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相授受
月上中天,乾中殿内依旧嚣喧如市。
出殿门往南没几步,一株葳蕤如盖的梧桐树上,两只“不眠鸟”正有一句没一句搭着话。
“子叔,你说她要等到几时?”召子季打着哈欠瞪看廊下之人,一边随手拽弄身旁的嫩枝。
树冠里本有两只麻雀相拥而眠,被他扯动枝条的动静惊动,圆瞪着双眼,呼啦啦振翅而去。
簌簌风声里,一旁的赢子叔拉住他作乱的手,顺着他的视线看向灯火盈盈的廊下。
盘龙飞凤的圆柱旁,玄衣朱裳的姒洛一双柳眉紧蹙成结,拢在身前的手交握又松开,门里只一丝声响,她便霍然停下步子,伸长了脖颈往门里看,生动演绎何为望眼欲穿。
“不过抚琴而已,那日在庄里,我也听褒夫人抚过琴,琴技很是高绝,她何以如此紧张?”
“若她琴艺高超,”憧憧落影里若有微光闪烁,嬴子叔两眼微眯,轻道,“褒夫人背上的伤,怕是比看起来要严重的多。”
“夫人!”
召子季正要问他何出此言,树下一声惊喝响起,却是徘徊廊下许久的姒洛终于瞧见姒云的身影出现在廊道尽头,步履如飞迎了上去。
“她?”召子季两眼一瞪,拉住嬴子叔道,“子叔,看见她的步法没?轻盈又飘忽,像是习武之人。”
“褒国王女的贴身女婢,会些功夫也不足为奇。”嬴子叔瞟他一眼,不以为意道,“比不上你我就是,看褒夫人。”
彩幔招张的楹廊下,一袭白袍的褒夫人正摇摇晃晃而来,许是衣饰之故,原本肤若凝脂的面容显得苍白而柔弱。
“夫人!”姒洛已近前搀住她,抬眼望了望依旧觥筹交错杯盏不歇的堂下,低声道,“可还好?”
姒云一手抵在近旁的盘龙柱上,一手借姒洛搀扶,紧咬住下唇,香汗淋漓的眉间已成川字。
背上的灼痛好不容易缓过一阵,她轻吁出一口气,摇摇头道:“走,回褒宫。”
春月中空悬,夜风习习如故。
走出光与影的边界,她倏地停下脚步,转身回望向月华之下流光如火前朝三乾殿。
光闪闪贝阙珠宫,纳尽人间五色,仿似能让漫天流火黯然失色。
不合时宜的,脑中倏地浮出盖茨比那座恢弘无双的豪宅,还有一湖之隔那道黑暗尽头的绿光。
——是多少人的心心念念,求而不得,又是多少人的桎梏与樊笼,是画地为牢。
“夫人?”
姒云倏忽回神,敛下眸光,轻道:“无事。”
是夜月华如洗,竹影漾青石,去往褒宫的一路夜景美如画。
如是良辰美景,姒云却无心细赏,因着背上的伤,一步一顿,走得又缓又慢。
“哎哟!”
偏巧后花园南端的圆月拱门只窄窄一道,左右竹林掩映,奇石嶙峋,白日里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巧夺天工,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哪怕月华如流水,也照不见横冲直撞蒙头而来的不速之客。
说他莽撞,却又似背后长了眼睛,不撞姒云,只将搀着她的姒洛撞了个七荤八素。
毕竟身份有别,摔倒之人虽是姒洛,看清姒云的面容,“犯事之人”神色大变,连忙躬身朝姒云作揖。
“夫人饶命!夫人恕罪!”
原是个十五六岁的年轻侍卫,生得眉清目秀,收拾也妥帖,看起来不似莽撞之辈,今日也不知是为何。
“无妨。”
姒云只担心姒洛摔得如何,摆摆手,正要转过身看,那少年倏地近前一步,敛袂拱手的同时,垂眸瞟了一眼姒洛所在,微侧过身,挡住她视线之时,一方丝帕仿似凭空出现,转又塞到了姒云手中。
“夫人恕罪!夫人恕罪!”
口中的求饶声惊慌依旧,传递丝帕的动作却是行云流水,不慌不忙。
姒云一惊,下意识接过丝帕,垂目看向身前的少年。
莫不是虢公久不见她在周王面前美言,另派了侍卫来警告他?可今日是伯士大人的接风宴,虎贲遍布前朝,为何出殿时不传话,却要等到人迹寥寥的后花园?
她下意识环顾左右,夜色茫茫,四下杳然,与其说是警示,更似生怕被旁人发现。
他并非虎贲?
姒云眉心直跳。谁人胆大包天,敢混进后宫里来?
“怎的如此慌张?你是哪个宫里的?”
圆月拱门边,姒洛已站起身,一边轻拂身上的尘土,一边怒斥道:“没学过规矩?不知这宫里不能急行?”
“姑娘恕罪!夫人恕罪!”
侍卫偷瞟一眼姒云,很快垂下目光,恭声道:“夫人见谅,方才是子季大人来传话,说是中殿有几位大人吃多了酒,怕他们出宫路上出事,特地让小的过去盯着些,时间紧迫,是以跑得快了些。惊扰到夫人和洛姑娘,还望夫人不怪。”
“子季?”姒云目光微沉,“你在乾和殿当差?”
侍卫闷声作答:“是。”
姒云心绪起伏,原身入宫只三月,与虢公鼓相识还算是事出有因,与宫中侍卫私相往来又是为何?
见姒洛抬眸望来,她敛下目光,摆摆手:“慢些走,别撞到旁人。”
“谢夫人!谢夫人!”
侍卫慌慌张张,疾步而去。
“今日事忙,让大伙都早些歇息。”
回到褒宫,少作洗漱,姒云独坐灯下,展开攥了一路的丝帕。
递信之人,说他谨小慎微,偏偏大胆到让侍卫与后妃“私相授受”,说他粗心大意,又细致到不曾留下只言片语,只用图案传情意。
丝帕上的绣纹很是精细。
翩翩彩云间,圆月含羞半遮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副尔侬我侬,缠绵模样。
像是被强光灼了眼,姒云瞳仁一缩,手里的帕子险些被烛火灼燎。
看帕子上的图案,莫不是那位不知姓甚名谁、人在何处的青梅竹马?
“大王?!奴婢见过大王!”一门之隔倏忽响起姒洛慌张的问安声,脚步声随之响起。
“夫人可歇下了?”
两人的对话断断续续,不甚分明。
姒云看着手上的帕子,心里一慌,左右环顾片刻,揭起灯罩,点燃丝帕,而后脱下外衣披在肩上,双手环住脑袋,作势假寐。
吱呀一声响,夜凉随风而入,房中珠帘轻摇曳,发出窸窸窣窣一阵清响。
“关门!”周王低喝出声,音调里噙着若有似无的慌张。
“为何会睡在外头?”他停在珠帘之外,不再近前,“平日里就是这样照顾夫人的?”
堂下珠光摇颤,乱不过凤眸如潭,雪雨霏霏。
姒洛刚掩上房门,闻言微微一顿,福身的同时,抬眸看向烛火荧荧的里间。
看清姒云面色煞白虚弱模样,目光一颤,却没有如往常般福身告罪,反而瞟了周王一眼,而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垂敛着目光,一脸无畏道:“大王有所不知,夫人苦心多日琢磨出来的月下菡萏并不如表面看来那般轻易,若要月下菡萏开,非得用最滚烫的汤汁不可。”
周王垂眸,负在身后的手微微一曲,却没出声打断。
姒洛如入无人之境,又道:“夫人今日所着的莲衣,翩若轻云,薄若蝉翼,如何挡得住汤汁溅烫?若是能立时上药,或许不会有大碍,只为那曲不见知音的《凤求凰》,夫人跪地又起身,躬身又直挺,来来回回,拖延时久。奴婢敢问大王,满背灼伤,要如何安枕在卧?”
流光琮琮,房中倏忽只剩呼吸起伏,烛火轻摇曳。
若是在平日,如此这般义愤填膺、意有所指的言论怕会给姒洛带来杀身之祸,今日不知为何,周王负在身后的手握紧又松开,眉心拧起又舒展,眸光渐沉,脸色渐暗,却始终不发一言。
几步之遥,假寐不醒的姒云心里打鼓,正犹豫要不要“悠悠转醒”,几不可闻的珠帘声落入耳中,只不多时,一缕又轻又缓的吐息拂过耳畔,一只分明而干燥的手拂过颊边,落在她额头上。
“还好,没烧起来。”
“这是?”
姒云狂跳的心没来得及平复,周王的声音再次响起。
似乎是看见了案头的竹简,正借着烛火展开细看。
“那几个菜畦?”
窸窸窣窣一阵竹简声,再开口时,声音里似乎多出几分迟疑与不解。
“桃林小院……她花了许多功夫?”
姒洛一怔,似不解素来喜怒无常的周王何以没有动怒,又作好了“大不了一死”的心理建设,心一横,回他道:“虽说有齐叔齐伯帮忙,开畦之后,每日的锄草浇水,施肥耕地,哪样不是夫人亲力亲为?大王不曾过问,只一句野菜怕是无用,夫人二话不说就去田庄。如今庄上人人都说夫人是活神仙,大王可知夫人怎么说?”
周王垂眸看向珠帘之外,浮光掠影,掠不进薄雾裹挟的凤眸之下。
“夫人只说,大王英明,天佑我大周。”姒洛伏身叩首,一字一顿,清清楚楚道,“奴婢逾矩,自沣水破虹后,夫人心心念念、桩桩件件,哪样不是为大王?夫人心善,晋夫人再如何为难,她从不曾介怀,今日也是为护她才受伤。分明非她之过,为何是她在受罪?”
昏昏烛火,皎皎眉目。
虽说大半是误会,听素来清清冷冷的姒洛字字句句为她鸣不平,姒云如何能安心假寐?
不等周王出声,她倏地一颤,两靥生娇媚,横波起潋滟,睫影微微一颤,映着烛火,一脸懵懂地醒了过来。
“大王?”她的眼里噙着初醒的无辜与朦胧,看见不期而至的周王,眼里泛出“情不自禁”的笑意,笑语喃喃,“宴席散了?大王怎么来了?”
一帘之隔,姒洛跪坐在地的身影倏忽映入眼帘,姒云一“惊”,连忙道:“可是阿洛莽撞,冲撞了大王?”
“无妨。”
周王放下竹简,敛眸沉吟片刻,看她一眼,神色如常道:“晋夫人已搬去永巷,身子若是不适,太姜那边……”
“不妨事。”听懂他话中意,姒云连忙摇头,好似在说与他听,又似在和旁人絮絮解释着什么,“太姜宽宥,今日之前,明知云儿失礼也从不曾怪罪。只是今日席宴上,云儿已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应承下请安之事,若是又推脱身子不适,落入旁人耳中,不知又会转变成什么样不堪入耳的风言风语。”
不等周王应声,她又扯了扯唇角,敛下眸光,轻道:“要以偏宠为借口之事已太多,此等小事,不劳大王挂怀。”
周王眸光微顿,抬眼远眺永巷方向许久,直至眸间重又浮出秋水一般的清冷。
“如今伯士已安然归朝,等云儿养好身子,朕带你离去王宫,去洛邑散散心。”
一阵细风拂过,书案上多出个质地精细的小药瓶。
姒云回过神时,来时匆匆的周王已迈过门廊,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