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还不知道外面被逼急了的和尚已经开始想法子同他们鱼死网破。他走在这与寻常人家无异的后院里面, 面色看似如常，实际上已经开始走神。
他的所有心力都用在了颇受打击的统统身上。
小八泪奔：“我真傻，我早该想到的。”
只要崽崽对花楼贼心不死，这一天就迟早会到来。只是它没想到会这么快, 还这么突然。
那么问题来了, 它是该假装出去溜达一圈，还是该自欺欺人清一清内存？
好像清内存会让它暂时快乐一点, 小八嘤了一声, 下达清理内存的命令。
就像是做了一场梦, 醒来之后……
“你在花楼？”
“你怎么会在花楼？”
“你居然还在花楼！”
宝玉：“……”统统不太正常的样子。
暂时选择逃避的小八有气无力地哼哼：“你别管我, 让我自生自灭一会。”
怎么可能不管, 宝玉弯弯眼角, 在心里安抚道：“我看完病人就走。”
有了这句安慰，小八总算好受点了。
小女孩口中的姑姑就住在偏门附近, 四四方方的房子，既没有与别的屋舍相连，也没有什么讲究的摆设。看起来, 倒不像是给人住的房屋, 反倒像是库房或者柴房一类的存东西的屋子。
不过确实宽敞，相应的，它的采光也不好，站在门口往里看, 屋里的一大半都湮没在阴影中，看不大清楚。窗户边坐着一个女子, 正对着外面的亮光，专注地穿着手中的针线。
她背对着人，也没有回头, 只是嘴里轻轻唤了声：“丫头，过来穿线。”
小女孩噔噔噔地跑了过去。
穿针对她来说不算难事，小短手轻轻一捏，将线搓细，再对着针孔穿过去就好了。难的是如何将门口两人的存在说出来。小女孩咬着手指，怯怯地说：“姑姑，我从外面带了人回来。”
她快速地比划一下：“很厉害的人，可以保佑你！”
女子听得一脸迷糊，她顺着丫头指的方向朝门口看去，因为眼神不好，眯着眼端详了一阵才认出门口立着一个和尚和一个身着锦衣的公子哥。
宝玉见她看过来，连忙准备见礼，身边的沥尘小师傅也是一样。然而女子却好像突然受了刺激，眼神一冷，怒气冲冲地对他们破口大骂：“哪里来的臭小子，连小孩子的钱都骗？”
她又看向小女孩，抓着她的肩膀，大声质问：“我让你买的药呢？”
小女孩被抓疼了，眼中含着泪，哽咽着说不出话。
女子更急，抬手就想打她。之前谁都没想到她会这样，宝玉一愣，连忙出言拦住：“且慢。”
“夫人何苦为难小姑娘，我们真是她请来帮忙的。我是大夫，这也是雷音寺的大师，夫人信我们一回。”
女子闻言冷嗤：“你这话糊弄小孩子还行。你见过逛花楼的和尚和连根胡子都没长的大夫吗？”
宝玉：“……”
沥尘：“……”
这可咋说。
女子笃定他们答不出来，先瞪了女孩一眼，然后撑着身子站起来，抬手就想去摸屋里的扫帚，想做什么一目两然。
堂堂国公府大少爷和雷音寺的未来主持居然就要被扫地出门了，传出去岂不是要被人笑话死。宝玉急中生智：“夫人若是不信，门外还等着一群和尚呢。”
女子无力吐槽，她拎着扫把，狠狠地朝门外打去：“给我滚。”
门口狭窄，宝玉和沥尘险险地躲开，只苦了茗烟，刚好砸在腿上，痛得他直跳脚。
这倒是给了宝玉灵感，他脑中灵光乍现，试探地问向女子：“夫人莫不是老寒腿？”
他也是看女子半天在那儿不怎么动才冒出来的一个想法，一般来说，女子要真心赶他们出去，直接拿着扫把把他们扫出门口就行了，没必要把扫帚扔出手，除非她腿脚不利索。
闻言女子脸上一慌，厉声道：“你们可别乱来，这后院里有的是人，我随时就可以喊过来。”
她不着痕迹地护住小丫头，脸上看似镇定，却隐隐透出恐慌。也是，这房子这么偏僻，刚才闹了那么半响都没人来，又怎么可以保证她一喊就有人来呢？
宝玉掏出布包，耸耸肩：“嗯，我不乱来。”
女子：“……”
他几步走近，伸手在女子身上麻穴点了一下，道了声得罪。
让小和尚把女子扶回椅子上，宝玉看着女孩，温声询问：“你相信我吗？”
小姑娘看向小和尚，沥尘微微点头，示意她可以相信。
她踌躇一下，便听话地把女子的裤腿卷了起来。
女子大概是气到不想说话了，只是眼睁睁地看着银针越凑越近，还是免不了有些瑟缩。
如果不是腿脚酸痛，上身又仍在酸麻，她估计会拼命挣扎。
毕竟，谁敢相信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的医术啊。
然而宝玉下手极稳，用回旋、悬定、雀啄的手法轻轻刺激她的鹤顶、阳陵泉等穴。因为女子这是常年处在湿气深重的地方所引起的寒症，他便用了补法中的烧山火，提着针慢慢按压，将堵在经脉中的寒
气疏散。
热气沿着小腿向下蔓延，女子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居然还真是一个有本事的。
这下宝玉再说什么她都信了。
果然还是事实胜过雄辩，宝玉摸摸鼻子，决定以后也少说废话，直接上手得了。
冷静下来的女子终于可以好好说话，她倒了三杯茶，请宝玉他们在桌边坐下。
“先前唐突，就以此茶像小公子和小师傅赔罪。不知这诊费……”她说着说着迟疑起来。
“诊费夫人不必担心，”宝玉笑笑，目光柔和地看向身边的小不点，“小姑娘已经付过了。”
沥尘也跟着点点头。
女子脸上有些难为情，丫头手里有几文钱她心里一清二楚，就那么些钱，别说请大夫了，连副好药都买不到。
小女孩也终于有胆子为自己辩解：“我也是看姑姑喝了那药总不见好，我放心不下……”
只是先前女子气成那样，属实把她吓到了。
“公子勿怪，实在是囊中拮据。”女子苦涩地笑笑，她要是不凶狠一点，再这大院中，早就被人吃干抹净了。
宝玉还在斟酌药方，闻言随意地点一下头。女子不好打扰他，就只能拖着旁边的沥尘闲话。
她到现在都觉得沥尘是个假和尚，当听闻沥尘是真的出过家，受过戒的和尚时，她惊得下巴半天没合上。
“那小师傅你……”
沥尘垂眸拨动佛珠，平静道：“走一步看一步。”
他向来不会去想往后的事，思虑太多反倒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倒不如像路边杂草一般，有空隙就恣意生长，不要有那么多的顾忌。
女子理解不了他的想法，依旧皱着眉想着该怎么帮他求情。可问题是，她这样的身份，可以进到寺院里去吗？
就在她苦恼不已的时候，宝玉也把药方拟好了，他左右环顾一下，差点以为没有可以写下药方的东西。幸好屋里有女子做给小丫头比划用的炭笔，虽然有些粗糙，但勉强能用。
在一块粗布上写下药方，宝玉道：“用的都是些性温的药，熬来没事当甜汤喝也是可以的。腿痛的话，按我先前施针的那几个穴位，或者用热水敷一下，会好受一点。”
女子又是一阵感谢，宝玉听得耳朵起茧子，干脆道：“要谢就谢小丫头吧，我们可是看在她的面子上过来的。”
他冲小姑娘眨眨眼，笑道：“时间不早，我们先走了。”
先前答应了统统看完病就走，如今药方都拟好了，再不走到话，他怕统统接受不了。
他们这样的人确实不适合在这种地方久留，女子本不想出言挽留，但眼看着他们出门，以后想来不会再有交集，她还是忍不住面露狼狈地把人唤住。
“公子，奴家有个不情之请。”女子把身边的小丫头推出来，难得充满温情地摸了摸她的脸庞。
小女孩不知是不习惯还是察觉到了什么，心里慌得厉害。
她其实是一个美人胚子，若不是长在这样的地方，想来也能过上普通人家那般平淡又幸福的生活。女子眼底微微湿润，亲手将她推出去。
“请公子把她带走，留她做个丫鬟，干点杂活。不需要给她太多，有口饭吃就行了。”
她突然就跪了下来，身子弯得和小丫头一样矮。宝玉没想到她会这样，和小和尚一起愣在原地。
茗烟当属屋里最清醒的一个了，他动作飞快地把她扶起来，又别别扭扭地道：“二爷身边只让我伺候。”
丫鬟什么的就没痴心妄想了，他在二爷身边的地位不容动摇。
他示威性地朝小女孩睨了一眼。
小女孩丝毫没有在意他，她眼中蓄着泪，在眼眶边上摇摇晃晃。
“娘，你别不要我，你别赶我走……”她小小的身子炮弹一般冲过去，女子脸上一僵，浮起一丝难堪，下意识地就想把她推开。
可小女孩像是在她腿上扎了根，硬扯都扯不动。
女子只能苦笑：“你跟着我有什么益。”
“我可以扫地，擦桌子，熬药，还可以给娘……”小女孩意识到自己喊错了，连忙改口，“可以姑姑穿针。”
她如数家珍的模样看得宝玉他们的心里都很不是滋味。
他脑子一热，问道： “要不……夫人和我们一起走吧？我给你赎身。”
小八：……像什么样！
然而眼下的情况并不容许它插嘴，它就只能干憋着，祈祷女子不要同意。
否则大家闺秀逛了青楼，还从里面赎了个人出来，这还算哪门子的大家闺秀！
女子确实没有同意，她脸上升起一丝动容，随即又变得冷静。
“多谢公子好意，只是……赎身就不必了。”她缓缓地摸着小丫头的头，眼中有不舍，但更多的是决绝。
“你别看我现在这么凄惨，其实我以前曾是这里的花魁。当初有人曾斥千金想帮我赎身，也没能说动嬷嬷松口。公子要为我赎身，恐怕要花上不少冤枉钱。我还不起，所以就算了吧。”
“倒是这丫头是自由身，可以让公子带走。她跟着我，将来也脱不了一个自轻自贱的命。公子把她带走，收她做一个丫鬟，对她
来说都算幸事。”
宝玉听到她是花魁，忍不住有些吃惊。他仔细在女子脸上瞧了瞧，发现虽然气色不好，但确实生得貌美。
没想到见花魁的想法这么快就实现了，宝玉心中一热，听完女子的话又跟临头浇了冰水一般登时凉了下来。他不赞同道：“她不想从你身边离开。”
原先还觉得女子和小女孩之间有些奇怪，现在清楚是母子，更不可能直接带走。
“公子还是经历得太少。”女子呼出一口气，脸上淡淡地笑着，“我虽身如草芥，可怎么说也多吃了这么多年的饭，比你活得明白。小公子若是再年长些，就不会问出这样一句多余的话来了。”
宝玉沉默，面上没有吭声，在心里却愤愤不平：“统统，她瞧不起我。”
小八：“……”它有不好的预感。
女子看他不说话，还以为他听进去了。便柔和地低下头，欠身道：“是我纠缠太过，公子大可自便，无需在意我无礼的请求。”
宝玉敷衍地点一下头，让茗烟跑去买药，他自己也有所打算般出了门。
既没说要走，那便等着了。沥尘小师傅不慌不忙，找了处干净的地儿盘腿坐下，开始默念佛经。
明明是自己的地儿，女子却反而最不自在。她左右看了看，最后只能牵着小丫头坐回到桌边，同小师傅一道等着。
宝玉这一趟去得有些久。茗烟都从外面回来了，他还不见踪影。
没看见自家二爷，茗烟把罩在头上的外衣取下来，又丢下药包，慌乱地走来走去。
他刚才好像在街口看见了林家的马车，这眼看着就要朝这儿来了，为着什么可想而知。
这完了呀，二爷今天还能完好无损地回去吗？
他越想越焦急，干脆把药包提起来，凶巴巴地问女子：“厨房在哪？我去熬药。”
反正都静不下心，还不如找点事做。
女子走到窗户边给他指了指，她自己在后面偏僻的地方是有一个小灶的，平常熬药或者给丫头做些好消化的吃食都在那里。
茗烟心事重重地去了，女子也没比他好上多少。屋里唯一安宁的就只剩下懵懂无知的小丫头和宛若置身事外的小和尚。
原本平淡的白日如今被拉得无限漫长，女子煎熬地等待着，只觉得已过去了大半天，才终于盼星星盼月亮般盼来了宝玉的身影。
他身边还跟着平时神态严厉的妈妈，只是与面对她们不同，此刻妈妈脸上挂着做成了大买卖后那种喜不自禁的笑容，对小公子的态度也毕恭毕敬，各种讨好。
女子的眼睛被这副情景刺得难受，她苦笑着想，小公子还是太冲动了。
也不知道付出了多少代价，这让她情何以堪。
等两人走近，女子甚至都没办法支撑自己的身体，只能扶着门勉强站住。
“公子何苦为我赎身，不值当。”
“——你想得美，”面带浓妆的老鸨白她一眼，又藏不住心事地炫耀道，“这位公子把我们整个绣春坊都买下来了！”
女子：“………………”
她僵硬地动了动眼珠，妈妈刚刚说什么来着？
买下了整个绣春坊？！
小八一脸惨不忍睹，所以说好端端地干嘛要去刺激他，这孩子他……犯痴啊！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8-22 23:56:05~2020-08-24 09:06: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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