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 北静王远在千里之外，自是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宝玉定定地看了会，正欲放下帘子，忽然察觉棚子下有一人缓缓走了过来。
离近了一看, 原来是王府的长史官。宝玉赶紧出马车, 与他见礼。
“不敢当。”长史扶住他，含笑道：“小公子现在有功名在身, 不比从前了。”
宝玉：“见长辈的礼还是不能省的。”
两人叙了会旧, 长史说明他的来意：“老太妃许久未见小公子, 心里想念得紧。小公子若是空闲下来, 不妨来王府坐坐。”
想起那个待他亲厚的老太太, 宝玉有些出神。他也想去看望老人家, 只是以他和王爷目前这不清不楚的关系，他怎么好意思过去呢？宝玉淡淡地笑笑, 将心里的些许苦涩埋藏起来。
“一定。”
王爷还未回来，在他回京之前，倒是可以抓住机会去一两次。宝玉心里打定了主意, 与长史话别, 转身往回走。
荣府的马车也暂且停在这里休整。宝玉回到马车中，坐下后长长地叹一口气。
知子莫若母，他这样一反常态，王夫人就知道他心里藏了事。
她伸手在宝玉背后抚了抚, 而后她那保养得极好的双手贴上宝玉的脸颊，捧着他的脸端详了一阵。
“这是怎么了？回来后就闷闷不乐, 都不笑了？”
宝玉扯动嘴角，想笑一笑，又意识到在母亲眼里自己一定笑得很勉强。
他默了默, 低声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世事无常，有些唏嘘罢了。”
“那就好，”王夫人摩挲着他的脸，眼神带着几分探究，“还以为你在南方受了委屈。”
这倒没有。宝玉放松下来，将下巴重重放在母亲手里，没骨头似地半瘫着。
手心骤然一重，王夫人哭笑不得地轻拍他的脸，让他起来。
“还当你出去一趟成熟些了，怎么还是这样的小孩子脾气？”
宝玉揉揉腮帮，笑着没说话。
车队行了大半天，在半下午的时候到了铁槛寺的山脚下。这寺原本就是先辈修来专为贾家人停灵祈福用的，现如今家族壮大，有不少人落魄，都迁到了铁槛寺附近过活。
王熙凤让人把那边的庄稼汉赶走，腾出小院供两府人歇脚。这一路来都是她在安排，大小事一应在她这里支牌子，才刚停下，就又有人来寻求她的指示。
说她现在是两府里最风光的人也不为过。
下马车后，宝玉原本想过去打一声招呼，后来见人太忙，便歇了这份心思。结果平儿眼尖，远远地就望见了他。
“二爷既然来了，就随我进去坐坐吧。”她笑得温婉，说起话来也是轻言细语，像春风拂过耳畔，格外令人舒心。宝玉见她留意到，也不好就这么退出去，只能在原地站着，等她走过来。
许久不见，平儿身上也愈发沉稳。她笑着打量了一阵宝玉，嘴里称赞：“二爷气度越发惊人了，方才远远瞧见，我都有些不敢认。”
才走了一年不到，哪里有这么大的变化，可见是说笑了。宝玉无奈地拱拱手，与她寒暄几句，看出她忙，便预备离开。
平儿却道：“二爷何不在这儿留着？我家奶奶还未见着你，要让她知道你来了又走，指不定要怎么闹呢。何况秦相公他们也在这儿，你与他们一道，也好顽些。”
秦相公……秦钟？脑中浮现一个生得纤细柔美，行动时有几分怯弱的身影，宝玉抿抿唇，想着秦钟失了长姐，这会指不定怎么伤心呢。既然如此，他过去见见也好。
平儿见劝动他，脸上微微一笑，引他往屋里去。
进到正房，方知王熙凤有多么繁忙。她手底下吩咐过了的人有一箩筐，外面却还排着队，从堂前一路排到院子里。这么多人定容易混乱，然而王熙凤长眉一挑，凤眼一瞪，凌厉的气势便压得管事媳妇们大气不出，谨言慎行地立在院内，依着她立的规章制度行事。
看凤嫂子把这些人管得井井有条，丝毫不乱，宝玉都有些心动。他要是能与凤姐姐做个交易就好了，他出主意，凤姐姐帮他管人，一定可以把生意做得红红火火。
他现在也有底气开这口，只是现下人多，不是很方便，得找个人少的时候提这事。宝玉忍住没说，见王熙凤冲他招手，乖乖地抬脚上前。
“又长个了，再长，都可以娶媳妇了。”王熙凤张嘴便是一句打趣，宝玉微红了脸，羞得将自己的袖子扯了回来。
知道不好意思，可见是真的长大了。王熙凤爽朗地笑了几声，她生得明艳，笑起来如同绽开的花，晃眼又夺目。只是眼底青黑，敷粉都盖不住，影响了她的气色。
她笑够了就挥挥手，让宝玉去旁边屋子玩。
知道她忙，宝玉没敢多打扰，听话地去了。
隔壁屋里不出意外地歇着秦钟，他素手白裳，头发软软地贴在身上，本就清丽的面容越发秀气，竟比女孩子的脸还漂亮。他在屋里的时候，就好似这粗陋的土屋里多了一抹雪，极亮人眼。美中不足的是，这屋里还有几个苍白的萝卜头，看见他们的那一刻，宝玉心都停了一拍，差点以为自己又见着了鬼差。
好在这些“
鬼差”会动，也会说人话。宝玉反应过来，没好气地白他们一眼。
他在几个白脸中勉强找到了自己想搭理的人。
“环哥儿，怎么把自己的脸弄成这样？”
贾环僵着脸，生无可恋：“脸黑。”
宝玉一开始没明白，后来想起过了这么一个大热天，他们又日日在家学，算是摸清了他们变黑的缘由。细说起，这貌似还与他有关。宝玉摸摸鼻子，决定不动声色地略过这茬。
“咳，你们怎么会在此处？”
他记得自己离京前，环哥儿还有些看秦钟不顺眼，难不成过了这么些天，两人关系好起来了？
没等他想入非非，秦钟主动插话，打破他的幻想。
“他们就是不想去私塾，刻意找了个借口。”秦钟放下手中的茶盏，下榻将宝玉牵到炕上，上下打量他一阵，抿着嘴笑了笑。
他现如今也不直勾勾地盯着瞧了，虽说目光仍有些烫人。宝玉被他的眼神弄得有些不自在，仍旧不怎么看他，只看向旁的人。
秦钟忍不住埋怨：“我哪里就用人陪？他们这一路缠着我，可把我烦得紧。”
然而不缠他，回头大老爷瞧见，又该赶他们去读书了。贾环厚脸皮地哼了一声：“没我们陪着，你指不定在哪哭呢。”
他带来的那一群白萝卜也跟着附和，你一言我一语，把秦钟的脸都说木了。
他伸手扯扯宝玉的袖子，不依道：“你瞧瞧。”
贾环有样学样，也伸出手，拉住他的另一边袖子，轻轻扯了扯，嘟着嘴道：“二哥哥信我。”
宝玉：“……”他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最后怎么到的铁槛寺，宝玉已不知道。他恍恍惚惚地跟着走完了送葬的流程，等王夫人那边传话来要回拨，他才松气。
贾环他们肯定是要跟着回去的，王熙凤还有些事要收尾，便让人去隔壁的馒头庵收拾，打算在那里住下。宝玉因有事想与她私底下说，也跟着留了下来。
秦钟自然也要跟着他，且他去馒头庵的目的不止如此。宝玉一开始没觉出不对，直到庵里的小尼姑来了一次又一次，次次都与秦钟眉来眼去，他才意识到两人之间似乎互生情愫。
那个小尼姑原先也时常跟着她师傅在府里走动，宝玉依稀记得她叫智能，如今越长越出挑，模样也越来越好。秦钟生得风流，两人又是差不多年纪，互相看上也说得过去。
只一点，智能的身份恐不大合适。
宝玉在小八的安排下上了那么多回生理课，也清楚不少人事了。等智能出去，他便问秦钟：“你打算帮她还俗么？”
若要成亲，定要先带她离开这里才行。
秦钟被他问了个措手不及，顿时有些狼狈。他低下头，不敢去瞧宝玉的神色。
“我……”他讷讷地张了张口，最后小声道：“再说吧。”
宝玉皱了皱眉，觉得他的态度有些回避。但这种事主要看当事人的意愿，他也不好多说，只能隐晦劝道：“你别耽搁了人家。”
闻言秦钟盯着自己的脚尖，不抬头也不吭声，宝玉见他实在为难，于是岔开这个话题，聊起其他的事。
到了傍晚，水月庵的老尼过来请他们去吃斋饭。她们颇费了些心思来准备，只是宝玉他们吃惯了山珍海味，吃这些顶多吃个新奇，故而只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竹筷。
庵里的老尼姑净虚还要再劝，王熙凤摆摆手，道：“随他们去吧，许是不饿，等会饿了有他们好受的。”又让平儿把从府里带来的几样糕点送到他们屋里去，净虚见状，只得停下劝阻。
看师太这么苦恼，宝玉倒宁愿再吃几口。但他才从船上下来，吃什么都没滋没味，跟嚼蜡一般，实在吃不下去。不过秦钟和他不一样，宝玉见他吃得少，生得又那么瘦弱，便劝他多吃一点。
他自己是想在这周围走走的，秦钟原本想跟上，后面想起了什么，犹豫一阵，又慢慢地坐回去。
宝玉乐得自在，信步就夸出了庵门。
他也没什么好去处，只能在四周漫无目的地走着。山径幽深，林木茂密，将最后一点夕阳也遮挡得干干净净，有如黑夜。宝玉走至半路后悔自己没带灯笼，便打算回去。
幸好他身边有小八这个地图，他自己也眼神好，又是原路返回，倒不妨事。
结果不知是夜里犯祟，还是他船坐久了有些犯晕，走到墙边的时候，宝玉竟然觉得前面有几个模模糊糊的虚影。
它们似乎在吵着什么，离得远，也听不大清楚。
若是常人在此，只怕醉酒的人也能登时吓清醒了。宝玉没被吓到，但见了这副情景，又被凉风一吹，确实清醒了些。他脚步不停地往前走，心里与小八说话，讨论前面究竟是什么东西。
既然统统也能察觉到，那想必不是他的幻觉了。但究竟是什么，他一时没办法定论。
仗着手里有宝贝庇佑，自己貌似又有些不俗的来历，宝玉见着这些东西是从来不怕的。他保持着先前的速度，慢慢地走到跟前。
那群东西似乎没注意到他，仍旧在自顾自地说着话。它们声音又尖又细，宝玉听了半天，也只听得了“殉情”“讨债”“势利婆娘”等几
个字眼。
这听起来似乎是一出痴情书生俏小姐的悲情戏？宝玉渐渐听得入迷，忍不住细问，结果他才刚开口，那群精怪就嚷道：“贾家人来了，快跑。”
它们如鸟兽受惊一般向四周散去，转瞬消失不见。宝玉听到它们口中的最后一句话，心口一冷，手脚都变得冰凉起来。
他在原地呆了一会，才在小八的提醒下回神。
“崽崽快跑，再不跑你就要被冥纸给淹了。”
宝玉抬头一看，半空中莫名飘来许多白纸，将他这里层层叠叠地堆了起来。这些白纸似乎是受谁操控着的，泄愤一般朝他这涌来，只给他留了一处空地落脚。
还真如小八所言，再不跑，他就要被活埋了。
宝玉：“……”什么仇什么怨啊。
他迈开步子，脚尖轻点，便从白纸铺就的“泥潭”中脱身。宝玉跃至半空中，还未扭转身形，找好下一个落脚点，倒先在自己原先站定的地方发现了一沓整整齐齐的白纸。且和周围随处飘散的白纸不同，那纸样式齐整，刻有纹路，看起来和他们平常所用的银票没什么两样。
宝玉神色一凝，盯着那处，再也移不开视线。
有一个荒诞又莫名可信的念头浮现在心中，他这该不会是捡到钱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宝玉：这辈子没捡过钱，惊了感谢在2020-09-03 20:17:37~2020-09-04 20:44: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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