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巷密室
次日平旦,一缕晨光拂过幽长巷道,一道袅娜身影被新日拉得纤长。
西周永巷因“姜后脱簪”闻名于后世,不同于后世那条长门幽怨的长巷,此间巷口绿柳扶风,梧桐簌簌,晨光正当时。
绕进西宫不多时,姒云跟着应门的宫婢一路入内,绕过前庭,刚入偏院,连片成林的垂柳树下,一池莲花倏忽映入眼帘。
姒云步子一顿。
并非她少见多怪,实在是后花园的莲池给她留下了太深的心理阴影,虽说此莲池非彼莲池,乍见碧色如玺,亭亭水中立,心头不自禁一颤。
“夫人?”
见她停下,宫婢顺着她的目光望向一道之隔,笑意盈盈道:“夫人也爱莲?因太姜爱莲,移居永巷后,先王便让匠人在西宫也挖了个莲池,两个莲池原本相通,而今埋了一个……”
“哗啦!”
话没说完,忽见波光潋滟的莲花池倏地水花四溅,不多时,一名鬓染双星的老者从池里冒了出来。
宫婢被唬一跳,连忙陪笑解释:“夫人莫怪,那位是巷伯姬允,因是宫里的老人,又看顾莲池日久,太姜特允他自在出入莲池。”
姒云眯起双眼。
水花落定,巷伯姬允徐徐露出真容。
年已过天命,两鬓霜白,身子骨却很硬朗。被水沾湿的里衣紧贴在身上,肩背脊骨两侧的肌肉线条依旧清晰且分明。
再看他眸光矍铄,肤色苍白,仿似终年泡在水里,不见天日许久。
“他喜欢凫水?”
宫婢颔首,笑道:“齐鲁之地临河靠水,两国之人皆喜凫水。井嬷嬷说,太姜少时也喜凫水,只如今身子不似以往才作罢。”
“原来如此。”
姒云轻一颔首,正要离去,忽觉一道视线越过枝枝蔓蔓的垂柳与巷道,自莲池方向倏而投来,虽有枝叶阻隔,凛冽丝毫不减。
她下意识抬起头,却是莲池里的允伯发现她两人所在,正抬眸望来。
方才侧着身,姒云不曾看清对方的正脸,此时再看,鹰钩鼻,寒星目,冷目看人时,黑白分明的瞳仁一动不动,仿若蛇蟒盯着猎物般,让人不自禁胆寒,而后率先败下阵来。
“奴才见过褒夫人。”
觉察出她眼里的好奇与不解,允伯倏地错开目光,游上岸,披上外衣,脸上挂起谦卑又憨厚的笑容,碎步走了过来。
“老奴不知夫人此时前来,满身淋漓仪容不整,还望夫人不怪。”
言辞恳切,谦恭有礼,神情憨厚又慈和,彼时一闪而过的凛然与谨慎好似池中影,水中花,她兀自生出的错觉。
“不妨事。”姒云收回目光,摆摆手道,“不曾提前告知,没惊到允伯才好。”
“夫人说笑。”
允伯眼里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一边摆摆手示意那领路的宫婢退下,一边朝姒云道:“老奴早听太姜说,夫人今儿个要来祠堂抄经,也早早让奴才们把祠堂都收拾妥当,只等夫人过来。”
姒云一怔。
抄经?她怎么不知今日要抄经?
见对方不似玩笑,她心下轻叹一声,敛下目光道:“有劳允伯带路。”
允伯侧身朝着偏狭且简陋的西苑,抬手道:“褒夫人请。”
绕过亭亭莲池,穿过一道朱漆斑驳的回廊,经过一座杂草丛生的院落,古朴庄重的西宫祠堂终于姗姗映入眼帘。
“每月初一十五,太姜都会来此抄书祭祀。昨日为伯士接风之事耽搁了一日,夫人若是能帮忙抄录上,再好不过。”
“吱——呀——”
大门被推开,朝日倏忽照进廊下。
姒云自纷扬的浮尘里看清空荡荡的堂下,以玄黄色帘幔为界,靠墙的长桌上立着数十个牌位,牌位前是张楠木香案,两端白烛摇曳,正中炉上青烟正袅袅。
帘幔之外只两道细而长的影,本该是蒲团的地方如今空无一物,要抄录的经书和纸笔皆被随意搁在地上——若要抄得齐整,非得趴在地上不可。
姒云:……
“奴才仪容不整,不便近前叨扰亡者。褒夫人,请——”
不等她出声,允伯已错后一步,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好整以暇,拱拱手,躬身退至廊外。
事已至此,除却早些抄完那些不知所云的经文,姒云亦别无他法。她暗叹一声,敛袂迈过门槛。
“系统,除我之外,你们有没有送过其他人回西周?”
杳然无声的堂下,她一边僵着腰背提笔“画符”,一边和许久没有露面的奸妃系统搭话。
「何出此言?」配合此间情景,系统亦学会了文绉绉的说话方式。
姒云手执狼毫,抬眼望向青烟袅袅的里间:“若是为弄清楚史书里没有记录的西周史,「烽火戏诸侯」不会是优先事件。”
她眯起双眼,若有所思道:“刚才看见那桌上林里的牌位,我忽然想起来,‘周公恐惧流言日’,可不就是「佞臣不佞」?”
「也不是谁都像他那般,遵从任务世界的规则。」系统没有否认。
姒云黛眉轻挑,朝向虚空道:“听你话里的意思,王莽也是任务者?”
堂下青烟无风自动,仿似高维物质无声又无奈的叹息。
不多时,姒云跪坐得腰酸背痛,一边起身,一边和系统商量:“看在我尽心竭力完成任务的份上,若是有人入内,告知我一声?”
系统停顿一瞬:「看在任务者身上有伤,只此一次。」
日头渐高升,仲夏的暑气透过窗棂,钻进门缝,几乎无孔无入。
无声无息的祠堂,不辨其意的“天书”,姒云梦回题海战术的考前岁月,撑着香案,很快昏昏欲睡。
“……大王,今岁的莲花不比往常,瘦得紧。”
遥远的地方传来晋国夫人颇具特色的声音,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随之而来,似一大群人正浩浩荡荡往祠堂方向走来。
她的声音与此前无异,许是堂下憋闷,暑气惑人,落入耳中,姒云却觉那声音又尖又细,和此起彼伏的蝉鸣一样惹人心焦。
“好生聒噪。”
她搁下狼毫,来回翻看刚刚完成那几页狗爬似的祷文,愈看愈不耐。
“系统,破例一次也是破,两次也是破,能不能变个书房出来,让我快些抄完?”
「不想听见她的声音?」系统的声音清清冷冷,一如往常。
姒云垂下眼帘,黯然不语。
「若只是烦躁她的声音,牌位后面有个暗室,你可以去那里面抄。暗门的机关就是你方才提到的,周公的牌位。」
听见暗室两字,姒云将晋夫人抛之脑后:“暗室?祠堂里为何会有暗室?”
「看布局似乎是个储物间。」
储物间?
姒云眸光忽闪,储物间又怎么会安在供奉先人的祠堂里?
她搁下纸笔,快步绕至香案正前方,双手合十,朝周公的牌位拜了拜,口中念念有词“多有得罪”,伸向探向牌位,毫不犹豫扣下。
“咔哒”一声响,仿似某个错位多时的齿轮倏忽归了位,墙里传出隆隆的震动声。
少顷,香案后头看似严丝合缝的墙面倏忽分成两半,一半朝东,一半往西,缓缓往两端挪去。
姒云后退半步,两眼瞪得浑圆。果真有密室?!
晴光斜照进那一方久不见天日的密闭空间,墙面的间距越大,逸出的浮尘越多,很快纷扬如雪,洋洋洒洒而来。
姒云下意识掩住口鼻,眯起双眼。
浮光掠进暗室,不知掠过了什么,暗室里间倏忽漾过一星光亮,温润且通透,像质地上乘的美玉。
那是?
姒云眉心一跳,顾不得四溢的浮尘与霉灰,钻进香案底下,大步朝里走去。
近前一看才知,说是暗室或许不妥。五尺见方的隔间,左右各置了一张储物柜,每个柜子六层高,每层分六格。格子里或玉佩,或木簪,或平平无奇的丝带,或一截毁损的手绳。
姒云借斜照而来的光一一细看。
每个格子下方似乎都有朱笔标注。
抄了半日书,虽不知抄些什么,有些与现世相似的字,她已能认辨出一二,比如那半截簪子下方——
“壬子?赵女?”
玉佩下方——
“乙卯?齐女?”
这几个姓氏?
若有凉风席卷而入,姒云错觉虚空中幻化出一记实心鼓槌,不管不顾,重重敲在她闷得发慌的心上。
“嗡——”
她轻出一口气,退出门外,举目再看,而后突然明白了方才那若有似无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小心置纳,标签归类,可不就像她现世书房里的展示柜?
她的展示柜里满满当当皆是她从小到大的奖状奖杯和奖章,眼前这些又是谁的奖赏?
“云儿?”
不等她厘清思绪,周王的声音倏忽响起。姒云心跳错漏,陡然回眸。
祠堂的门被推开,昭昭晴空下,接天莲叶迎风舒展,周王衣摆翩跹。
一路急行之故,他的额头上渗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迎着晴日,绽出晶莹光泽。
仲夏的日头实在太盛,四目交汇,他眼里万年不变的冷寒被驱散,鲜少示于人前的忧切近乎呼之欲出。
姒云的脸色霎时苍白,朱唇张开又合拢,咕哝许久,竟没能发出声音。
看出她神情的异样,周王的眸光地一沉,眉心微蹙,目光徐徐环过左右,而后越过她,眯眼望向那间从不曾示于人前的暗室。
“那是?”
姒云的心悠悠一荡。
理智告诉她,让周王亲眼目睹是最好的方式,情感却不由自主,不等他近前,双手已不由自主张开,螳臂当车般,意图挡住他自揭旧疮之路。
“……他一不小心跌落池中,虽被人救了上来,却不知为何受了惊,高烧不退半月,口中胡言乱语什么池里有女鬼……”
“你不知太赵,想来大王对你也并非真心。”
“前朝女御赵氏……妄图从此处逃出宫去,却成了池中冤魂。”
“……”
各种思绪充斥脑海,混乱过后,姒云倏忽想起周王枕下那柄无人知晓的刀,还有他近似本能、对旁人触碰的防备。
若他并非太姜之子,若是生母太赵之死与太姜息息相关,若他不知自己已认贼作母多年……
“让开。”
一道暗影投落,面沉似水的周王停在她面前,视若无睹她的惶惶与不安,一动不动凝望着香案后头。
时近午时,外头莲池袅袅,艳阳高照。
周王的神情与平时无异,姒云却错觉自己已置身冰窟,空悬的心正直直往下沉。
见她不动,周王垂目瞟她一眼,绕过她,大步走向晴光寥寥的暗室。
外头鸣蜩嘒嘒,堂下落针可闻。
“子叔子季?”
俄顷,隔间里传来周王的声音。
一道劲风扫过堂下,众人没来得及眨眼,人群之外的嬴子叔和召子季已经站定在隔间前。
“大王?”
周王手里握着半截灰扑扑的桃木簪,身披经年光阴与浮尘,无悲无喜,自暗影里缓步踱出。
若非那只紧握着簪子的手关节已隐隐泛白,熟知他如子叔和子季,怕也辨不出他与平日的差异。
“请太姜过来问话。”
“诺!”
又是一阵劲风掠过,暗影一闪,嬴子叔已领命而去。
人群之外,原本躬身静候的众人不时交头接耳,大数不明所以,少数……看清晋国夫人白无人色的脸,姒云心头一动。
“晋夫人,祠堂有隔间之事,你可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