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地
贺旻章离开的第一天,姜韫宜睡过了头,幸亏陆浠手里有备用钥匙,否则布坊起码要亏半天的营业额。
姜韫宜饿着肚子下楼,扫了眼干干净净的厨房,这才想起做饭的贺老师出差去了。
经过的陆浠哪壶不开提哪壶:“老板,贺老师今天不来吗?”
“他有别的工作,后面两周都不来。”姜韫宜慢吞吞地起锅烧水,将就着给自己煮了碗粥。
她挖了半拉咸鸭蛋,喝了一口白粥,啧,还是有点寡淡,想念贺老师做的金丝饼了。
贺旻章离开的第二天,姜韫宜设置了起床闹钟。
但和闹钟一同响起的,是贺老师的电话。
姜韫宜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卷着被子翻了个身,闷声问:“贺老师?”
贺旻章“嗯”了一声,笑道:“早啊姜老板,该起床了。”
大提琴似的嗓音沉沉地穿过听筒,径直贴着耳骨震动,琴弦拨弄着曲调,也拨乱了某人的心跳。
他好像酒店专门的叫早服务,等听见姜韫宜说“好”,就挂断了电话。
真是没头没尾,姜韫宜低头看了眼黑屏的手机,反应有些迟钝,下楼看见陆浠和她手里的小烧饼才反应过来,问:“你告诉他的?”
“不算是吧,贺老师昨天问起你,我才说的。”陆浠面色纠结,把几个塑料袋摆到餐桌上,“贺老师还特意交代我,来的路上去巷口的烧饼铺子买点早饭,他说老板你自己在家可能就吃点粥,不好。”
袋子里的芝麻小烧饼有圆形的,也有椭圆的,圆的是咸口,椭圆的是甜口。
姜韫宜挑了个椭圆的咬了一口,唔,和小时候吃过的味道很像,不过还是有点想念贺老师的金丝饼。
忙起来的时候,贺旻章不在带来的小小改变不会很明显,但空闲下来时,那种缺位感便会慢慢放大。
这天,姜韫宜晾完新出水的一批染布,拍了拍手打算歇在院子里晒太阳。
她站在布帘旁,习惯性地扭头,空落落的树下,暹罗猫坐在贺旻章的藤椅上,抱着脚乱啃。
暖风拂过,树叶打着旋儿飘到种满蓝草的花坛边,发财被这类似蝴蝶扑棱翅膀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力,追过去,把自己种进了花坛里。
姜韫宜赶忙将猫挖出来,可惜还是有几株小草被压扁了。
发财被提溜着后脖颈,四肢悬在半空中乱晃,大约知道自己做错了事,蜷着尾巴搭在她手腕上,讨好地喵喵叫了两声。
姜韫宜拿它没辙,只好把小猫发卖给隔壁富贵,自己躺在了借给贺旻章使用的老藤椅上。
不知不觉间,贺老师已经离开近一周的时间了。
除了每天早上固定的喊她起床,什么消息也没有,姜韫宜戳了戳漆黑的手机屏幕,情绪忽然有些低迷。
他难道是什么闹钟精吗?也是,黎津的花花世界迷人眼,谁还在乎云桥镇的乡野风情?
终究是云桥镇错付了。
远在黎津的贺旻章并不知道自己被欲加之罪了,市立美术馆开业前,就有圈内人打听到他返津的消息,晚宴邀约接连不断。
他连轴转了几天,不用社交的时候都拿来补觉了。
距离的漫长延展了思念的纵深,一晃一周过去,姜老板一条消息也不给他发,贺旻章神情忧郁地倚在床头,恨不得穿回发财的身体里。
贺老师拿起换洗衣物朝浴室走去,决定洗完澡再思考要不要给她打电话。
-
入夜,姜韫宜擦干头发,坐在书桌前处理盛江海外公司的邮件。
布坊逐渐步入正轨,除了接手染布这门手艺的人选没有着落,在大小事务的经营方面,她已然退居二线。
下半年,姜韫宜有回黎津的打算,因此最近从梁越秋那里分担了部分工作,专门接洽国外的业务。
隔着时差回复完邮件,已经月上中天。
姜韫宜正准备关电脑,屏幕下角却弹出了一条新闻推送——[黎津市立美术馆开业,国美特聘教授、知名青年画家贺旻章出席剪彩仪式]。
新闻图上的年轻男人,因为几日不见而稍显陌生,但熟悉的面容一下又缩短了那种距离感,促使她不由自主地往下看。
他穿着一身剪裁合宜的藏青色西服,胸前的口袋里露出手帕一角。
姜韫宜认出来,那是年后开染缸,她试水染的一条伯利恒之星,蓝底白纹,六片白色花瓣,形似六芒星。
但因为染料覆盖的均匀程度不一,所以呈现出边缘扎染的效果。
其实算是废稿,她打算后面给发财做个度假风的头巾。
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贺旻章顺走了,还这样招摇地戴出门,出席隆重的剪彩仪式。
既然她能注意到,观察力敏锐的记者朋友们肯定也能注意到。
果然,新闻图下方放出了一段采访视频。
“贺老师,听说您最近一直将精力放在之姜的项目上,请问这对您接下来的创作是否有所启发呢?”
“贺老师,科苏事件后您始终没有新的作品呈现,请问是什么原因呢?”
“贺老师,您今天佩戴的蓝印花布手帕是之姜新品吗?”
贺旻章其他的一概没有回答,唯独这个记者得到了他的青睐。
贺老师慢条斯理地抽出手帕,向镜头展示:“这个吗?很遗憾这并不是之姜的新品,这只是姜老板送给我的一样小礼物,很漂亮的伯利恒之星,不是么?”
记者&姜韫宜:“”
她选择性无视了贺旻章那副究极崩人设的臭屁样,下划看了眼评论区。
[我请问谁在乎一下其他记者的问题呢]
[贺老师:别的都去问我经纪人,但如果你问之姜,那我就要和你仔细说说]
[新来的,下学期打算抢贺老师的课,他还回来教书吗]
[楼上的big胆!竟敢和我竞争那六十分之一!哎好难抢呢,应该要回来上课的吧,贺老师看起来恢复得挺好]
[家人们,小道消息,贺老师提到的之姜老板长这样[图片]]
[卧槽,盛江地产董事长!卧槽好好看啊!姐姐看看我!]
[嘶——我好像有个大胆的想法,你别说,你真别说!]
[好好好,都不说是吧,那我也不说]
姜韫宜:所以到底要说什么?还有,这帮学生为什么要在评论区放她的照片,还是从盛江官网上扒下来的公式照。
好丑,姜韫宜坚决无法和证件照和解,眼不见心不烦,光速关掉电脑。
不过,把伯利恒之星作为新品,好像也不是不可以,姜老板灵感顿生,抽出纸笔,开始打草稿。
刚画完线稿,手机震了两下。
[h]:睡了吗
姜韫宜嫌麻烦,干脆拨了电话过去,打开免提摆在手稿旁边。
接到电话的贺旻章受宠若惊,匆忙穿戴整齐,拨弄了两下乱掉的头发,端端正正在灯下坐好,按下了接听键。
然后发现是语音。
贺旻章心梗:就多余打扮。
“没睡呢,找我什么事吗?”姜韫宜问。
贺旻章心口又是一梗,怎么没事就不能聊聊天了,他们难道不是关系亲密的合作伙伴吗?
“没什么。”他叹了口气,“只是想问问你,布坊最近忙不忙?”
“还好,人手够用。”姜韫宜擦去浮线,想起什么,问,“贺老师,你怎么把发财的东西拿走了?”
“喵——”暹罗猫很配合。
贺旻章反应过来她说的是那张手帕,讪讪替自己找了个借口:“我以为你想让发财把那张手帕给我。”
姜韫宜当时为了防止自己乱丢乱放,顺手将布片团起来塞在发财的小书包里,贺旻章这样理解也无可厚非,于是这件事就此揭过。
贺旻章真诚地感谢小猫,顺势问:“发财呢?也在你边上吗?”
“是啊。”姜韫宜轻哼一声,指控道,“它今天一屁股坐坏了半个花坛的蓝草。”
桌边的发财好像知道自己被cue,伸爪扒拉着她的胳膊扬起脑袋,拉长嗓音叽叽咕咕,仿佛在反驳她。
没什么信服力的撒娇混合着微弱的电流音将通话涂出短暂的留白,几秒后,姜韫宜听见电话那头,贺旻章似是很轻地笑了一下。
浅浅的笑意凝在沉缓的语气中,带着点若有似无的鼻音,宛如小猫拿毛茸茸的耳尖蹭过她的颈后。
他说:“等我回来好好教训它。”
姜韫宜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拿铅笔屁股怼着手机推远了一点,仿佛将贺老师大提琴似的声音也推远了。
她干巴巴地“哦”了一声,主动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至少还需要一个礼拜吧。”贺旻章如实答道,他看了眼日程,目光在提醒事项上流连。
“你需要我提前回来么?”他问。
好奇怪的问法,好像只要她说需要,贺旻章就能立刻出现在她面前一样。
一想到这种画面,姜韫宜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大声说:“不需要——”
贺旻章又笑了,这次很明显,是一种糅杂着无奈与宽容的善意的笑,如果姜韫宜就坐在他对面,便能看清他眸底的耐心与偏爱。
姜韫宜揉揉耳朵,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手稿上,却发现自从接通电话后,她的浮线还没有擦完。
“不跟你说了,我事情还没有做完。”典型的睡不着怪床。
贺旻章不想就此结束通话,便问她在忙些什么。
姜韫宜说:“我想画伯利恒之星的版子。”
贺旻章立刻化身美术指导,口头指点了她几句,姜韫宜觉得蛮有收获,便放任这通电话又持续了半个多小时。
“稍等一下。”电话那头传来衣料摩擦的声音,贺旻章站起身往门边走。
姜韫宜听见房门开合,紧接着贺旻章略带歉意地说:“经纪人来找我谈点事情,我得先走了。”
姜韫宜看了眼时间:“好呢贺老师,早点休息。”
贺旻章默了默,轻声说:“晚安,姜姜。”
他说完就挂断了电话,留下姜韫宜对着漆黑的电脑屏幕,坐在白寂的灯下独自脸红心跳。
怎么个意思?好像有点超过了。
姜韫宜拍拍小猫脑袋,问:“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
暹罗猫本来都要睡着了,硬是被她摇醒,它只是一只猫,它又听不懂人话,只能迷茫地眨巴着眼睛,晕乎乎地说:“喵——”
-
贺旻章不在的第十一天,姜韫宜懒得自己捣鼓晚饭,于是约了裴桢一起出门吃火锅。
“今天又在看什么呢?”她扫了眼对面。
裴桢嘿嘿一笑:“还是上次那本,已经更新到番外啦。”
姜韫宜好奇:“男主变回来了?”
“不不不,太狭隘了。”裴医生看了眼四周,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男主变成人之后,偶尔还会化出猫尾巴和猫耳朵,你懂吧?”
她说着冲姜韫宜挤眉弄眼,神情颇有点猥琐。
“不懂。”姜韫宜拒绝和她眼神交流。
裴桢:“”
“哎呀,你想象一下嘛,假设贺老师就是那只猫,然后他在人形时有猫耳猫尾。”
姜韫宜顺着她的话代入了一下贺旻章,忽然感觉面颊热了几分。
她反过来质疑裴桢:“你看的是什么正经小说吗?”
“当然!脖子以下都不能写的!”裴桢举三指发誓,“不过番外嘛,作者太太放了一个完整版的在别的地方,你要看吗?”
裴医生发出神秘邀请,鬼使神差下,姜韫宜点了点头。
回家路上她一直记挂着这件事,以至于没有发现布坊门前埋伏着几个黑黢黢的人影,一见着她本人,立刻从四下窜出来,闪到她面前。
姜韫宜吓了一跳。
“姜老板。”张铁河从黑暗中走出来,形容憔悴,可见最近过得不怎么样,“您手眼通天,何必跟我们一家小小的布厂计较?”
他身后跟着一两个人,身量与她相当,不比之前那个保镖气势骇人。
姜韫宜数了数人头,三个,也还行。
于是挺直了腰板睨了他一眼,说:“做生意,最重要的是讲信用,你们抄袭之姜,本来道个歉就能解决,后面做了些什么手脚,你心里清楚。”
张铁河对此并不否认,他只想表明他的来意:“姜老板,咱们各退一步,我们现在就能发道歉声明,也希望日后您能高抬贵手,放我们撤出南乡市。”
姜韫宜心说他们真是异想天开,但嘴上有商有量的,说了句“可以”。
等到他们走远后,姜韫宜才转身开门,不料刚打开布坊的大门,斜刺里就又冲出一人,举着打火机往布坊里冲。
卧槽,不讲武德!
那一簇小小的火苗登时让姜韫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不摆明了冲着布坊里的货来的么!
她眼疾手快拉上大门,闪身挡在门前,后背却因为惯性狠狠磕在门框上,喉咙里溢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那人见一计不成,迅速转变思路,直冲姜韫宜面门而来。
然而下一秒,从另一侧飞过来一个巨大的行李箱,把人撞出去几米。
一阵白茶的淡香包裹住她,本该在黎津出差的贺旻章风尘仆仆赶回来,背身挡在她面前。
这晚的月亮和多年前一样皎然。
暗巷里被见义勇为的少年终于长成了一个成熟男人的模样,勇敢地保护了他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