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奔兔脱
夜半时分,冷月中空悬。
漫山遍野秋草如席,一条小河如银川倒挂,将南麓树林分隔成疏密相间的两半。
林间风声簌簌,流水潺潺,两道身影提着粗布系成的小兜,沿河道施施而行。
月华透过疏落丛生的树木落下斑驳而错落的影,每一步都有枯叶窸窣作响,好似踩在厚实又稠密的绒毯上,星河潋滟作伴。
如是美景在前,姒云两人一路说说笑笑,心情愈发愉悦。
“夫人,梧桐叶、银杏叶都能做成花束?”许姜捡起一片完好无瑕的银杏叶,转过身问姒云。
姒云轻一颔首,接过她的叶子,正要细说一二,忽听窸窣一声响,对岸草丛里依稀似有一道雪白色的影子飞蹿了过去。
“白兔!”她还没看清是何物,耳聪目明的许姜已惊呼出声,“夫人可喜欢兔子?我去替你抓回来!”
“不……”没等她出声,两眼放光的许姜已将落叶塞进她怀里,提步飞掠而去。
“小心些!”
脚步声渐行渐远,四周只剩翩翩落叶作答。
眼见许姜的身影消失在林深处,姒云放心不下,扔下落叶,小心蹚过河水,顺着她离去的方向急追而去。
“许姜?”
“窸窸——窣窣——”
除却叶落和流水声,四周再无第二人的声音。
林间落叶扑簌,她留下的足迹很快不见踪影。
姒云停下脚步,举目环顾四处。周遭的林木比她们初时所在茂密不少,枝叶丛生之故,圆月显得辽远而疏落,几乎已透不进什么光亮。
她拧起眉头,一时拿不定主意是要继续往林深处走,还是回营寻求帮助。
“呼呼呼——”
犹豫不定间,簌簌风声里倏忽多出一道急促的呼吸声。
姒云心一沉,听清呼吸声传来的方向,保持下半身不动,一寸寸转过身。
枝叶葳蕤的草丛里露出一颗毛绒绒的脑袋,浑圆的眼睛正一动不动盯着她,目露垂涎,仿似盯着明日的早膳。
二哈?姒云一怔,空悬的心放下一半,眸光倏地一颤。
尾巴下耷,眼冒寒光……不对,此间何来二哈?分明是头走散的野狼!
姒云浑身寒毛倒竖,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早知该把柳叶刀带在身上,虽也抵不了什么大用,总好过现在,置身在茂密的丛林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她小心错后半步,野狼的视线立时跟着挪动半寸,不多不少,正巧盯住她纤细的脖颈。
冷静!冷静!不能让它看出自己的惧怕!
道理都懂,冷汗还是在第三句“冷静”前滚落颊边,坠进了落叶里。
她会不会是史上最戏剧的任务者,没被周天子刺死,没被自己作死,而是被野狼一掌拍死?
「不会,只要它没有展示出攻击性,避开野狼并不是难事。」
系统话音未落,那野狼倏地匍匐在地,瞳仁倒竖,眼里冒出跃跃欲试的精光。
姒云:“……”
转身逃还是大声呼救?还是眼神震慑?
理智的念头没能成形,双脚已不由自主调转方向,朝来时路狂奔而去。
“来人呐!有人吗?!”
耳畔是飞掠向后的呼呼风声,身后的紧追不放的饿狼。
间不容发,正当姒云惊觉胸腔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饿狼离她越来越近之时,只听“叮铃”一声响,一道细碎的铃声拂过耳畔,依稀有人用不甚流利的大周话低喝出“让开”两字,再然后,一道迅疾如练的身影掠过左侧眼角余光,回过神时,一人一狼两道影子已在她身后不远处缠斗在一处。
这是?他得救了?
姒云步子一顿,很快回过神——那身份不明的来人原本藏在树上,听见她呼救,才奋不顾身扑了下来。
事到如今,是敌是友已不重要,赶走饿狼才是重中之重。
眼见那饿狼流着涎水飞扑向少年,少年一个不备被它扑到在地,姒云心急如焚,飞快环顾左右。
好在秋日的林子里多落叶亦多枯木,抬眼瞧见一截手臂长的树枝横在眼前,她飞快跑上前,双手挂住树杆,借身体的重量,重重向下一跺。
“咔嚓!”树枝被折断,姒云顾不上喘口气,立时拖着那树枝折返少年身边。
月色清朗,饿狼嘴边的涎水已清晰可见。
泥地里的少年双瞳骤缩,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手里紧攥着一根短粗的木棍,虽然壮实,却只将将能扛住饿狼飞扑向他的两只前爪。帽檐上叮叮当当的小铃铛悉数没入泥里,早不闻初时清响。
——也不知是谁给他的勇气,敢以孤棍对饿狼。
眼见他撑着木棍的手臂越来越弯,脸色越来越涨红,姒云瞳仁一缩,将树枝高举过头顶,口中大喝“小心!”,看清饿狼后腰所在,借树枝下落之势,用尽全身力气,重重一甩。
“哐啷!”
“呜——”
饿狼吃痛,立时松开少年,夺路逃窜进密林,眨眼消失不见。
“你怎么样?”姒云顾不上饿狼,连忙飞奔向少年,搀他起身。
少年似乎还沉浸在殊死搏斗的惶恐里,一双眼瞪得浑圆,许久没能开口说话。
借朗月清辉,姒云得以看清他的长相和打扮,除却毡帽四周叮叮当当的小铃铛,少年的上身穿着一件兽纹小坎肩,肩上背着一个斜挎包。下半身围了条兽皮缝成的短裙——明知不合时宜,姒云脑中情不自禁浮出孙大圣的形象,一时忍俊不禁。
“多谢少侠相助!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少年依旧一脸懵懂,怔怔朝她望来。
姒云这才看清,对方不仅眉眼深邃,瞳仁还是少见的浅碧色——分明是异族人。
“少侠自何处来?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我?阿姊?”
少年用磕磕绊绊的大周话连比带划许久,姒云终于听懂,他只身来大周,是为寻找失散已久的亲人,不知怎得误闯进了围场里。
他本不愿引人注意,躲身树上,想等天亮再行动,却碰巧听见了她的呼救,迫不得已才现身。
“你阿姊是大周人?”
少年忽闪着眼睛重重颔首,而后指指她,又指向自己:“阿姊,大周!”
姒云被他半吊子的大周话绕得头晕:“我是你阿姊?还是你想认我当阿姊?”
“夫人!”
鸡同鸭讲许久,忽听一道急促的脚步声飞掠而来,却是深入林间的许姜终于抱着兔子去而复返。
瞧见她身前的少年,许姜黛眉一挑,立时飞奔上前,展臂将她拦在身后,而后一脸防备地瞪着来人:“夫人,他是?是人是犬?!”
“嘶!”少年虽不通大周话,也不知许姜的哪个字触了他的逆鳞,猛地张开十指,一脸凶悍地盯住她,口中发出嘶喝声。
姒云眯起双眼,似明白了什么,若无其事拍拍他的肩,扬起笑脸,指指许姜,又指着自己:“一样,阿姊,放松。”
“这么凶?”
见姒云神色如常,许姜放下心,逗趣的话没能说出口,姒云摇着头柔声制止。
“别吓唬他,方才若非他出手……”
三言两语说完方才之事,许姜的脸霎时苍白。
她看向少年,沉吟许久,神情郑重道:“如此恩义,来日定当报答。”她把兔子往少年怀里一塞,站起身道:“趁四下无人,许阿姊送你出去。”
“嘶!”
待少年试图站起身,两人才发现他左边小腿上不知何时多出了数道深深浅浅的擦伤。
“夫人,你方才说他一人扛住了饿狼?可这伤口,似乎不像是饿狼所伤?”
姒云:……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少年躲过了饿狼,没躲过她那根枝节丛生的树枝。
她举目望向灯火寥落的营地方向,忖度片刻,朝许姜道:“为今之计,只能先带回营中,等他的腿好了,再送他出围场。”
“也好。”
许姜并不拘泥小节,见姒云已打定主意,和她一人一边扶起少年,深一脚浅一脚往营地走去。
“夫人,他方才说他叫什么?阿里郎?阿努达?”
“阿努萨斯!”少年踮着一只脚,又忍不住嘶她。
姒云扑哧笑出声,正想开口打趣,又两道清浅的脚步声穿过密林而来。
“子叔子季?”许姜先她认出来人,挑眉道,“天色已晚,他两人此时出门,且行色匆匆,是要去何处?”
子季子叔的耳力和目力又岂会输过许姜?她开口的刹那,两人已锁定她两人所在,迅若流风而来。
看清他两人的动线,姒云动作一滞,忙不迭地脱下外衣,罩在阿努萨斯头上,压低声音道:“别说话!”
“夫人!”只刹那,风尘仆仆的两人已站定在姒云面前,“太好了!”
召子季话音落定,五人倏忽陷入诡异的沉默,只中空明月一脸懵懂,垂眸笑看人间事。
“什么太好了?”
低头看见两人履上泥泞,衣摆落尘,姒云眯起双眼:“你二人不在中帐值夜,来林中作甚?”
嬴子叔不慌不忙上前一步,拱拱手道:“回夫人的话,虎贲军中有几人吃坏了东西,值不了夜,虢公上禀之后,大王让我两人帮忙夜巡。”
“原来如此,那……”
“夫人,”姒云正要再问,嬴子叔倏忽抬眸,凛冽的目光定在阿努萨斯身上,沉声道,“这位是?”
姒云和许姜目光交汇,面不改色道:“是王姬府上亲卫,方才不小心扭伤了脚,现下正要回营。”
“侍卫?”
嬴子叔看向拼命颔首的许姜,唇角微微一抽——难怪和子季处得来,一样不善说谎,情绪一样浮于表面。
他不动声色,看向姒云道:“既是侍卫,为何把脸蒙起来?”
许姜下意识看向姒云,后者依旧面不改色,淡然道:“他踩到了树枝,一不小心把脸给划花了。怕惊扰营中贵人,稳妥起见,还是蒙上的好。”
“既如此,”嬴子叔抬眸看衣下之人,目光倏地一顿。
正当姒云以为他要继续发难,他忽地垂下目光,错身让出通路,拱手道:“夫人,这边请。”
林间月华如水,依依照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