狈,她紧攥住茶碗,努力提起嘴角。
只不知为何,她以为脸上挂上笑容时,姬风却突然别开了脸,好似不忍再看。
直至手中茶渐渐没了热气,一炷香几近燃尽之时,她终于想起挂心之事,手上蓦地一紧:“那现在?”
周王已去,子嗣不存,现如今的天下是何乱象?
姬风眸子忽闪,轻喃道:“东周诸侯各行其是,虢公与晋侯扶鄚公余臣为王,定都镐京城外。”
“那他,”姒云眸光黯淡,迟疑许久,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开口,“长眠在何处?”
姬风拉住她的手,看着她,眼里泛出浩荡的哀意:“长眠于骊山松林,晚照亭边。依他生前所愿,日日松风云海长相伴。”
“生前所愿?”
四目相触,姒云整个身子一僵,似突然想起了什么紧要事,反拽住她手腕,着急忙慌道:“姬风,世人皆道卫国公子庸以下犯上,谋害储君罪无可恕,还没问你,这儿是什么地方?你为何会在此?公子庸的弑兄篡位莫不是世人谬误?”
若是谬误,周王如何能不知?除非……姒云颦眉微蹙,又道:“是赢子叔?”
姬风浑身一僵,似知晓自己错在何处的稚子,低垂着眼帘,拽住她衣袂,又忍不住抬眼偷觑,满脸惴惴不安道:“臣女不知……”
“不知?不知卫国发生之事,还是……”姒云目光一顿。
她忽而想起,因为不擅长此间文字,她不曾比对过姬风前后几封信的字迹。或者说,凭嬴子叔办事之小心,哪怕她曾对比过前后字迹,怕也难以发现端倪。
“你不知那封信的存在?”
不等对方应声,她又兀自摇摇头,否决了自己的猜测。
“怕我担心,你必定会写信来告知先行离京之时,莫不是……他换了你的信?”
姬风的头垂得更低,只不敢看她。
答案不言自明。
姒云目光悠远,握着茶碗的手愈发用力。
事后再看,许多事要比当时容易理解得多。
譬如性子要强的姬风素来报喜不报忧,为何会突然在信中提起嬴子叔伤她之事?
或许唯有如此,画地为牢多时的褒夫人才会被调动情绪,放下心中芥蒂,主动去找周王,游说出师卫国之事。
彼时她和周王的关系岌岌可危,周王对发兵卫国的态度从举棋不定变得坚定不移,或许有一两成是因为她。
而嬴子叔努力促成这些的目的,而今看来,更是显而易见——唯有周王亲征,镐京中空,阿努萨斯才有可乘之机。
“你二人原本的计划……”
姒云望向秋光冉冉的窗外,以她对姬风的了解,若是早知嬴子叔的计划,怕是不能同意他的所作所为。
联系到她两人现如今的处境……姒云看向对方:“信中内容并非事实,却也不会悉数为虚。若我猜测不假,回卫国前,你的确曾陈情心中爱慕,而他……”姒云眸光忽闪,“并未拒绝?”
姬风视线游移,两靥浮起不自然的红。
姒云愈发肯定,眯起眼道:“卫公灵堂’弑兄’那出,是你二人一早商议好的‘金蝉脱壳’之计?”
“我……”姬风抬眼看她,两眼瞪得浑圆,却说不出否认的话。
“这个地方,”姒云不曾松开她的手,只又抬眼望向窗外连绵如黛远山,思量片刻,又道,“那几人唤你为八堂主,此处……莫不是子叔的秘密基地?”
“不是。”姬风飞快摇摇头,又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解释道,“夫人博闻广识,不知可曾听说过乌有乡?”
“乌有乡?”姒云动作一顿,“你是说,此地便是那鸟兽虫鱼有入无出的乌有乡?”
姬风轻一颔首:“不瞒夫人,乌秦南乌楼主与子叔是总角之交,少时因离乱而各奔东西。彼时子叔被召公带回镐京,而乌楼主……种种机缘巧合,成了听风楼的楼主。”
“听风楼?!”想起什么,姒云的眼睛霍然瞪大,“方才那几人,莫非就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听风七星?”
姬风莞尔:“有一事还没来得及告诉夫人,因‘姬’姓太过显眼,加入听风楼后,我已改名疾风。”
“疾风?”姒云眨眨眼,“他们唤你八堂主……你现如今也是听风楼的刺客之一?”
姬风颔首,很快又摇摇头:“夫人,传言不可尽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