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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璧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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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生了何事?”

    浒城门口不远处,听见争执声,姒云掀起帘幔,探出身看。

    巍峨而古朴的城楼下,十数名身材魁梧的官兵排成一列,将城墙里外围了个水泄不通。进城之人皆要出示文牒,经官兵仔细查验,才能入得城门去。浒城门口因此大排长龙、嚣喧如市,队伍尾端已接近姒云几人所在。

    查验文牒并非奇事,只是……

    “子季,”姒云抬眼看向神色凝重的召子季,不解道,“入浒城的步骤一贯如此繁琐?还是今日有何不同?”

    召子季的视线依旧朝向城楼方向,眯起眼道:“夫人且再看看?”

    姒云举目远眺,目光紧跟着一滞:“那是?”

    间隔数丈之远,官兵的样貌虽不甚清晰,身上的衣甲却清晰可见。

    两肩以隼羽作饰……姒云心一沉:“申人?”

    她的目光沿着古朴的城楼一路向上,如召子季彼时所说,城楼上方刻鲤鱼徽,此地确为浒城。

    既已是缯国地界,为何会是申人在驻守城门?

    再看队伍中人,长眼、高鼻、薄唇……的确是缯国百姓。

    ——缯国的城楼前,由申人来查验缯国百姓入城之文牒,又是何道理?

    “魇去去,枕安安,梦里桃源乡……”

    姒云正百思不得其解,忽听熙熙攘攘间若有哼着摇篮曲朝他几人而来。

    抬眼一看,却是那位不时前与官兵起冲突的妇人,拥着婴孩,哼唱着小曲,揉了揉猩红的双眼,趔趔趄趄而来。

    正是春寒料峭时,她怀里的孩子睡得正香,妇人的十指却已通红,脸上也泛起不正常的红。

    姒云于心不忍,侧身招呼姒洛:“阿洛,让那位娘子来车上歇会。”

    “诺。”

    姒洛快步上前,三两句话的功夫,便将人请了来。

    用过茶,吃过点心,妇人拥着暖炉,自身心俱疲的仆仆风尘里回过神,拥着孩子,连声叩谢:“夫人的大恩大德,巧娘没齿难忘。”

    “巧娘不必多礼。”姒云逗了会她怀里的孩子,递上一盘点心,又转头望向窗外繁碌依旧的浒城,忖度片刻,徐徐开口道,“方才巧娘说,出门时走得急,忘了将文牒带在身上,是以现下不能回城?”

    不等她应声,她又打量巧娘,柔声道:“我观姐姐的衣饰似乎是缯国人?既是回母国,为何要申人在此查验?”

    “夫人有所不知。”提起此事,自唤巧娘的妇人长叹一声,两眼泛起猩红,摇头道,“今日之浒城,早非昨日之浒城,名义上虽还是缯国之城,实则已是申人当家。”

    “申人当家?”姒云蹙起眉头,“素闻申、缯两国交好,申国地界又远广于缯国……申人当家,此话从何说起?”

    “地界虽广,遇上荒年又有何用?”巧娘抬手示意她看向城楼上的鲤鱼徽,面容哀戚道,“浒城无罪,怕只怕怀璧其罪。”

    “怀璧之罪?”姒云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城楼上方。

    廊檐正中的大理石上刻着的鲤鱼图样壮硕柔美,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便要跃过城门,化龙飞去。

    只是瞧见这鲤鱼图样,姒云便能想象,每岁秋收时,缯人脸上会是如何喜气洋洋。

    至于怀璧之罪……她看向巧娘:“姐姐的意思是?”

    巧娘收回目光,望着怀里轻声呓语的娃娃,轻掖了掖小被子,又朝向姒云道:“夫人有所不知,因缯水之故,我浒城有许多良田。申国与浒城虽只相去百里,田地却远不比浒城。去岁三川竭,申国食粮短缺,听闻为斗米而争夺斗殴之事时有发生。”

    姒云眉心一跳:“怀璧之罪,是说申人一早觊觎缯国的良田?”

    巧娘轻一颔首,神色黯然道:“妾身也不懂其他,只知去岁秋收时,妾身和相公正要上田手麦,忽见官道上尘土飞扬。妾身和相公闭门不出,哪知申人并未打家劫舍,反而直奔田中,抢收我浒城良田百井又余。”

    “百井良田?”

    车帘被人一把掀开,却是召子季听清巧娘之言,一张脸气得通红。

    “岂有此理!”他两眼圆瞪,怒道,“如今浒城是谁在管事?抢收良田此等要事,为何不上报王畿?”

    巧娘被唬一跳,拥住怀里的幼儿,看看他,又一脸惶恐地看向姒云:“王畿?夫人,这位是?”

    姒云抬眸示意召子季,待对方让出一段距离,才柔声致歉道:“姐姐莫怕,弟弟他性子急,理却不差。抢收良田是国之大事,浒城主事如何会隐而不报?还是说,”姒云面色微沉,徐徐道,“缯侯早知此事,却置之不理?”

    “缯侯?”

    巧娘下意识打量车中上下,似突然明白了什么,敛下眸光,神情愈发哀戚。

    “知晓又如何?不知又如何?夫人可知,现如今的申国早不同以往,哪怕缯人有心对抗,只怕力有不逮。再者,”她抬眼看向姒云,“夫人方才说,申、缯两国素来交好,可知是国人之间交好,还是申侯与缯侯交好?不瞒夫人,哪怕在国人朝不保夕的今日,侯爷府上依旧有申国送来的美人银钱……美人在怀,银钱不断,他如何会对申侯不满?至于百姓疾苦,于他有何干系?”

    姒云刚要替她续茶,闻言动作一顿,眼里泄出不可置信。

    一城“失守”而不闻不问,现如今的缯侯竟如此荒谬?

    春风拂动帘幔,纷纷絮柳盈窗而入。

    巧娘怀里的孩子被惊动,倏地嚎啕大哭。

    姒云回过神,想起此行目的,放下茶盏,切入正题道:“巧娘是浒城人,不知可曾听说过一户姓梅的人家?”

    “姓梅?”巧娘正一脸爱怜地看着怀里的孩子,闻言倏地一顿,眼里浮出防备之意,“夫人来浒城,是为梅家人?”

    姒云轻一颔首,神色如常道:“不瞒姐姐,妾身祖上与梅家有旧,今次来浒城本是来投奔梅家,哪知还没入城便听说梅家家道中落,现已不在城内,所以才徘徊城门外,不知何去何从。”

    “原来如此。”

    孩子重又入睡,因着“梅家”的话头,巧娘脸上许久不见欣慰,迟疑许久,唏嘘道:“现如今哪还有什么梅家?梅庄八户四十余口,死的死,逃的逃,都不在了……”

    姒云的心重重一跳。

    “八户四十余口,全不在了?”她的眼里浮出茫然,“姐姐的意思的?”

    “你要寻家道中落的梅家,”巧娘眨眨眼,“可不就是梅庄那一井八户?”

    姒云稳了稳心神,身子前倾,追问道:“巧娘认得梅家人?”

    “浒城有谁不认得梅家?”

    不知想起什么,巧娘抬眼望向城楼方向,神情愈发黯然:“夫人徘徊城外时久,可曾好奇,申人来接管我浒城,为何城中百姓无一人反抗?”

    不等姒云出声,她已敛下目光,自顾自摇了摇头,声音低沉道:“夫人有所不知,浒城良田虽多,可若要论起谁家的田种得最好,当属梅庄无疑。”

    申人入城抢收,而梅家的田又最好……姒云的心倏地一抽:“梅家的田,申人?”

    巧娘颔首:“本就是为抢收食粮,他几个眼力倒是好,一眼相中了梅庄的田。”

    “梅庄的田?”姒云目光忽闪,似明白了什么,又似隔着一层薄雾,依旧有哪里看不分明,“然后呢?”

    “然后?”巧娘目光微颤,似生怕惊扰了什么,脸贴向怀里的孩子,喃喃道,“梅家家主在城中颇有声望,见申人来抢,如何会愿意拱手相让?他不辞辛劳,连夜召集各家男人,想大伙齐心协力,一起将申人赶出城去。本是一片好心,也不知谁人见不得浒城人安平顺遂,在他几人动手前,竟跑去申人营中,将计划和盘托出……”

    似被谁人扼住了喉咙,姒云两眼圆睁,喉头倏地有些干涩。

    巧娘还在喃喃自语:“若非如此,相公怎会……梅家一门八户怎会……”

    “梅家人被?”许久,窗里漾入晴光两三,姒云紧攥成拳的双手倏地一松,抬眼望着愈发刺目的城楼方向,哑声道,“杀鸡儆猴?”

    巧娘吸吸鼻子,颔首道:“次日一早,梅田邻里见他们庄上半天不见人影,心知不对,便唤来邻近几户,一道去他家敲门,而后才知,”忆起前事,巧娘的脸霎时苍白,“四十余口人,除却那两名顶顶好看的梅家姑娘,没留下一个活口。”

    “夫人可知,”她的双唇微微发颤,声音细若蚊蚋,“血流成河是何意?”

    “夫人再看他们,”她抬眼望向城门方向,目光骤冷,“腰背笔直,言笑晏晏,精神抖擞……夫人可知,他们今时住的谁人的榻?吃的谁人的粮?”

    姒云心口一颤,手里的茶霎时七零八落,洒得到处都是。

    如是毁家灭族之恨,梅家人再如何怨恨申人都不为过。

    若是梅如月和如兰当真是梅家女,为报家仇千里赴京,她二人身无长物,能倚仗之物唯有自己的美貌……以身设局,雌伏于仇人之下……

    分明春色潋滟晴光好,姒云却错觉自己正置身冰窟,心口抽痛,冷得她喘不上气。

    “带申兵入浒城之人,”她艰难转动脖颈,凝望巧娘许久,似不敢,亦不忍戳破那水中月、雾里花,“巧娘可知是谁?”

    巧娘静坐许久,直至一缕春光掠过眼眸,她陡然回神,轻摇摇头道:“妾身不曾亲眼所见,只听乡人都称他为公子征,至于本名为何,妾身却也不知。”

    城楼上方忽而刮起狂风,扬起瑟瑟轻尘,吹来乌云汇聚在方才还万里晴空之地,许久不散。

    谁在风里哽咽,又是一年春草绿,田间可有春苗下地?

    帘幔被风鼓起,姒云抬眸望向阴云密布之地,心头一颤,倏忽生出后怕。

    ——分明早知西周的灭亡与申国有关,早知申侯并非纯良之辈,却主动提出任用申氏,眼睁睁看他走上大宰皇父的老路。

    而今皇父式微,新晋的国之柱石所作所为较昔日之皇父有过之而无不及。

    从来耳听八方的周王可知缯国浒城之事?

    是被蒙在鼓中,还是对缯国百姓的死活不以为意?

    而今申氏已有参天之势,待他生出二心之日,周王可有制衡之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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