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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麓秋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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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麓秋狝乃大周盛事。

    往年此时,文武百官、王亲贵族,凡家中无白事者皆会随圣驾南行,今岁亦然。只大宰皇父“身体抱恙”,派了二公子皇父平——与许姜结亲之人——代为前往。

    南麓围场深、广数十里,外围有栅栏相隔,以防外人误入。

    除却安营扎寨之地,南麓围场林深草茂,遮天蔽日,林中时有野兽出没。为免意外,去岁伊始,周王令虎贲一同南下,于秋狝其间日夜巡逻。

    是日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围猎在即,各家牧人纷纷将马主子牵出马厩,来到营地近旁的浅滩边。一为让马儿们吃草饮水,二也存了些许比较的心思——且让尔等看看,自家马主子是何等膘肥体壮,皮毛顺滑。

    浅滩上方是片平整而开阔的缓坡,王帐和朝臣营帐便驻扎在秋草离离的缓坡之上。

    金乌西落时,朝臣百官正陪同周王围坐在王帐前,或举杯遥祝,或推杯换盏,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许姜不喜饮酒作乐,敬过周王后,抬眼见自家牧人也将马牵了出来,连忙告辞众臣,急奔浅滩而去。

    暮色熙熙,新月初升。

    晚风里若有车轱辘声远远传来。看清辇车模样,许姜眼睛一亮,忙不迭扔下毛刷,撸下衣袂,急奔围场入口方向而去。

    “夫人!”

    一声清亮的呼喊声惊破暮色,林中群鸟惊而四起,叽叽喳喳。

    因着此番动静,帐前推杯换盏的众人默契停杯歇盏,回望向辇车到来的方向。

    “慢些,别摔了!”听出许姜的声音,姒云掀开车帘,笑道,“到几时了?”

    “昨儿个就到了,一群大老爷们成日只知饮酒吃肉,真真无趣。”

    等不及辇车停稳,许姜摆摆手示意车夫让位,而后左手掀起帘幔,右手掌心向上,作势扶她下车。

    看清姒云身上的斑驳与泥印,许姜瞳仁一缩,脸色大变。

    “夫人,怎么回事?!”

    朝臣初时只敢有意无意偷瞟褒夫人所在,听她惊喝出声,立时顾不得掩饰,伸长了脖颈,“望眼欲穿”。

    漫天暮色斜照,正将褒夫人身上的狼狈与泥泞照了个一清二楚。

    几名胆大的朝臣面面相觑,忍不住嘀咕褒夫人的恃宠而骄。王驾在前,怎敢如此失宜放肆?

    话音未落,只听“哐啷”一声响,沉默寡言了一整日的周王倏地站起身,不等整理形容,脚底生风,疾步而去。

    嬴子叔两人目光交汇,连忙跟上。

    “云儿!”

    行至跟前,周王长吁一口气,看向姒云时,神情已恢复成平日的清冷。只在追问姒洛时,语气里一不小心泄出几分遮掩不住的焦躁。

    “庄上时摔了?还是出了什么事?”

    “回大王的话……”

    “阿洛!”

    姒洛眼里怒意未消,正要回禀那几名少年之事,姒云若无其事瞟她一眼,淡淡打断了她没出口的话。

    周王目光一沉。

    姒云抬眸瞟他一眼,轻拍了拍许姜的手,示意她安心,而后才上前一步,敛袂朝周王道:“云儿见过大王。”

    秋风簌簌,暮云低垂。

    周王垂目望着眼前克己有礼、恭敬又生疏的褒夫人,负在身后的手微微握紧,许久没有出声。

    “褒夫人,”嬴子叔看他一眼,近前道,“夫人是从庄上过来?莫不是庄上的庶人们?”

    “并非他们。”

    姒洛脱口而出,又怕惹姒云不快,觑她一眼,连忙又躬身后退。

    一旁的召子季想起什么,插嘴道:“不是庶人,莫不是那几个少年?”

    周王神色微变。

    嬴子叔狠狠瞪他一眼,恨不能堵住他的嘴。

    姒云目光微顿,抬眸扫过神情各异的主仆三人,若无其事道:“子季来过庄上?”

    “属下,”后知后觉自己的失言,召子季瞠目结舌,一张脸涨得通红。

    姒云视若无睹,又道:“若是不曾来过庄上,何以知晓庄上有几名来路不明的少年?”

    召子季涨得脸红脖子粗,眨巴着双眼,看向周王。

    周王轻揉眉心,端望她许久,错开目光,沉声道:“随朕回营帐,先把衣服换了,再议其他。”

    “诺。”

    依照礼制,即便贵为夫人,随驾同行时也当另居别处,不得与大王同帐。

    不知是震慑于周王冷若冰霜的神色,还是偏怜于褒夫人满身泥泞,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围坐在帐前的朝臣,最迂腐之辈竟也没有开口阻拦或置喙。

    “诸位!”

    嬴子叔两人站定在帐帘前,朝众人拱手道:“天时不早,明日还要早起围猎,诸位不如早些回帐歇息?”

    众臣面面相觑,纷纷起身,四散而去。

    一帘之隔烛火轻摇曳。

    周王接过宫婢递来的襢衣,一一挂在屏风上,人却伫立原地不动。

    姒云敛目站在穿衣镜前,见他并无避嫌之意,思量片刻,忽地背过身,旁若无人褪下外衣——周王依旧不动——又若无其事褪下中衣,提起屏风上的襢衣。

    内里心跳如擂鼓,她似乎也有些分不清,今日之举几分是为试探,几分是的的确确的坦然和不以为意。

    里间烛火昏晦,炉上青烟正袅袅,鼻下掠过她熟悉的冷松香。缱绻随同衣上冷香不知不觉漫溢开来。

    咫尺之地,周王的眉心紧拧成川字,落在她背上的目光极尽错杂与幽微,右手抬起又落下,欲言又止。

    ——皆被她经由穿衣镜悉数纳入眼中。

    “大王?”

    “是岁天寒,”姒云刚要说话,对方正巧同时开口,“云儿宫里可还缺什么?朕让他们猎两只白狐回来?或者虎皮?”

    姒云黛眉微挑,略一思忖,摇摇头道:“说起来,确有一事,云儿想求大王恩允。”

    “但说无妨。”

    姒云抬眸看向门帘方向。

    受现代影视剧影响,迈入南麓的刹那,姒云便想起经年之后闻名海外的木兰围场,想起某部电视剧最经典的画面之一——朝气蓬勃的主角团策马扬鞭,齐唱“让我们红尘作伴”之景。

    现世时太过忙碌,不曾寻得机会去马场,而今得此机缘,如何能错过?

    “大王,若是方便,可否让人教云儿骑马?”

    “……当真如此想离去?”周王神色微变。

    “什么?”姒云眨眨眼,有些不解其意,“大王不愿?”

    倏忽而起的风拂过营帐,潜入门缝,桌上烛火依依摇曳,映入他不为人知的瞳仁深处,照出不安,踟蹰和手足无措。

    姒云愈发不解,迟疑片刻,敛袂道:“天时不早,云儿先行告退。”

    “云儿!”

    她朝门边退身两步,正要转身,忽听脚步声响起。没来得及起身,云松香铺天盖地而来。

    不同于初见时的戏谑,洛邑时的试探,她被“禁锢”在周王怀中,严丝合缝,仿似别离之悲。

    别离?

    姒云挑眉,似乎有哪里不对。

    “大王?”

    她刚要开口,拥着她之人浑身一颤,旋即松开怀抱,背转过身。

    “秋夜天寒,若是要出门,云儿记得多带几件衣裳。”

    姒云:“……”

    姒云敛下目光:“云儿告退。”

    几丈外的林子里,两只不眠鸟两眼圆睁,炯炯有神。

    “这么快就出来了?”召子季小声咕哝。

    帐上孤影寥落,周王的身影许久没有动弹。

    凝目许久,嬴子叔转向召子季,若有所思道:“你与大王说,夫人知道了阿汾之事?怒不可遏?还是伤心欲绝?”

    “我可没有说谎。”召子季小声嘀咕,胡乱摆弄着身后的枫树叶,只不敢看他神色。

    嬴子叔:“……”

    也不知是好是坏。

    “夫人!”

    姒云刚掀起帘幔,久候许久的许姜一阵风似地迎了上来,笑逐颜开道:“夫人怎得如此心灵手巧?树叶也能编成花!”

    她手里举着一捧银杏叶编成的花束,正是姒云花费数日功夫,特地为她准备的贽礼。

    “喜欢就好。”姒云接过姒洛递来的茶,笑道,“记着不能碰水,存在通风阴凉处。”

    “夫人!”不等她落座,许姜又巴巴凑上前,扑闪着双眼,一脸讨好道,“夫人,许姜也想学做这花束,夫人可否教我?我们现下就去林里捡树叶,可好?”

    姒云动作一顿,挑眉打量他片刻,笑道:“你昨儿个便来了南麓?”

    许姜颔首:“怎么了?”

    姒云好整以暇盯着她,揶揄道:“见过皇父二公子了?”

    许姜两眼圆睁,两靥倏忽泛起红晕:“夫人你!”

    姒洛正给两人续茶,听懂她话中意,掩口轻笑道:“阿洛方才还不解,王姬从来只喜刀剑,不喜女红,今日怎得忽然好奇小女儿家的玩意,原是为二公子。”

    许姜被人两人打趣,臊得满脸通红,捂着脸,放弃挣扎道:“夫人可别取笑我!”

    “如何是取笑?是为你高兴。”姒云笑染眉梢,站起身道,“世间难得知心人,原本还担心你性子硬,嫁去皇父家,若是和他处不来,或是受了委屈无处说,该如何是好。如今正好,既是自己喜欢,再好不过。”

    她接过许姜手里的花,转交到姒洛手上,朝她道:“方才回来时见月色正好,正宜林间赏月。走,捡落叶去。”

    “好!”许姜两眼放光,一蹦三尺高。

    怕惊动旁人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姒云两人皆换上了玄色夜行衣,轻手轻脚蹚水过滩而去。

    两人的身影消失林中不多时,一只不眠鸟“振翅而起”,很快消失在中帐前。

    “大王,”周王正奋笔疾书,屏风前忽地映出一道人影,一边拱手作揖,一边道,“夫人和王姬出门了。属下已告知虎贲,西南角不必巡视。”

    案头烛火无风自摇曳,周王动作一顿,浓墨坠落笔端,污了一页齐整。

    许久,烛花发出啪的一声响,周后倏忽回神。

    “护她至平安之地。”

    夜里的声音又沙又哑,不知说与谁人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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