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别生离
浮云遮望眼,新月衔余晖。
电光石火间,姒云脑中倏忽涌入无数曾被她忽略掉的细枝末节。
譬如昔日在南麓围场,放走阿努萨斯之后,她曾听召子季嘟囔过一句,“若非子叔去解手,他如何能逃脱?”
譬如对公子风的态度,分明早在岚水村时就已动心,可他表现出来的踟蹰与为难,却远超过一名宫廷侍卫。
譬如此次进军卫国,因她小产之故,周王数次拖延动身的时日。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劝说,可他自己却没有同周王一道离京。
再譬如周王离去后,她日日昏睡不醒,彼时不曾多想,而今再看,莫不是被人下了药?能给她下药又不被怀疑之人屈指可数。
……
无数端倪,皆为总角之交四字,而被她自行推翻。
赶来骊山的一路,她曾无数次推演可能是细作的人选,怀疑过伯士在被俘期间就已投诚,怀疑过申后离京前拿到了京郊舆图,甚至怀疑过会不会是郑伯,所以才会在骊山被灭口……
独不曾怀疑过周王身旁最亲信之人。
脉脉斜阳乱人心,最是人心难测。
若她都受伤至斯,与他一道长大,给他无双信任的周王又如何?
她看向斜阳里的周天子。
余晖拂过苍翠松涛,照进亭下,落成一道清减而挺拔的影,眸光垂敛,一动不动,仿似已神游方外。
虽怨他以她为棋,借她谋局,或许正因经历过被至亲背叛之痛,才不愿旁人历她所历,痛她所痛。
她轻叹一声,提敛起衣摆,徐徐步入亭下,踟蹰少顷,款款落座周王身旁,而后才抬起头,看向对面的嬴子叔。
“子叔,事已至此,可否坦诚相告,今日之事是为何?”
嬴子叔垂目看向身前的琉璃珠,照着霞色注目许久,才又看向面前两人,徐徐道:“夫人可还记得,你我初次见面时,夫人曾问过在下一个问题?”
姒云眉心微拧,初闻他姓赢名子叔,她的问题必定是:“你是秦国人?”
“夫人好记性。”
嬴子叔眼里泛起错杂的笑意,敛下眸光,淡淡道:“彼时不曾告知夫人,实际在属下出生时,那个村落还不属于秦国地界。”
“你的意思是?”姒云看向阿努萨斯,眨眨眼,“彼时属于猃狁地界?”
嬴子叔抬眸眺望日暮下的云海和松林,目光倏忽悠远。
“那个村子地处猃狁与秦国交界,却不属于他们中的任何一方。”
“那为何?”姒云面露不解。
她仍记得嬴子叔提过的过往,他和子季两人是召公从战场上救下,而后才带回镐京培养。
既出生于怡然安宁、远离战火的偏远村落,又为何会出现在战场上?
姒云眉心微拧:“莫非因为大周与犬戎开战,那村子被波及?”所以才会成为秦国的地界?
想起旧事,嬴子叔悠远的眸间倏忽掠过一丝狠戾。
“夫人高才,可还记得宣王时期发生之事?宣王中兴只一时只盛,此后十数年,他不见百姓流离,不顾国库空虚,连年征战,四处募兵……”
姒云的心重重一颤:“宣王?”
嬴子叔目光微沉:“宣王令召公相助秦公,西征犬戎之时,途经无名村落,”他的声调愈发低沉缓慢,眼里若有嘲讽呼之欲出,“召公高瞻远瞩,一眼看出那村子土地肥沃,家有余粮,是个囤兵的好地方。”
姒云两眼浑圆,满目不可置信:“囤兵?!”
嬴子叔轻哧一声,而后抬眼看向姒云,神色平静,好似在诉说什么与他无关之事。
“男子皆被征为马前卒,女子为奴为婢,孩子就地斩杀。母亲欲带我逃出村去,只是彼时太过混乱,一不小心走散……”
他的眼眶泛起浅淡的红,遮掩什么般,倏地抬头望向远方,停顿许久,淡淡道:“若非属下根骨尚可,此番云海日暮之景,怕是此生不得见。”
“那令慈?”
姒云看向一旁一脸懵懂的阿努萨斯。
嬴子叔亦垂下目光,拍拍他的肩,眼里泛出些许笑意。
余光里撞见姒云的目光,他脸上的笑意倏忽而散,取而代之以几丝嘲讽:“与母亲走散之后,属下遇见了正在募兵的召公,而家母,正是为大周人最不喜的犬戎人所救。”
周人毁我家园,犬戎救我血亲。若是易地而处,她又会如何选择?
姒云仿似听见了他不曾开口的话。
看见眉眼带笑的阿努萨斯,她哑声开口:“昔日你说闯进南麓围场是为寻找失散多年的阿姊,你口中的阿姊,就是子叔?”
“呐!”阿努萨斯依旧一脸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天真,两眼下弯,磕磕绊绊道,“若非阿姊,阿努还不能这么快找到阿兄。”
姒云:……果真是她之过。
几步之遥血流成河,而她眼前的阿努萨斯却依旧一脸纯真,她实在不愿将两者联系到一起。
“阿努,”她轻揉眉心,无力道,“告诉阿姊,为何要进攻中原,为何踏平岐周?是族人的食粮不够,还是另有因由。”
“周人毁我娘亲家园,血债血偿,天经地义。”阿努萨斯依旧一脸无畏,眨眨眼,理所当然道,“再者,周人屡犯我边界,而今又与阿努匹斯达成协定,若是再无所作为,父王会如何看我?娘亲在朝中又如何自处?”
原来如此。
姒云睁大双眼,思绪如潮涌。
进犯岐周之犬戎是阿努萨斯部下,与大周签订协议之犬戎却是阿努匹斯部下。
阿努匹斯等同于犬戎王储,而她认识的阿努萨斯,因为娘亲是异族,在族中的日子怕是并不好过。
所以才会不远万里来到大周,寻找同母异父的兄长,又因为在南麓围场为她所救,大大缩短了他寻到嬴子叔的时间。
而后才会将西周的灭亡提早这么多年,甚至早于周平王的出生。
孤雁横过天际,满山苍翠依旧。
簌簌松风拂面,姒云下意识垂眸看向身侧之人。
周王面容苍白,身体姿势有些远离,分明的十指紧扣住着不时被风鼓起的衣袂,似生怕铠甲上的殷红沾落身旁,又或是怕血腥太刺鼻,浊了拂面而来的十里松风。
姒云目光作笔,描刻过夕阳余晖里憔悴却昳丽的容颜,心下忍不住思量,分明是宣王和前人造下的孽,为何是他来承担后果?
为何是一心想改变国势的他来承担数千年亡国之君的骂名?
若是事不关己的局外人,她或许也会和旁人一样回一句,因他同时也承袭并享受了先人余荫。
身为此间人,她比谁都清楚,除却周王之名,他承下的从来不是什么大好河山,而是满目疮痍,大厦将倾。
甚至连那“周王”之名,也不是他自己所欲,而是生母之愿,太姜所迫。
“子叔。”
思绪正混乱,她凝目之人倏地抬起头,却没看她,只有些僵硬地看向另侧的赢子叔,一如往常般叩了叩手边的竹简,哑声道:“今日之事与云儿全无干系,还望你能看在你我自幼相识的份上,送她离开。”
“理当如……”“不可!”
赢子叔正要应下,一旁的阿努萨斯大手一挥,目光炯炯道:“大周正是多事之秋,留在此地才叫凶险。阿姊,”他看向姒云,眼里仿似带着笑意,又似有执拗一闪而过,“随我回族里,可好?”
姒云一怔。
如是神情倒有些像是能让铁骑踏平山河之徒。
野史里关于褒姒的结局有几种猜测来着?和周王同死于骊山,自缢身亡,被掳回犬戎。
莫非这就是“被掳回犬戎”的真相?被犬戎小王子认作阿姊,带回族中?
“阿努,”姒云还没应声,赢子叔看他一眼,一脸无奈道,“既如此,为兄让人送夫人回营地。待料理完此间事,再带夫人一并回城,可好?”
“好!”阿努萨斯眼睛一亮,连忙又朝周王道,“快去吧九鼎取来,早些交接完,我们也好早些下山!”
九鼎?!
姒云瞳仁一缩,正要开口,一旁的赢子叔已站起身,毕恭毕敬道:“夫人,请——”
一缕凉风拂过亭下,周王端坐如松的身形猛地一僵。
他撑在桌上的手骨节泛白,下颌愈发分明,好似用尽了浑身力气,才能将将抑制住回头的本能。
遥处是落霞如泼,松涛云海,近处是晴丝摇荡,公子如琢。
姒云的目光寸寸描摹过他的侧影,陌生的离情席卷而至,压得她心如刀割,喘不过气。
猝不及防的,脑中倏地浮出现世里那个广为流传,却被她弃之以鼻的假设——若是已知结局,你们还会否选择开始?
死别在即,说“珍重”太讽刺,说“再会”无归期。
原来生离无所惧,死别才茫茫。
数人世相逢,百年欢笑,能得几回又?
她本只是此间一孤旅,躲不过人间爱与恨,堪不破尘世悲与欢。
深知拖延再久已无意义,她强迫自己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转向嬴子叔,挤出一丝自以为的笑意。
“有劳。”
苍松云海倏忽渐远,此间不知是何间。
她脚底虚浮,不知自己是如何站起身,如何步出亭外,又是如何迈进无垠松风里。
或许是妄念,或许是错觉,她好似在空茫里听见一声久违的——“云儿!”
记忆里的冷松香掠过鼻下,她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