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努萨斯
秋风清,秋月明,黄叶簌簌,寒鸦栖枝。南麓中帐灯火如昼,落针可闻。
炉中青烟袅袅,耿耿烛花摇曳,手边热茶早无热气,案上竹简依旧与一个时辰前一模一样,没能翻过半寸。
“大王!”
帐帘被人一把掀起,三两黄叶随同晚风席卷而入。嬴子叔两人披着满身月华,飞身站定在周王面前。
案前之人如梦方醒,墨瞳重重一颤,很快遮掩什么般低下头,盯着眼前的竹简不出声。
直至随风扬起的浮尘歇歇落定,两人的呼吸平复如常,他才慢慢合上竹简,抬眸看向来人。
“走了?”
只声音低沉又喑哑,一不小心泄露出几分他不与人知的心绪浮动。
嬴子叔颔首,又拱手道:“大王,夫人与王姬去而复返,现已回营帐。”
“去而复返?”
周王原本“云遮雾绕”的双眸倏而湛亮,案头烛火亦逊色三分,烛影摇曳其间,仿若夏夜晴空星河自潋滟。
“此话当真?”
见他迫不及待拂袖起身,嬴子叔两人目光交汇,又齐齐低下头,欲言又止。
“发生了何事?”周王已大步迈至门边,不闻回应,又倏地停下脚步,转身看向两人。
召子季两眼瞪得浑圆,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沉不住气道:“大王,夫人带回一名男子。”
“男子?”周王似有些听不懂他的话,眼里的光渐渐歇隐,落入虚空许久,又道,“什么男子?是何身份?”
嬴子叔摇摇头,接过话头道:“林里草木高耸,天不见月,实在看不清面容。夫人说是王姬带来的亲侍,因不小心伤了脸,又崴了脚,所以才带回帐中。”
以为周王要出门,候在帐外的侍卫一早已将门帘掀开。
如岚月色斜照而入,洒落周王身上,浑身上下忽而多出几分鲜少露于人群的孤独。
沉吟良久,他收回远眺的目光,垂下眼帘,轻道:“知会随行医师,煎好伤药。那人有任何异常,随时来报。”
“诺!”
“大王不去看看夫人?”嬴子叔刚刚应下,心直口快的召子季已忍不住开口,“方才护送夫人三人回营后,属下两人又去围场西北角巡查了一遍,地上有好几道野狼足迹。夫人几人怕是碰上了野狼,好不容易才逃脱。”
周王低垂的眸光微微一颤,逆光里的下颌线倏忽分明,脸上神情仿若风雨欲来。
忽如其来的风拂动帘幔,翩跹衣摆。满室光影摇颤,乱了谁人的心,时上时下,飘忽如絮柳。
不知过了多久,明烛几欲燃尽之时,召子季听见风里传来细若蚊蚋的应答声。
“现下过去,她要如何留下那人?”
如水月华拂过满腹惆怅,落向叽叽喳喳的邻帐。
“阿努,你阿姊为何会在大周?那时她多大?可还记得她模样?”
姒云帐中,阿努萨斯端坐在软塌上,掀起裤腿一角,方便姒云清创上药。
许姜搬了张椅子坐在一旁,怀里抱着兔子,有一句每一句搭着话。
“阿姊?”
阿努萨斯抬起头。他的眼睛是少见的浅碧色,映着烛火专注看人时,极容易让人生出类似深情的错觉。
许姜颔首,指指姒云,又指着自己道:“你阿姊多大?有何特征?”
双目忽闪许久,他似听懂了许姜的话,两眼倏地一亮,摘下毡帽,指着自己的头发,磕磕绊绊道:“卷,和阿努一样。”
“卷?”姒云抬起头看,齐齐失笑出声。
阿努萨斯自进门后一直戴着毡帽,她两人只闻银铃叮当,不知毡帽底下是满头“柳絮绊惹”。
“牛顿”两字浮出脑海,姒云忍俊不禁,忍不住别开脸,一边收拾药箱,一边朝许姜道:“若在街上偶遇,定能一眼认出他阿姊来。”
如此不同于中原人的长相,见多识广如许姜,亦“爱不释手”。
她撩起一缕碎发,上上下下打量许久,笑道:“夫人,你看他这头发,也不知在泥地里滚了多少圈,发根处全是泥。夫人!”她倏地坐直身子,兴致勃勃道,“明儿个等他们去林中打猎,我们替他洁发,可好?”
“是该好好洗洗。”
姒云笑着颔首,思量片刻,又道:“另外再从你的侍卫中调两人过来,若被旁人看见,只说在教你的侍卫编花即可。”
“如此甚好。”
许姜站起身,里外踱了好几圈,突然又道:“夫人,你我许久不见,今日可否允臣女同帐,秉烛夜谈,抵足而眠?”
分明是放心不下她和小狼崽子独处。不拘小节,又心细如发,正是她熟悉的许姜。
姒云眼里浮出笑意,看见她怀里的兔子,假作嫌弃道:“同帐可以,可别让你的兔子上榻!”
“夫人莫要嫌弃!”许姜笑嘻嘻凑上前。
“快拿开!”姒云避之不及,失笑道,“再如此,可别让我教你编花……”
……
彼时的姒云还不知,三日之后,她便会后悔让许姜和阿努萨斯同处一室。
同去洛邑之事如在眼前,她原本以为,不打不相识,而后成为莫逆之事只会发生在心性相同之人——譬如许姜和召子季——之间,哪知她和阿努萨斯言语不通,还能吵吵闹闹,嚣喧如同百人同帐。
同帐第一日,许姜心血来潮,决定给她的兔子取个名字。
她把兔子抱到桌上,眼里噙着狡黠,一边用菘菜引诱,一边给兔子“洗脑”。
“阿努?”兔子回头,她便多递上一片菘菜叶,“阿努乖!”
阿努萨斯气急,冲到桌边大喊:“许姜!许姜许姜!”
“哼!”许姜柳眉倒竖,指挥兔子道,“别以为腿上有伤我就不敢动你!阿努,咬他!”
阿努萨斯视若无睹,轻抱起兔子,背转过身,轻柔唤它:“许姜乖……”
“夫人别拦我!”许姜急得直跳脚,“今儿个非跟他分出个高下不可!”
姒云站在两人中间,只觉脑中嗡嗡直响:“还不打水去?再不洗发,太阳都要落山了……”
第二日,为让两人和平相处,姒云鼓动两人同坐一桌,编起银杏叶花束。
瞅见阿努萨斯手上半成型的花束,许姜轻啧一声,上手道:“你手怎么这么笨,夫人说了,先用小片,再用大片!”
阿努萨斯本已手忙脚乱,节奏被她上手,两眼一瞪,身子探过桌面,将许姜手里已成形大半的花束一掌拍散:“你笨!你笨你笨!”
许姜一口气哽在胸口,两眼瞪得浑圆:“你给我站住!别跑!”
阿努萨斯拖着半残的腿,一边逃窜,一边还不忘回身挑衅:“说你笨还不信,谁会坐着不动,等着被你打!”
许姜气急,拉住姒云求她主持公道:“夫人你看他!”
姒云再度扶额:“你二人不适合这个游戏,我再教你们个新的……”
第三日,新手对阵新手的五子棋局。
安静只半个时辰,惊觉自己下错了棋,许姜连忙出手,想要拿起刚刚落下的棋:“不对不对,不放这儿!”
阿努萨斯眼疾手快护住棋盘,义正词严道:“夫人说了,落棋无悔!”
许姜急得直薅兔毛,小声辩驳道:“方才那局你输了,我也没给你编辫子!”
阿努萨斯眨眨眼,松开棋盘,徐徐直起身。
正当姒云以为他两人终于找到了相处之道,阿努萨斯脖子一梗,一脸视死如归:“现在给你编!”
姒云:“……”是她多虑。
“王姬?”帐中两人正僵持不下,帘外忽而传来许国侍卫的声音。
召进帐中一问,原是召子季正从邻帐飞奔而来。
姒云眼神示意帐中两人噤声,若无其事掀开帐帘,迎向来人。
“子季?”她举目眺望中帐方向,不解道,“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大王他们打猎回来了?”
召子季颔首,又拱拱手道:“夫人,今儿个围猎收获颇丰,郑公猎得一头通体雪白的银狐,毛色很是漂亮。大王让属下来问夫人一声,可想过去看看那银狐?”
遥处暮云舒卷,人头攒动。
少作忖度,姒云脸上浮出歉意,摇摇头道:“有劳子季,只是帐中还有些别的事脱不开身,便不过去了。”
“夫人!”见她转身,召子季心急如焚,脱口而出道,“天日渐寒,方才大王还交代,晚些时候要在斜坡上点起篝火,与大伙同庆丰收,同赏野味。到时郑公几人还会颂祷助兴,夫人,”他抬眸偷觑姒云,“可有兴趣?”
“篝火晚会?”姒云眼睛一亮,“何地?何时?”
召子季轻舒一口气,拭了拭不存在的汗,眉目舒展道:“夫人莫急,一会儿准备好了,属下再让人来请夫人。”
姒云颔首:“有劳子季!”
与此同时,几丈之外的王帐内,周王端坐桌前,一边听嬴子叔汇报邻帐中事,一边不停瞟看门帘方向,手中的茶杯越握越紧,脸色越来越沉。
“足足三日,每日大鱼大肉供着,还不见好转?他骨头断了不成?”
嬴子叔神情不变:“大王知夫人心性,那人只十五六岁,夫人如何会心生防备?”
周王面沉似水:“庄上那些少年如此待她,还不长记性?”
嬴子叔瞟他一眼,撇开脸,幽幽道:“若是变了心性,大王也不会……”
一记眼刀倏地横来,嬴子叔恍然惊觉自己的失言,垂下目光,缄口不语。
“大王!”正巧召子季大大咧咧挟风而入。暮色倾灌,帐中凝滞霎时消隐无踪。
“夫人呢?”嬴子叔看向他身后,眉心拧起,“没能请来?”
歇了好一会,召子季抬头看向圆桌后头面无表情的周王,摆手道:“大王,属下和夫人说晚上有篝火,夫人说会来。”
嬴子叔:“……”
指责的话没能说出口,周王的声音已幽幽响起:“知会郑公,今夜篝火,与朝臣诸侯同乐。”
召子季眼睛一亮:“诺!”
“夫人,就在前方!”
脉脉斜阳归处,漫山苍翠如涛。一行大雁横过群山之巅,借天地为幕,落成一行清晰而辽阔的影。
秋草如席,平整而开阔的缓坡上,一堆篝火已熊熊燃起。
遥处是远山叠翠,落日熔金,近处是流光烁烁,烟火人间。
晚风拂过,颤动的篝火照出一张张动人眉目。郑伯友剑眉星目,虢公鼓深邃寒星,皇父平凤眼薄唇天生笑颜,祭公敦慈眉善目英姿华发……
各路豪杰皆英雄,抬眼刹那,姒云的目光却越过一众人影缭乱,一眼看见了懒坐人群之中,又似游离于人群之外的周天子。
召子季还没上前,周王若有所悟,倏地抬起头来。
四目相触,周王的眸光重重一颤。篝火落霞映入眸间,仿似他从不曾为人道的雀跃与欢喜,呼之欲出。
姒云垂在身侧的手不受控地一颤。
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隔着满目灯火,鼎沸人声,姒云听见自己震如擂鼓的心跳声。
红尘缘起,相思成疾,此症药石罔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