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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姬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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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热浪灼人的午后,园中草木被日头晒得萎靡,鸣蜩嘒嘒,日光透过葳蕤如盖的梧桐木,在庭间落成星星点点斑驳而错落的影。

    婆娑光影间,颇具眼色的子澧早已让手脚利落的宫人搬来桌几、茶水、凉扇等一应物事。

    周王端坐在凉风习习的阴凉里,凤眸微阖,一手曲握扶手,一手轻攥着那截因年深岁久而干枯斑驳的桃木簪,正细细摩挲。

    姒云坐在他左侧下首,不时觑看他脸色,又抬眸眺望树荫之外被日头曝晒的众人,一个个手足无措、汗如雨下,却不敢挪动分毫。

    一盏茶功夫,九曲回廊方向倏地传来略显凌乱的脚步声。

    “太姜!”

    听见声响,庭间众人齐刷刷回过身看。

    因晴光炽灼而更显破败的回廊下,素来端庄得体的太姜一马当先,将侍婢随从远远甩在身后,远远瞧见祠堂内里的情形,步子错乱,险些一个趔趄跌倒在地。

    好在随行的侍婢机灵,箭步搀住了她。

    院中众人眼观鼻鼻观心,正不知如何是好,莲池的另一侧,又一道脚步声破风掠影而来。

    “大王饶命!奴才罪该万死!”

    众人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是谁,只听扑通一声响,一道颀长而瘦弱的身影已经跪倒在庭间,不停叩首,惊起浮尘一片。

    满目氤氲里,九曲回廊下刚刚站定的身影陡然一僵,像是突然被人点了穴,再近前不得。

    梧桐树下,浮尘悄然落定,一道苍老却熟悉的容颜徐徐展露在众人面前。

    “允伯?”

    看清树下跪地之人,姒云低喝出声。

    蝉鸣声声愈发猖狂,碎华潋滟的树荫下,眉头紧蹙之人摩挲簪子的动作倏地一顿,凤眸微微睁开,目光掠过跪地在前的巷伯姬允,绕经庭间惶惶不定的众人,落向九曲回廊下向,暗影里僵愣如槁木的身影,脸上倏地泛出若有似无的倦怠。

    子澧会意,示意左右宫婢扇起凉风,而后上前一步,朝跪地之人躬身作了一揖,恭敬道:“公子允何出此言?今日之事与公子何尤?”

    姒云陡然抬眸。

    莫不是蝉鸣太刺耳,她生出了错觉?眼前这位两鬓霜白、久居后宫的巷伯怎会是“公子?”

    依照大周礼制,周王之子称王子,诸侯之子称公子,譬如后世鼎鼎有名的郑桓公,今日的郑伯友,亦称王子友。

    她还记得,早些时候那位迎门的侍婢曾告知,巷伯姬允来自鲁国。若她没记错,鲁国的确是姬姓诸侯国无疑,加之子澧唤他为公子允……他莫不是先鲁公之后?

    可鲁公之子为何会入宫为巷伯,或者改用后世的叫法——太监?

    “回大王的话,祠堂密室之事从建造到使用皆只老奴一人知晓,太姜自始至终不知情,还望大王明察。”

    纷纷思绪还没厘清,跪坐在前的长者仿似不闻“公子允”三字,直挺着身子,徐徐开口。

    “原是如此?”

    颤动不休的光影里,周天子突然开口。

    子澧连忙退后,身后的周王已款款起身,望着手里的桃木簪,煞有介事踱了几步,而后双手负后,站定在姬允面前,面朝向九曲回廊方向,若有所思道:“朕记得幼时曾听先王提起过,沇水之畔公子允,翩翩风华动齐鲁,引多少王姬贵女竞折腰?彼时朕年幼,却也记不清,昔日公子允美名扬天下,为何会放弃鲁公之位,来我周王宫为巷伯?”

    满树梧桐昭昭,落下碎华作潋滟。

    允伯跪在阴与阳的交界,闻言倏地一怔,只刹那,又倾身伏跪在地,神情如常道:“回大王的话,此事旁人多有谬论,实则别无隐情,只不过是老奴少时逞强斗勇,不小心伤了根本,自那之后再不能人道。既不能承袭鲁公之位,老奴心想,不若追随大王回镐京,或许另有天地,也未可知。”

    “逞强斗勇?”周王淡淡垂眸,“鲁国境内还有人敢与你动手?”

    跪地之人又是一僵,许久,紧蹙起眉心,无奈闭了闭双眼,哑声道:“大王英明,老奴出事之地并非鲁国。如大王所知,老奴幼时好游山玩水,是以时常在齐鲁之地游玩,那时……是巧遇山匪。”

    周王驻足习习凉风里,好似漫不经心撩起眼皮,瞟了一眼晴光不入的九曲回廊下,又侧过身,举目远眺满池碧叶红菡萏,许久,仿似自言自语般,低语喃喃道:“彼泽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硕大且俨……”

    不看允伯的神情,他又若无其事坐回到原处,继续摩挲着手里的桃木簪,沉声道:“方才允伯说,隔间之事自始至终只你一人知晓,言下之意,屋中物事皆是你一人置备,与旁人无尤?”

    “是!”允伯垂下头,应得干净利落。

    周王颔首:“既如此,敢问允伯,房中这些物件从何而来?如此归置又是何意?壬子年孟夏赵氏,乙卯年立秋齐氏……允伯是宫里的老人,若说不知这些年份与名字之意,未免说不过去。”

    蝉鸣戛然而止,婆娑落影里,跪地之人倏地闭上双眼。

    某个瞬间,姒云恍惚天地间静了一瞬。浓重的哀意不期而至,罩笼他周身,涌上眼角眉梢,无形无影,却又无处不在。

    “老奴好凫水。”

    不知过了多久,允伯再开口时,声音里带着不明缘由的哑,好似肩上被负上了千斤重担,从来直挺如松的脊骨倏忽前倾,双肩颓然下压。

    “历年暮春至初秋时节,老奴时不时便会下莲池游水。如大王所知,宫中两个莲池底下相通,老奴嫌西宫的莲池太小,常经由池底在两个莲池间来回。这些物件,”允伯眸光微顿,轻咽下一口唾沫,而后才道道,“都是老奴从池底捡到,再带回此处。”

    “原是如此。”周王搭在椅子上的手陡然用力,目光却落在虚空,仿似已神游方外。

    “既如此,你怎知这些物件分别属于何人?”

    他举起手上的桃木簪,凝望片刻,不紧不慢道:“譬如这支木簪,昔年宫里的女御人人都有,失足落水之人亦不止赵氏一人,你何以断定这是她的簪子?还是说……”

    手里的桃木簪倏地一折,他直起身,目色凛然:“她落水时,你就在近旁?她挣扎时,你视若无睹?只等她没了声息,再眼睁睁看她沉入池底,而后再取走桃木簪?”

    “我!”允伯陡然抬眸,驳斥的话已到嘴边,撞见周王眼底寒意与愤怒,好似被人扼住了喉咙般,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苍白的颊边因缺氧泛起不正常的绯红,嗫嚅半晌,竟发不出一个音来。

    那是周王的生身母亲,再多愤怒与冲动皆情有可原。今日容他在此辩驳与解释,怕已是看在仙去的鲁懿公面上。

    “如果人并非你所害,又为何要取走她们的随身之物?哪怕你有收集逝者遗物之怪癖,”周王靠向座椅靠背,敛目睨看老态尽显之人,淡淡道,“西宫开阔,空余的房间也很多,为何要将遗物置纳在祠堂里,诸位先人的牌位后头?此间祠堂,往来最多之人便是太姜……”

    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周王眸光忽闪,沉声道:“你让太姜叩拜亡者之物,是想让她向逝者赎罪,还是……”

    “不是!”允伯脱口而出。

    他下意识望向回廊方向,又在看清廊下身影的瞬间陡然收回目光,噙着满眼恼怒与惊惶,抬眸看向树下之人。

    “大王,此事与太姜无关,自始至终都是老奴一人的主意。”

    周王目光一顿,剑眉挑起,慢悠悠道:“你是说,行谋害之事,构陷出逃之名,皆是你一人所为?”

    “大王,英明。”

    他跪坐之地汗流成溪,敦实的泥地里多出两道清晰的手印,不知用了多大力气。

    暗影里的人轻闭上双眼,应答的同时,倏地引颈朝向光影洒落处。

    初夏的阳光太过刺目,允伯本就苍白的面容更显死气沉沉,仿似刹那间已与行尸走肉无异。

    周王不以为意,端详片刻,一手轻叩扶手,一手攥着桃木簪,若有所思道:“昔日的公子允光风霁月,何以跟小小女御过不去?她们碍了你什么路?”

    婆娑树影里,双目紧闭的公子允陡然睁眼。

    几步之遥接天莲叶迎风舒展,仿若旧日故人来访,喃喃追问昔年事。

    她们碍了你什么路?曾几何时,他也曾如此问过那人。

    “回大王的话,”只瞬息,眼里潮涌悉数掩下,他再次伏跪在地,沉声道,“因伤了根本不能人道,奴才对世间女子既爱又恨。每年夏至,十里莲池无边风月,宫中贵人总是流连池畔,从早到晚欢歌笑语不断,丝毫不顾及旁人。是以,奴才想了个法子,让她们再不敢靠近莲池……”

    四下倏忽悄然。

    分明晴空万里无遮无挡,姒云却错觉不知从何处飘来的云挡住晴空,遮住眼帘,几步之遥的世界变得模糊而遥远,再辨不出原本面目。

    能得子澧一句公子允,能让周王在这鸣蜩之月枯坐树下,再三追问却不拆穿,允伯昔日美名怕并无杜撰。

    就她所知,西周礼制治国,世家子弟最重门第,最重声名。

    如今为护那人,他先弃门第,再自泼脏水,揽下所有罪责……昔年之事年深岁久,人证物证皆已难寻,只要他咬死了此事只他一人所为,周王便奈何不得旁人。

    姒云下意识望向回廊方向。

    圆柱成框,背景如画。画中人不动不移,似已与斑驳凋漆的旧回廊融为一体。

    我本将心向明月,可那遥不可及的明月可值当他赔上卿卿性命?

    “既如此……”

    周王曲起的指骨一下下轻叩扶手,星星点点的光碎落在深不见底的瞳仁里,沉吟许久,风乍起时,他抬头朝向簌簌颤动的梧桐木。

    “子叔?”

    梧桐树下簌簌一场青叶雨,嬴子叔躬身站定在他面前:“大王?”

    “请虢公入宫一趟,将此地清理干净,而后,”他垂目看向公子允,轻叹一声,淡淡道,“依法办理。”

    “诺!”嬴子叔转身转向伏跪在地的允伯,拱拱手道,“允伯,请。”

    公子允身子一僵,倏忽转向回廊方向。

    涟漪起,菡萏落,朱漆斑驳成颓垣。

    廊下空空荡荡,早不见梦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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