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扬州城每逢单日都会比平时热闹些, 十里八村的人都涌进城来赶集。街上一个挨一个地摆起了小摊,卖些青菜粮食之物,也有能工巧匠做的那些小首饰小玩意。男人爱喝酒赌茶,听书评戏;女人爱胭脂水粉, 素罗绿裳。这些自古不变。渔人担着一天的收获在街头巷尾走动, 路边的吆喝声此起彼伏,透着浓浓的水乡腔调。
过了大半日功夫, 市集里依旧人声鼎沸, 摩肩接踵。有人心满意足, 背着行囊慢悠悠地出城, 也有人才来不久, 不慌不忙地在路边流连。
宝玉看得眼花缭乱, 跟着游人瞎走了半天才想起自己先前的打算。
他准备再去贾家的商铺看看,尤其照顾一下他那个与他同宗的堂叔。
过了这么几日, 也不知道堂叔的生意有没有起色。
贾家的店铺大多位于闹市,地段是真的好,唯独生意不红火。但贾家财大气粗, 下面的铺子不盈利根本不会有人放在心上。甚至有人私底下把这当做自己的铺子, 用来中饱私囊,反正上面也不会查。
刘二就是其中最狠的一个,几乎将大半盈利都吞了下去。这些年靠这家铺子在城里置办了好几处房产,一家老小身穿绫罗绸缎, 平时大鱼大肉,过得比贾家宗族的某些人还要好。
上次京城荣国府来人, 刘二心下虽有些心虚,但面上还是维持着镇定。后来见小少爷丝毫没发现不对,他就慢慢地放松了警惕。也是, 一个半大的小孩能看出什么,要是荣国府那位精明的二奶奶亲自来了,他们才该担心会吃发落。
宝二爷停了一会就走,来视察应该也是玩票性质,不足为惧。
刘二自以为把宝玉的想法剥析透彻,根本没想过他还会再次莅临。眼中瞥见熟悉身影的时候,他身子一僵,满目愕然。
“愣着作甚?”宝玉敲了敲桌板,言简意赅地提醒道:“账簿。”
主子要查账无可厚非,掌柜手有些抖地摸出账本。
宝玉漫不经心地查看着,顺便与掌柜闲话:“看店里人满为患的样子,生意应该还不错?”
上次他来店里,刘二说的是生意惨淡,对他倒了不少苦水。
他满身冷汗,半边身子都软了。刘二试了几次才把脸上的汗擦干净,赔笑道:“街上人多的时候生意会好些。”
宝玉不置可否,刘二看他说不话,反倒比先前更难熬。他等了一会,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试探:“二爷,店里繁忙,小的先回去?”
“不是有小二么?”宝玉朝柜台的方向望了一眼,刘二明显平时没少偷懒,店里没了他,也依旧有条不紊,丝毫不乱。想到这里,宝玉意味深长地盯着刘二看了一会,嘴里道:“你就在这儿站着别动。”
刘二被他看得后背发凉,噤若寒蝉地站在边上。但他到底年过半百,见过不少大风大浪,知道这时候面上一定不能自乱阵脚,一旦被二爷察觉到不对,那才是真的完了。
他安慰自己,查账可是门学问。二爷年纪轻轻,一定看不出什么名堂。
果然,账本翻了一大半,宝玉仍旧没有发难。刘二放松下来,又有了心思与宝玉攀扯关系。若是能得到二爷的青睐,他在扬州城的跟脚只会更扎实,说不定还有希望举家迁入京去。
“二爷,您怎么又想起来小的这儿了?”
宝玉懒懒地扫他一眼,随口扯了一个理由:“我看堂叔那边的米价定得有些高,他老人家固执,又是长辈,我不好劝。担心你们这儿也是如此,所以又过来看看。”
原来如此。刘二心里啐了一声。这个贾老三,净会添倒忙。
“行了,这假账我看完了,把真账本拿出来吧。”
“哦哦,好的。”刘二随口应着,过了会才意识到不对。他硬着头皮将账本接过来,面上平静,声音却有些颤,“二爷,你说什么呢?账簿就这一本,哪来的什么真帐假账?”
宝玉神情冷淡地睨着他,缓缓道:“非要我说明白,不到黄河心不死?”
他决定满足这个掌柜。宝玉活动了一下手指,将账本从刘二怀中抽出来,指着上面的白纸黑字,面无表情地说:“你这账做得太简陋,首先账本数额对不上,我粗略翻了翻,大半年的盈利也该有四五十两银子了,你后面却写着一整年的收入也才这个数。”
他刻意地顿了顿,等掌柜回味过来,身子开始哆嗦后,才接着道:“不但如此,你这账上淡季的盈利同平常一样多,丰收的时节在账面上也没个变化,你觉得这合理吗?”
“想来掌柜这么些年没有出纰漏,连账都懒得好好作假了。”
刘二已失了言语,他这才知道二爷哪里是什么都不懂,他分明对这些门路一清二楚。想来上次看完账,他心里就有数了吧?只不过留到今天来清算而已……
人证物证俱在,他无从狡辩,只得苦笑着去后间取出那本真正的账簿,认命地递交给宝玉。
做账的人都有把账写明白的习惯,宝玉看着真账本上面的那些记录,虽然心里早就有准备,却还是不可避免地被他气到。果然人为财死,鸟为食往。这群人为了谋取私利,再大胆的事都做得出来。
“一年盈利四五百
两文银,碰上饥荒的时候还会恶意屯粮,哄抬粮价,掌柜的很有主意啊?”
刘二缩着脖子,心知二爷绝不是在夸他。他腆着脸道:“二爷,这些东西我能退得都退给你。你看在我上有老下有小的份上,饶我一次吧。”
“该退的自然要退。”宝玉放下账本,眯了眯眼,“恐怕你赔不清了,一年贪几百两,十年下来少说也有三四千两银子,你打算怎么赔?”
末了,他居高临下地望着跌坐在地上的掌柜,淡淡道:“你这时候想着你的家人,做这事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有朝一日会东窗事发?光拽着好处却不想付出代价,天底下没有这么好的事。”
刘二苦笑。
他是个聪明人,当即收了滑溜的态度,恭恭敬敬地对宝玉道:“请二爷再给小的一次机会,小人是真心悔过,今天回去就收拾东西,让二爷看到我的诚意。”
只是这一动,少不得要伤筋动骨。刘二嘴里发苦,却还是保证道:“小人倾家荡产,都会把欠下的东西还回来。”
难得他自觉,宝玉看他苍白的脸色,也没打算把人逼太狠。都到了这种地步,再逼下去就该出人命了。他点点头,默认了刘二的做法。
从刚才的店里出来了半天,茗烟仍旧觉得头晕目眩。
“二……二爷,咱们这是发财了?”
那可是几千两纹银啊,茗烟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想什么呢?”宝玉白他一眼,“那是家里的,到时候会让人送回京里去。和我没关系,和你更没有关系。”
那至少也能过过眼福啊,茗烟傻笑着挠挠头,丝毫没被二爷的暗损打击到。
“我们这会还去其他店吗?那我们岂不是能收到一万两银子?”
“不必去了。”宝玉随口答了他一句,“那些店贪得没他多,再说聪明人都知道今后该怎么做。”
要是过了今天还不知道该把账本送过来,那些掌柜的也不用当了。
唯一需要费心的,就只剩他那个轴得不行的同族。
“我们去城西的那家店看看。”
就是那个一脸傲气的中年人管的店?茗烟对他印象深刻,当即就幸灾乐祸地跟了过去。
有先前的赌约在那,掌柜今日勉强动腾了一下,站在门口放下身段去揽客。宝玉带人过去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盛景。
他那个族叔憋红了脸才喊出一声吆喝,这般矫情自然无人问津。好不容易吸引到两三个客人,没多久那些人又一脸晦气地走了出来,当着他的面在门口的商贩处把东西买了。
店里凄凉至极,店外热热闹闹,生意无比好。他被气得倒仰,脸色铁青,却拿这些人没办法。
毕竟人家你情我愿的事,也没犯着什么错。
见状,宝玉摇摇头。这人是真不适合做生意,也不知道过些日子会不会学会变通。要是不再这么固执,左右是同族,这家店给他养老也不无不可。
不过眼下还是要刺激刺激他,宝玉让茗烟嚷了一嗓子,提醒他赌约的事。
才被扎心的中年人差点一口气撅不上来。
同堂叔友好交流完,宝玉终于能毫无顾忌地逛街了。他在城里漫无目的地瞎逛,仗着此时无人管教,把大半个扬州城摸了个遍。
这期间自然少不了买些扬州特有的吃食,几条街逛完,主仆两人别说饿肚子,反倒还吃撑了。
“这扬州的吃食就是精巧,”茗烟打了一个嗝,还想再夸二爷几句,眼中忽然挤进两个和尚。
他傻笑:“和尚也来赶集么?”
“多半是有什么行动吧。”宝玉打量了一阵侧对着他们买馒头的两和尚,两人身上都戴着好几串佛珠,面容沉静,身形微微佝偻,明显有些资历。再看他们买的量,分明是十余人的份。
“我们跟过去。”他说风就是雨,茗烟措不及防,连忙把嘴里的馅饼咽下去,艰难地跟上二爷的步伐。
和尚最终在一处天桥下停住,宝玉看着围在一起吃午饭的一圈和尚,心道自己果然没猜错。只是有一点令他比较意外,他竟然在人群中看见了沥尘小师傅。
小和尚没有急着吃饭,反而一本正经地同面前的男子说话。
他那神态像极了别的和尚忽悠人交香火钱时的样子,宝玉好奇地凑近,发现小和尚确实在忽悠人,只不过是在反向忽悠。
“菩萨说,你的心诚,他会保佑你。施主尽管安心,拿着钱去药房买药喝吧。”
他这么说,男子得到了极大的安慰,顿时更想上交贡钱了。
沥尘眼疾手快地按住功德箱的口,对茫然的男子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今日菩萨心好,不想收钱。你还是等病好了之后,再回来还愿吧。”
“小师傅说得有道理。”男子面露喜色,听话地走了。
到手的香火钱就这么被他推拒了出去,身后的那群和尚头都没抬,显然已经习惯。
茗烟膛目结舌,心想,小和尚别是缺心眼吧?
沥尘这时也看见了他们,他面上微微一笑,同两人见礼。
宝玉回了一个礼,站到他面前,从怀里掏了二两银子丢进功德箱里。碎银砸在铜钱上,发出清亮的脆响。
沥尘没拦他,反而从怀里掏出两个馒头,毫不见外地啃了起来。
他大约是所有和尚里唯一没有形象包袱的了,宝玉瞄了他一眼,毫不意外地被小和尚抓包。
“施主有事?”他吃了半个馒头,嘴里细嚼慢咽,吞咽的功夫抬眼看了眼宝玉,搭理完又低下头专心吃饭。
宝玉顺势问了问英莲及丫丫的事。
这事沥尘并不清楚,他正颜道:“贫僧回去帮你问问。”
宝玉感谢道:“有劳。”
两人又瞎叨了一会,宝玉估摸着时辰,觉得是时候离开了。他正打算走人,眼角的余光忽然瞥到巷口有一个小丫头哭哭啼啼地朝这方向走了过来。
她一手紧紧拽着拳头,一手不停揉着眼睛。看样子是在哪里受了委屈,脸上格外伤心。若是以前,宝玉不会多想。但见了不少小孩因为被拐而与父母分离的悲剧后,他对这些就变得格外敏感。
他不由地停了下来,打算等小女孩走到跟前了问问情况。
然而小女孩目标明确,直接走到功德箱旁边,伸手扯了扯沥尘的袍子,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宝玉见状摸了摸鼻子,没有打岔,想着小师傅问也是一样。
沥尘垂眸看着不到腰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姑娘,弯腰把她抱了起来。
他本意是想安抚下怀里的小不点,让她别再哭得这么厉害。谁料小丫头眼疾手快,顺手就把拳头里拽着的东西扔进了功德箱。沥尘措不及防,只能眼睁睁看着五个油光发亮的铜板掉了进去。
她大约是在角落里偷看了半天,知道把铜钱放进这个大箱子里,就可以对着这些人许个心愿。现在钱丢了进去,小丫头也不掉眼泪了,她扯扯小和尚的袖子,抽噎道:“你能保佑姑姑长命百岁么?”
……我不可以。小和尚木着脸,他要是有那本事,就不会在这儿杵着了。他扫了眼旁边瞎凑热闹的贾施主,估摸着多半还是治病救人的事。正好身边有个大夫,不用白不用。
于是他低头询问:“姑姑是谁?”
小女孩说不大清楚,只能用自己的语言磕磕绊绊地描述。沥尘听得心累,干脆把宝玉叫上,跟着小丫头往回走,身后还缀了一长串不放心他们的和尚。
事实证明,这样的担心是很有必要的。因为小丫头连指带扯,把他们带到了附近的勾栏。
虽说走的是偏门,但方才正门那么大的牌匾大家又没有眼瞎。和尚们受到了冲击,再看向小女孩时眼神不由有些复杂。
她口口声声的姑姑,原来是花楼里的女子么?
见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下,小女孩有些迷糊地歪歪头,伸手扯了扯小和尚的袖子,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仿佛在问:你怎么不走啦?
沥尘低头看了看她,抬脚跨进门去。
和尚们魂都看丢了,挺尸一般硬邦邦地立在地上,宝玉就没有那么大的顾虑,虽说他心里也受到了冲击,但他也就面上惊讶了一瞬,便跟着进了院门。
窄窄的院墙将他们分做两侧,宝玉看着呆若木鸡的大师们,琢磨着这下他们怕是跟不过来了。
毕竟从古至今,除非破戒,从来没见过和尚逛花楼的。
外面的和尚确实左右为难,这进去吧,他们自己也犯了戒律,不进吧,他们又没办法就这么眼看着小主持独身一人在里面。
眼下的破解之法便只剩下让沥尘出来。
和尚们七嘴八舌地劝了起来,声称只要他肯出来,他们可以当今天的事没有发生过。小和尚早就料到他们会有这样的反应,淡定地回应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诸位不必劝了,我只是犯了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
“…………”
各位大师心中一阵窒息。
好在他们还没无力到那种地步,眼睁睁看着他们走远,余下的和尚商量一会,赶紧指使腿脚最快的那人跑去林府,把林大人找过来。
毕竟,他们进不去,总有人能进去,替他们管管那两个无法无天的孽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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