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水而生
再回镐京,已是花谢花飞花满天之时。
回宫后再要出宫多有不便,姒云嘱咐子叔二人先送她去北岸。
多方打听、费尽周折才得来几样梅家的旧物,姒云决定交由如兰或如月来处置,才算妥当。
途经北市,圆月拱桥前熙来攘往,姒云正掀起帘幔张望,忽听“咕咕”两声,两只信鸽逡巡过澧水潺潺,绿柳如荫,落足车顶,圆瞪着双眼,左顾右盼。
“这是?”姒云仰起头看。
不等她看清,嬴子叔已大步上前,捉住鸽子,解下腿上的密函,一目十行地阅起密信。
“谁的信?”召子季迎上前。
没等他看清,嬴子叔掩下密信,脸色骤沉。
“出了什么事?”姒云的心陡然空悬。
嬴子叔将信递给召子季,一边道:“夫人,启程之时,大王曾交代属下,务必查清姜墨的去向。”
嬴子叔看向召子季手里的信,眉心微拧,声色低沉道:“子仲传来消息,说是日前才得知,姜墨被申后逐出宫后,声名一泻千里,制出的香数月无人问津……他本是被姜家长辈捧在手心里的天之骄子,性子高傲,如何受得住这么大的打击……”
姒云的心渐眺渐缓,双目愈发圆睁,内里却有些抗拒听清嬴子叔之言。
嬴子叔面露迟疑,许久,黯然道:“原先我们推测他或许回了姜家,今日才知,那少年没能走出王畿。”
“没能走出王畿?”姒云眨眨眼,“那是何意?”
嬴子叔倏地敛下目光:“夫人,他在京郊投了湖。”
“投湖?!”
脑中嗡的一声响,盎然春意倏忽渐远,姒云脑中思绪翻涌,一时转不过弯来。
“姜家人可知此事?”
姜家是申国高门,嫡子枉死这么大的事,如何会不闻不问?若是他们曾入京求过公道,嬴子叔几人又如何会不知?
长风拂过十里河堤,满目迷茫间映入一道浅碧色身影,蹦蹦跳跳迈上圆月拱桥,看清糖水铺子所在,又如脱兔般,欢天喜地而来。
姒云的目光下意识追随那抹俏丽的浅碧色身影。
“老伯,来两碗甜羮!”
少女停在老伯身前,脆生生开口。
“好嘞!”
认出来人,糖水铺老伯的笑容愈发和蔼,一边装甜汤,一边同她搭话:“又来给如兰姑娘买糖水?”
“呐!”少女伸长了脖颈往桶里看,一脸不谙世事的明媚与天真,“我家姑娘说了,只有老伯的汤最合口味。”
“姑娘抬举。”老伯笑着递上糖水,细心关照,“慢些走!小心别洒了!”
“老伯放心!明日再会!”
那少女头也不回飞奔而去,老伯满目慈爱没来得及收回,身后又传来哭喊声。
却是位拥着襁褓的少妇,也不知是烫了嘴还是为何,怀里的婴孩哭喊个不停,惹得不少客人回头。
“囡囡乖,不哭不哭……”
似初为人母不多时,少妇既怕旁人叨扰,又怕伤了孩子,两眼通红,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回身看清棚内情形,老伯神色不变,抬眼望了望澧水两岸,大步走向近旁的一株垂柳,折下两条嫩柳枝,而后一边走向妇人,一边动作不停,三两下功夫,一只柳枝小兔出现在他手上,煞是活灵活现。
“囡囡看,这是什么?”
他蹲在妇人另侧,拿起柳枝小兔逗着襁褓里的婴孩,眉目舒展,口中不由自主哼起童谣。
“魇去去,枕安安,梦里桃源乡……”
满市熙攘嚣喧,莺飞燕鸣,姒云的听力只是寻常,本不该听清他口中的低吟浅唱。
许是清明将至,旧人借春风,非要让她听清老伯口中童谣,那流传于缯申交界之地的小调落入耳中的刹那,姒云眸光一颤,如同醍醐灌顶,盘桓在脑中许久的诸多疑惑与违和突然有了解释。
譬如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连逐利而生的商人都闭门不出的雪天,老伯何以夜不归家,却一人独守在人迹寥寥的桥下?
譬如流言四起的彼时,他为何不曾过问姒云的身份,却已笃信她的为人,对她的问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再譬如那句脱口而出的“都是苦命人”。
依照梅如月的说辞,她在去往北岸的当日便偶遇了公子征,而后便被安置进了小院。若此话属实,老伯又从何处知晓她的生平与过往?何以断定她也是苦命人?
再到方才,梅家姑娘如兰来自缯国浒城,理应偏好缯申地界的风味。不喜京畿口味如她,为何独用得惯老伯做的甜羮?是巧合,还是他几人早已相识?
“子叔?”注目一街之隔许久,揣度片刻,姒云眯起双眼。
“夫人?”
“钱袋。”姒云伸出手。
嬴子叔抬头,不解道:“夫人是要?”
姒云敛下眸光,却不解释:“回宫后还你。”
嬴子叔顺着她的视线望向春光疏落的糖水铺。
那妇人已经抱着孩子走远,老伯驻足棚下,目光空茫而悠远,仿似柳絮迷人眼,忘了来处,亦不知归途。
明白了什么,嬴子叔解下钱袋,双手奉至姒云面前:“夫人,这些可够?”
姒云接过钱袋,拿在手上掂了掂,见糖水铺里客人不多,朝他两人轻一颔首,跃下辇车,穿过官道而去。
“老伯?”
“欸!”听见声音,老伯陡然回神,脸上堆起一如既往的憨笑,搓着双手,转过身。
看清来人,他脸上的笑容倏地一僵,又似被斜照而来的光晃了眼,很快恢复如常,笑盈盈道:“夫人又来喝汤?”
姒云垂目看向他身前那几桶热气氤氲的甜汤,颔首道:“老伯,可有哪种甜羮里放了苹?”
缯国多水亦多苹,缯申边界之地的百姓常以苹为食。
老伯神情一怔,眼底若有暗影掠过,霎时又万里晴空,陪着笑道:“今儿个不巧,苹羮做的少了些,方才最后两碗已让如兰姑娘拿走。夫人若不弃,不若换个口味?”
姒云看他,似默许了他的提议,绕过铺子,落座他身后。
待老伯端来甜羮,姒云才唤住他,若无其事道:“此前问了老伯许多事,却一直忘了问,老伯贵姓?家住何方?”
老伯正拎起帕子拭手,闻言眸光忽闪,放下帕子的同时,似作了什么决断,眉目间倏忽多出几分此前不曾有的坦然与从容。
“夫人既问起,”他直起身,如士族那般拂了拂并不存在的长袖,拱手揖礼道,“不瞒夫人,鄙姓姜,来自申国。”
《周礼》有云:礼不下庶人。庶人与士族遵从之礼不同,揖礼亦有些许差别。
姜伯方才之礼,等同于明言他本非庶人。
北市嗡嗡营营如旧,棚下一坐一站,许久没人出声。
老伯维持着倾身拱手的姿势,似在静等她问话,而姒云不紧不慢吃着甜羮,似已知晓答案。
不多时,甜羮见底,她轻拭唇角,又漫不经心环顾左右。
见棚下已空,她从袖中掏出钱袋,放到桌上,仿若喃喃自语般,一边起身,一边道:“又见清明杏花雨,是时候唤游子归家,入土为安了。”
似不曾窥见姜伯身子僵直,满脸错愕,姒云敛袂起身,扬长而去。
“夫人,你当真以为公子征之死只是巧合?”
回宫路上,姒云让姒洛代笔写下缯国之事。
召子季的马时快时慢,时前时后,欲言又止数回,临近宫门时,终于忍不住,探进半个身子,一脸好奇道:“那老伯是何身份?夫人为何要给他送钱?”
姒云正敛袖磨墨,听他连珠放炮似的一通追问,动作微微一顿,瞟他一眼,面不改色道:“自然是巧合。”
若非巧合,以申侯今日只手遮天之势,姜家人可还有活路?浒城百姓可有活路?
“子叔,夫人说是巧合……”
“夫人说什么,听着便是。”
帘外车轮辘辘,马蹄哒哒,召子季两人的声音伴着春风愈飘愈远。
姒云敛下纷纷思绪,举目望向春光里的巍巍宫阙,少顷,忽地没头没尾道:“阿洛,回宫之后,唤医官来褒宫一趟。”
“夫人身子不适?”姒洛搁下纸笔,一脸忧切地打量她神色。
“无妨。”姒云敛下目光,双手叠在腹部,眸光微微一暗,摇头道,“只是一路奔波,近几日脾胃有些失调,想着让医官过来看看,你也放心。”
“诺!”姒洛颔首应下。
“夫人?!”
又半个时辰,一行人穿过宫门抵达内院,离褒宫还有一小段距离,姒云正要起身与嬴子叔两人作别,帘外突然传来变了调的急呼声。
姒云心头一颤,掀开帘子一看,却是素来沉稳的木槿不知为何神色大变,气喘吁吁跑了来。
“夫人,你可回来了!”
“出了何事?”姒云看看她身后,蹙眉道,“只你一人?木兰呢?”
“回夫人的话,”木槿急急福身,上气不接上气道,“此前洛姐姐吩咐,每个月都要去庄上一趟,今日是木兰去庄上的日子。”
“坐下说话。”姒云刚要拉她坐下,却被对方一把扣住手腕。
“夫人!”素来温婉的浅眸里是水光潋滟,像是受了极大惊吓,她咽下一口唾沫,拉着姒云道,“夫人,此前数月,夫人闷在房里闭门不出,奴婢们不曾告诉夫人,永巷的晋夫人犯了疯病。”
“疯病?”姒云眉心一跳,“然后呢?”
“然后,”木槿看向姒洛,一脸惶恐道,“今日不知怎得,宫人没能看住,她从永巷跑了出来。”
“跑便跑了,为何……”姒云看向褒宫方向,目光倏地一顿,“她闯入了褒宫?”
木槿浑身一颤,颔首道:“夫人,她再如何发疯,毕竟是主子,今日褒宫中没几个人,我们几个实在拦不住……”
姒云眼里浮出不解:“闯便闯了,作甚如此慌张?”
木槿满目惶惶:“夫人,她冲进书房,把夫人画的画,写的曲,悉数翻了出来……”
姒云的心倏地一沉。
“画的画?写的曲?”那些被周王戏称为鬼画符的简体字?落入旁人眼中……
漫漫春色倏忽渐远,只木槿细细颤抖的声音碎落风中,仿如夜半惊雷,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砸在她心上。
“正巧申后路过褒宫,看见她翻出来的简页与纸绢,凤颜大怒,一口认定夫人是妖女,是狐妃,所以此前的一言一行才会如此怪异,才会迷得大王找不着北,才会留下那些无人能辨其意的妖文和鬼画符……她还说……”
“说什么?!”召子季怒声开口。
木槿浑身发颤,细声道:“说黛玉和子方至今不知所踪,皆是妖女所害……”
“轰隆隆!”
镐京上空乌云汇聚,风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