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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虚琴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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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绿水如练,将世人眼里的罗刹之地——乌有乡划分成截然不同的两半。

    绿水南端是三四十户沿水而居的人家,长风拂麦浪,鸡犬遥相闻,炊烟正袅袅。

    绿水外围,靠近十里迷障之地,七间样式砖瓦各不相同的房屋呈北斗七星排列,将高耸入云的听风楼紧紧护在天枢、天璇、天玑和天权位正中。

    姒云暂居之地——姬风与她并肩廊下,遥遥指给她看——位于听风楼左翼,与她所在的右翼正好隔听风楼而望。

    依照姬风所述,“北斗七星”虽然凶名远扬,实则私底下的性子与老顽童无异,十分好相与。

    譬如姒云已见过的诡医圣手张回春,传说中他那一双手能活死人,肉白骨,却又时常乱食药草,而后变得胡言乱语,行止疯癫。正因为此,巧寡妇赐名“张疯子”。

    而传闻中“一勺如一剑”,厨艺天下无双的巧寡妇,自然就是张疯子口中的“毒寡妇”。

    那位行止与邻里大婶无异的花娘子,本是澧水北岸一枝花,暗器天下无双。

    ……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有一事悬在在下心中已有时日,今日得见夫人,想来是时候让夫人知晓。”

    回到房中,两人落座竹榻两端。用过一盏茶,姬风的神色忽然凝重。

    姒云下意识坐直身子:“姬风但说无妨。”

    摩挲茶杯许久,姬风忽地抬起头,一脸错杂地看着姒云,小心试探道:“夫人可还记得,大王的生辰宴?”

    姒云一怔,倏地忘了眨眼。

    久睡方醒,她其实并无太多精力过问乌有乡间事,认识“北斗七星”亦不急于一时,只是唯有如此,她才能将盘桓脑海的思量逐出一二,才能让纷乱的思绪歇息片刻。

    “大王”两字落入耳中的刹那,她才惊觉自以为高高垒起的心墙原来不堪一击,姬风轻轻一吹,心墙霎时四分五裂、土崩瓦解,露出内里不忍直视的断壁颓垣,鲜血淋漓。

    “生、”眸子微微一颤,她倏地拧起眉头,失神重复,“生辰宴?”

    看出她的反常,姬风连忙摆摆手,一边摇头,一边飞快解释道:“夫人莫要误会,疾风只是想告知夫人,生辰宴前,大王曾单独召见在下。”

    见对方依旧神色茫然,姬风心一横,松开她的手,自袖中取出一方锦帕,一边小心揭开,一边朝她道:“彼时大王心事重重,却不曾多言其他,只再三交代在下,无论生辰宴上发生什么变故,务必竭力护夫人周全。”

    夕阳余晖照进窗棂,拂过倏而断裂的香灰,掠过她平摊至眼前的掌中。三枝飞镖整齐排成一列,沾了秋光,正泛出森森寒芒。

    冷芒映入姒云眸间,眨眼消失不见。

    见她既不伸手,也不开口,姬风看向手里的飞镖,又道:“彼时,即便没有那人舍命相救,姬风也不会让夫人出事。”

    “子月。”

    “什么?”姬风一怔。

    姒云抬起头,眸光清冷,面沉似水:“你口中那人,名唤子月。”

    姬风眼里浮出一丝讶异:“夫人,你?”

    姒云低垂下眼帘,望着那几枝飞镖,缄口不言。

    有后手又如何?

    姒云眼里若有嘲讽一闪而过。

    有后手就能确保万无一失?姬风的镖一定能快过虢公的箭?

    有后手便能否认她曾被利用、被置于险地的事实?

    若当真那般算无遗策、万无一失,他又何必惴惴不安?被冷眼相对,被视若无睹之时,又为何从没开口辩解过半句?

    心肠没能全然冷硬,理智没能全然恢复,更大的哀伤窥见心上没能痊愈又再次被撕裂的伤口,浩浩荡荡、漫天席卷而来。

    利用便利用了,何必又舍不得?

    何必要在别离之后才让她知晓,利用是一国之君的无奈,后手才是他力所能及的真心。

    而今君埋地下泥销骨,忘却不能,谅解不能,她要如何缝合心伤,如何独行此间?

    “疾风?”

    秋影婆娑,几上茶氲正袅袅。

    门里正悄然,门廊下忽地传来一道陌生的声音。

    两人抬起头看,廊下昏黄勾勒出一抹修颀身影,怀抱瑶琴,羽衣蹁跹,姿态从容似信步闲庭。

    “楼主?!”认出来人,姬风连忙下榻相迎,“楼主今日怎么得闲?”

    待那人走出逆光,迈入房中,姒云才看清他剑眉星目,于杀手而言过分出众的容颜。

    鼻尖一颗小痣,让本就昳丽的面容更添妖冶。无怪乎江湖传言,乌楼主时时戴着恶鬼面具,见过他真容之人早已不在人世。

    乌秦南若无觉她的打量,放下瑶琴,偏头朝姬风道:“子叔有信,已让人送去你房里。”

    姬风一怔,下意识回身看向姒云,见她无甚反应,才又朝乌秦南拱拱手,飞快道:“有劳楼主,疾风先行一步。”

    待姬风远去,乌秦南缓步踱至桌边,替自己斟上一杯茶,而后落座桌旁,举杯轻嗅,言语熟稔道:“市井流言多不可信,褒夫人的倾城之姿,茶馆酒楼却无夸大之嫌。”

    房中依旧落针可闻。

    触及姒云平静如水的目光,乌秦南眼里浮出几分难得的兴味,少作思忖,轻搁下茶杯,正色道:“褒夫人三字,而今或许并不恰当,夫人希望我等如何称呼?”

    姒云轻一眨眼:“云、云无月。”

    “云无月?”

    乌秦南念了两遍,并不置喙,只又垂目看向手边的瑶琴,敛起右手衣袂,食指从弦的一端划至另一端,指腹探至弦下,用力一勾。

    “嗡——”

    悠远的弦音霎时四漾开来。

    乌秦南自弦音余韵里抬起头,唇边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淡淡道:“某听闻,夫人善丝音?此琴便留给夫人,闲来无事,也好打发一二。”

    姒云顺着他的手势看向桌上的琴,认出琴枕上的缺口,目光一顿:“敢问楼主,此琴从何而来?”

    乌秦南剑眉微挑,顺着她的目光扫过琴身上下,摇摇头道:“不瞒夫人,此琴是子叔辗转转交,某亦不知此琴从何而来。”他看向姒云,“观夫人神色,莫非认得此琴?”

    姒云敛下目光,思量片刻,又道:“子叔他,可还好?”

    “再如何事出有因,泱泱大周如何容得下背信弃义之徒?”

    乌秦南脸上若有意外之色,却不多问,只很快错开目光,看着窗外道:“听闻为夫人之事,那犬戎族的小子和他大吵了一架。现如今,大周容不下他,犬戎也容不下他,某也不知他漂泊何处。”

    姒云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秋光冉冉的窗外。

    一水之隔,鸡鸣犬吠,炊烟人家。

    而今正逢乱世,若无绿水彼岸的“听风”与“北斗”,何来熙熙众庶,山河长安?

    姒云眼里倏忽泛出哀意,只片刻,又朝乌秦南道:“乌楼主,姬风武功高强,我却一无所长。不知此间可有妾身力所能及之事,只盼能为楼主分担一二?”

    “夫人何必自谦?”乌秦南扬起唇角,看着她道:“不瞒夫人,某今日正是为此事而来……”

    秋光换春色,桃李又满枝。

    半年时间一晃而过,春风又拂乌有乡时,田间的“灌溉系统”已在云夫人的指点下“改良”一新,稻鱼共生理念亦在不知不觉间播进众人心里,开始了第一轮试验。

    与此同时,江湖上关于乌有乡的传闻又有了不同的版本。

    传闻称,听风楼畔子虚琴坊,坊主云无月的琴艺世无其二。

    传闻又称,那云无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若是弄琴时心绪尚可,或许会随口指点一二。

    国事、工事、农桑事……云坊主事事皆通。

    ——据可靠消息,洛邑城里那门庭若市、日进斗金的落英酒肆,便是许国王女许姜得了云坊主的指点。

    自那之后,穿过十里迷障来下帖之人一日多过一日,有时甚至多过“投石问路”之人。

    乱世多流离,隔江犹唱后庭花。

    你方唱罢我登场,宴席日夜不断,所不同是,琴师云无月已在不知不觉间成了各家高门争相邀请的座上宾,一时间声名大噪。

    又是一日落英簌簌莺织柳。

    闲来无事,姒云正在窗前抚琴弄弦,张疯子不知又捣鼓出了什么新药,提着药罐子,欢天喜地蹿过窗前。行出没几步,又后退至她窗外,似被人点了穴般,出神许久。

    “天下将乱。”

    他的目光落在十里迷障之外,脸上不见玩笑之意,不等姒云开口,又慢悠悠道:“云娘的琴不静。”

    “锵!”

    指尖的弦倏地错乱,姒云猛地抬起头,正要追问,廊下之人已高喝一声“毒寡妇!”,满面春风,脚踩流风而去。

    方才那仙风道骨随口判词的身影,仿似春光掠影,她兀自生出的错觉。

    姒云眸光一颤,倏地垂下眼帘。

    其实何须多问?她心下清楚内里云涌为何。

    张疯子经过之时,她正不知第几次追问系统,任务已经结束,为何不让她脱离此间,回归现世?

    系统难得正经,答案却依旧似是而非。

    「任务者心有挂碍。」

    「回归现世意愿不足,系统无法完成传送。」

    姒云:……

    “无月?”

    心如絮柳沸反盈天之时,一抹春晴折进廊下,楼主乌秦南不紧不慢,不请自来。

    看清他手上的名帖,姒云眼里掠过一丝倦怠,转又隐匿无踪。

    “今次是谁家?”

    乌秦南步子一顿,却没有如往日那般径直递上名帖,而是折道柳荫石桌,一边敛袂落座,一边偏了偏头,示意她同坐。

    姒云一怔,旋即敛袂起身,返回屋内取来茶水,而后才落座乌秦南对面,一面替他斟茶,一面打量他略有些幽微的神色。

    “无月可知,犬戎之乱后,今日的镐京城是何人在当家?”

    乌秦南举目眺望群山连绵,春色无边,目光有些悠远。

    姒云斟茶的动作倏地一顿。

    春水如黛,春晴如丝,春柳袅娜,春风绕纸鸢。

    分明落花好时节,听闻镐京二字,姒云的心口倏地一沉。

    “镐京?”她放下茶盏,若无其事般拂了拂衣袂,淡淡道,“听闻姬余臣即位之地并非镐京,如此说来,那地方十有八’九被犬戎人占了去。”

    乌秦南轻一颔首,沉吟片刻,抬头道:“听闻周王得高人相助,半月前已将犬戎逐出镐京,收回旧时宫廷。”

    姒云的心跳倏而错漏,很快又回神——今时之周王已非昨日之周王。

    眉心不自禁紧拧,她看向乌秦南,眼里噙着不解:“楼主的意思是?”

    乌秦南看向手上那洒了金箔的精致名帖,思量许久,忽然轻叹一声,推道她面前道:“今次下帖之人并非谁家声色之徒,而是周王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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