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事宁人
盈盈烛花破,太姜一语惊醒梦中人。
晋夫人忽地有了底气,挣脱开两名侍卫的桎梏,上前一步,趾高气扬道:“大王,妾身于春时路过莲花池时受了惊,之后一直体虚不济,怕是伏夏天都要穿三件里衣才成。”
周王瞟她一眼,垂帘掩下眸间倦怠,侧身朝赢子叔道:“此等要事却不上报,晋宫上下侍奉夫人有失,罚俸三月。”
“诺。”
待嬴子叔退后,周王又拂了拂衣袂,转向端坐不动的太姜道:“太姜,晋夫人伤了底子,晋宫上下又不得用,不若让她迁居永巷,陪太姜同住数月?”
“晋夫人孝顺,本也常来西宫陪我这老婆子。”太姜慢悠悠搁下茶杯,仿似漫不经心瞟了姒云一眼,淡淡道,“不似褒夫人,入宫数月,一日不曾入过西宫。”
背上的烫伤一阵疼过一阵,冷汗渗出鬓边,滑落眼角,姒云正如坐针毡,听清太姜的话,连忙伏叩在地,温顺道:“妾身不知礼数,还望太姜莫怪。明日起,妾身定时时去给太姜请安。”
“正巧晋夫人身子有恙,不便走动,自明日起,陪老婆子我同坐祠堂诵经之事,便交由褒夫人代劳,如何?”
姒云叩首:“妾身谨记。”
“褒夫人背上的伤可还要紧?”太姜慢条斯理问着话,言辞恳切,却偏不让人起身。
冷汗滴落颊边,汇流成溪,姒云不敢拭汗,只道:“劳太姜挂心,妾身无碍。”
“既如此,”太姜抬眸看向面沉似水的周王,不紧不慢道,“平日里都是晋姬抚琴献艺,今时她身子有恙,不如让褒夫人代劳?”
周王搭在御几上的手微微一曲:“太姜,她……”
“妾身谢太姜抬爱。”不等人出声,姒云恭声开口。
烛影翩翩如故,她在太姜一重又一重的为难里倏忽顿悟,太姜并非针对她,而是在为晋夫人出气,所为怕也并非晋夫人,而是让朝臣与诸侯看清她与皇父和晋侯间不可撼动的旧日情谊。
彼时太姜得皇父和晋侯相助才能让今日的周天子坐稳王位,能共谋王位之盟,又岂是旁人三言两语能打破?
是以被挑拨时,大宰皇父不曾轻易怀疑晋侯和晋夫人,被为难时,他也能光明正大求助太姜。
太姜亦不忌讳她和皇父与晋氏的熟识,指鹿为马,堂而皇之。
想通这些,姒云便明白,与其让周王开口,而后得罪太姜、皇父一众人等,还不如忍下一时委屈,让太姜出了心中恶气。
息事宁人,焉知非福?
况且,古琴恰好是她擅长之物。
“妾身身上污秽,殿前失仪实属不该。太姜,”姒云倾身告罪,“可否容妾身先换下污衣,一炷香后再回来给诸位抚琴?”
太姜垂目斜觑,眸光见仿似有怜悯,又似视之如蝼蚁,同草芥。
“老婆子粗陋,不知何为殿前之仪,大王以为如何?”
旒冠下方掠影浮光,周王目光悠远,仿似已神游方外,只交叠在身前却紧握成拳的手,九旒下方倏忽紧抿的唇,隐隐泄出几分不与人言的心绪难宁。
堂间变故纷如许,惯会识人眼色的朝臣个个眼观鼻,鼻观心,生怕被卷入无妄之灾。
只旁人不知,他们眼里微不足道的瞬息杳然于身上有伤的姒云而言,几乎等同于千千万万年。
坐起又躬身,叩首又停止,衣料摩挲早起起泡的后背,灼烫感愈发分明。
鬓边冷汗不知何时凝珠成线,氤氲眼帘,堂上那几道分明的倒影不知何时已朦胧成一片。
她不得不轻咬舌尖,右手紧扣住左手虎口,依旧挡不住席卷而来的痛楚,身子摇摇欲坠。
“大王,太姜。”堂下倏忽响起脚步声,却是郑伯友在品尝过月下菡萏后再次起身,先朝堂上几人躬身行了礼,而后才道,“褒夫人巧手,此道月下菡萏果真世无其二。”
姒云一怔。
郑伯友,后世人口中的郑桓公,周厉王之子,周宣王之弟,在朝中的地位毋庸置疑,举足轻重。
他为何会突然替自己说话?
不等人应声,郑伯友上前一步,眼里噙着笑意,朝他两人道:“如是至味,凉了岂不可惜?大王和太姜若是不怪,姬友斗胆恳求,不如让诸侯百官先尝美味,一炷香后再品弦音不迟。”
“王叔言之有理。”不等姒云看出他的用意,周王已偏过头,睨着她道,“还不快去更衣?莫让太姜和诸位大臣久等。”
姒云一怔,随即了然——原是为讨好周王。
“诺!”她按下纷乱的思绪,倾身叩首,“妾身去去就来。”
“夫人,方才入殿时没穿襢衣,现下又换上,会不会被太姜为难?”
东厢暖阁,姒洛早取来已干透的襢衣,想要替她换上。
“无妨,嘶!”
铜镜前的姒云已褪下外衣和中衣,轮到里衣时,衣领刚拂过肩胛,伤口被牵动,姒云浑身一哆嗦,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背身一照才知,那莲袍的料子太轻薄,月下菡萏的汤汁又太烫,一壶下去,晋夫人安然无恙,她的后背却已惨不忍睹。
起了泡又被磨破皮,加之拖延得太久,里衣和伤口早结痂成一片,只轻轻一碰,便如破皮割肉,疼得她龇牙咧嘴。
“夫人!”
看清镜里的情形,姒洛双瞳一缩,连忙放下襢衣,大步走上前,试图帮上一二,双手悬在空中许久,眉心越拧越紧,一时竟找不到下手之处。
彼时在正殿,她见姒云神色如常,还以为背上的伤不太重,此时才知,肤若凝脂成血肉模糊,褒夫人竟能一声不吭。
“夫人,阿洛去禀告大王!”
眼见她颊边的汗水已连珠成了线,脸色愈发苍白,姒洛转身就要出门。
“不可!”
背上的痛灼感好不容易缓过一阵,时间紧迫,姒云也来不及多做解释,下巴抬起,指指角落的铜盆道,“那里有凉水,用帕子沾湿了拿来。”
“夫人,”姒洛上前一步,不放心道,“若是拖下去……”
“再找块干净的帕子来。”姒云摇摇头,吩咐道,“一会揭下来后,再用干净的帕子轻拭。”
“……诺。”
一炷香后,好不容易揭下粘在背上的里衣,姒云好似在三伏天里顶着烈日曝晒了两个时辰,虚脱无力,面色惨白,脸上身上满是冷汗。
“不妨事。”
不等姒洛开口,她已率先摆摆手,惨白的颊边泛出星点笑意,指着大门方向道:“一会我进去,你在外面找子方,让他去问医官要些治烫伤的药来。”
“好。”姒洛收拾起满是血水的帕子和铜盆,取来襢衣,帮她穿上。
子澧已第三次前来相请,时间紧迫,姒云让姒洛取来凉水,洗去脸上被汗水冲得乱七八糟的胭脂后,等不及上妆,素面朝天而去。
“锵!”
柳腰软,黛眉低,体如轻风动流波。
廊下灯火婆娑,姒云的身影刚刚出现,殿内弦音倏忽止歇,满堂宾客仿似背后长了眼,纷纷歇杯停盏,同堂上众人的目光,举目望向灯影摇颤的廊下。
不知谁家小儿吃多了酒,酒樽斜倾,酒溢满身,也无人理会。
姒云的注意力悉数皆在后背上的伤,置若罔闻堂下嚣嚣,垂敛着眉目碎步而入。
“方才褒夫人没穿襢衣进殿,老妇还以为旧日规矩已上不得台面,原是不喜襢衣素雅。”
太姜一语落下,窸窸窣窣的堂下倏忽落针可闻。
姒云步子一顿,抬眸望去,却见太姜身前的帘幔早让人掀起,状若无意,实则眼刀早向她投来。
她连忙错开目光,倾身道:“太姜恕罪,并非妾身不喜襢衣,实则是方才着急给大王和诸位大臣呈上月下菡萏,又怕出入膳房频繁,让襢衣沾上烟火气,踌躇再三,才决定以常服入殿,还望太姜莫怪。”
“既知襢衣郑重,现下又为何不施粉黛?”太姜放下茶杯,一边轻拭唇边水渍,一边慢悠悠开口。
说是无心又似有意,跪拜愈久,姒云背上的伤愈发难忍,冷汗再次渗出额头,滚落鬓边,原本光可鉴人的堂下霎时氤氲成一片。
“回太姜的话,为与那月下菡萏相衬,妾身方才的胭脂有些浓。”
她交叠在身前的双手紧攥成拳,紧拧着眉心,不敢痛哼出声。
俄顷,她轻舒一口气,继续道:“丝音高雅,妾身又怕浓妆与之不衬,可重新上妆又太过耽搁功夫,怕太姜与大王久候,臣妾思来想去,还是素面进殿为宜。”
“云儿天生丽质芙蓉面,胭脂本只是锦上添花。”
周天子沉吟许久,似终于没了耐心,九旒微微一晃,朝向太姜道:“天时不早,太姜若是无异议,不若现下就让云儿抚琴为贺?”
太姜轻挽鬓边的手微微一顿,眼前仿似突然结起一层寒霜,淡淡环视过堂下,轻抬手,示意宫婢放下珠帘。
见太姜让步,一整晚仿若置身事外的申后突然抬眸,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端庄,温声道:“褒夫人准备了什么曲子?”
一架瑶琴已被搬来堂中,弦端落满烛辉,乍眼望去流光溢彩,仿如银河万里风。
姒云近前一步,朝九阶之上款款施了一礼,而后敛起衣袂,落座堂前,凝眸扫过弦端烛辉,抬起双手,轻覆弦上。
“锵锵!”
丝竹从来诉人心。
许是弦音忆故人,又许是背上有伤之故,她愈想放下纷纷思绪,心湖愈是浪潮迭涌。
互相误会的最初,想走却又还,昔日周折如在眼前。彼时的她不能想象,自己会为幽王,为三川百姓,甘守住一亩三分地,开荒耕地,锄草浇水。
只是此间容不下她悠然见南山。
堂下弦音陡然急促。
好似无垠大海浪潮迭起,孤舟颠起又落下,飘来荡去,没日没夜,依旧不见灯火,不见她栖身之地……
溶溶月色,徐徐晚风。
无论现世此间,她能倚仗之人,自始至终只她自己。
“嗡——”
轻拢慢挑,雅韵绵长。
不知过了多久,姒云的手早已离弦端,殿内依旧余音萦回,绕梁不绝。
百官朝臣面容沉浸,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久不闻声响,姒云微掀起眼帘,看清堂上情形,眸光倏地一颤。
灯火斜落向御案,映照出旒冠之后斜支着头的周王,凤眸半睁,似睡非睡。
姒云听见自己的心倏地静了一瞬,闷与涩席卷而至,来势汹汹,似要将她淹没。
她垂敛下目光,唇边仿似噙着浅笑,又似有自嘲一闪而过。
“回王后的话,此曲名为《凤求凰》。妾身学琴不精,还望大王王后莫怪。”
申后身侧,仿似在闭目养神的周王陡然睁眼,抵在额头的右手微微一曲,凝眸望着台下微微颤抖的身影,沉吟许久,终究没有开口。
“《凤求凰》?”
申后抬袖半遮面,久等周王开口无声,少作思忖,一边搁下茶碗,一边侧身朝周王道:“大王,褒夫人琴艺不俗,本该褒赏,只是方才毕竟惊了晋夫人,妾身想着,功过相抵,大王便饶了褒夫人殿前失仪之罪,可好?”
姒云陡然抬眸。
是求情,还是生怕旁人因琴音之故忘却她的过错?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姒云脑中倏忽闪过这么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