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两人也没凑成这段“佳话”, 陈立单方面的乐意抵不过宝玉的拼死不从，只得悻悻作罢。
宝玉要脸，有些时候格外固执。他被传他棋艺的老师虐惨了，总觉得自己还未学到精髓。他这半吊子水平做了陈立的师父, 只会连累得陈立也被世人嘲讽臭棋篓子。为了杜绝此等惨案, 他把口风闭得死紧。别说门，连道缝都没给陈立留。
陈立从凉亭追到小厨房, 嘴皮子都说破了, 只得到新出炉的小徒弟亲手做的一碗枇杷露。
其实只是将腌好的枇杷入热水过了一遍, 但怎么说也是冷漠无情的小徒弟良心发现的产物。陈立感动不已, 捧着枇杷露喝了一口, 然后龇了龇牙。
这味道……怎么说呢, 不太好。不过枇杷水本来就有润喉的功效，喝上几口后, 嗓子确实没那么烧了。
陈立腾出闲心去看宝玉手里那碗同样散发着奇异味道的怪汤。浓白的汤面上漂浮着几点不知原身是何物的肉沫，汤汁呈黏稠的白糊状。枸杞在汤面中上下翻伏，陈立的心也跟着颤了几颤。
他深深怀疑：“这汤能喝？！”
“当然能喝。”宝玉不服气地瞥他一眼, 为自己手中的汤正名, “这汤名为紫气东来，乃是药膳。虽说味道可能不太好，但实际上功效奇佳。阿胶可以滋阴润燥，延缓衰老, 增强体质。鸡肾、羊肚菌和枸杞的搭配也可以补肾养血，生津益气, 用来替先生调养身体再合适不过。”
陈立先是听得入神，而后欲言又止。他想说，问题就出在这味道上啊。但这药膳既然挂了个药字, 味道不好也说得过去。
他就不挫徒弟的锐气了，再者……万一有奇迹发生呢？
陈立揣着一颗没谱的心回到园中。
沈安躺在下人搬来的宽椅上，看样子是又歇下了。他这人白日的大半天功夫都会睡过去，近段时间更是困倦得厉害，睡足了往日的时辰仍旧有些没劲。府里的下人们全身心都在他身上，把他照顾得细致周到，却也无法阻止他日渐消沉下去。
晚间风凉，下人替他搭了一条薄毯在身上。他整个人蜷缩在里面，越发显得瘦骨嶙峋，像是裹了一堆柴在毯子里。
陈立心里莫名难受，他快步走过去，轻声把沈安唤醒。
“别睡了，小徒弟给你做了药膳，你尝尝？”
陈立这么说，未免没有把宝玉当作他们两个人的徒弟的意思在里面。沈安有心想叫他撇清楚，又懒得与他计较。
他连眼睛也不愿睁开，半撑着身子就朝宝玉的方向凑去。
宝玉信心十足地将手中的碗递过去。他敢保证，只要沈安吃了他的药膳，不出一月，定能有脱胎换骨的变化。
其实直接喝药还能更快些，然而他的身体太弱了，虚不受补，只能缓缓地用药膳调养。
沈安鼻尖嗅到了一丝古怪的味道，惹得他蹙了蹙眉。他终于舍得睁开眼睛，一眼看见那卖相算不上好的汤面，面色一变，身子往边上倒下，伏在椅子上干呕起来。旁边立着的下人赶紧过去服侍他，沈安对着痰盂呕了几下，最终吐出来一些酸水。
他的精气神越发差，几乎只剩半口气。即使如此，他也不愿碰宝玉手中的药汤，而是舍近求远接过小厮递来的清茶漱了漱口。
宝玉呆住，低头看向手中的大碗，后知后觉地把它挪远了些。后来看沈安实在难受，干脆让茗烟把它拿走。
陈立抚额，无奈道：“如你所见，长生他在饮食方面比较挑剔。和你的汤无关，他平时也不怎么吃东西。”
宝玉总算知道他为什么会越调养越差了，本就体虚的人吃不了药，又不肯好好吃饭，可不得日渐虚弱下去。
他默然地杵在一边，想一个人静静。
看他受到的打击这么大，小八都不忍心继续打击他。然而长痛不如短痛，比起崽崽一直为这事烦心，它更倾向于现在一起痛了。
“崽啊……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小八先来了句废话缓和气氛，然后小心翼翼地说：“你刚才不小心触发了厨艺任务。”
宝玉：？
“触发理由是身为大家闺秀，怎么能被人质疑厨艺呢？”
宝玉：……我恨！
恰好这会沈安也缓过来了，抬眸朝他望去，面露愧疚。
“抱歉，浪费你一片心意了。”
宝玉勉强勾起嘴角，微笑道：“没事，我们慢慢来。”
沈安：“……”
不知道为什么，他对慢慢来这几个字，没来由地感到恐惧。
离开沈府后，小八难得地没有主动陪宝玉说话解闷。宝玉大概理解它的想法，安抚道：“没关系的，我都没放在心上。”
其实从统统刚来找他的那段经历来看，不难看出它发布的任务是带有一定强制性的。但后来越来越宽松，其中必定少不了小八的努力。
今天也是事出突然，谁能提前预料到呢？
话是这么说，小八仍旧有些过意不去。它忽然斗志昂扬道：“不行，我要去找总部申诉！”
转眼间它就销声匿迹，宝玉揣摩了一下，觉得它话里的意思应该是，要去找欺压他的那人诉理。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危险，
宝玉想到这里，就忍不住心神难宁。
小八这一趟消失得有些久，等它再回来时，带回来一个好消息：“申报有了那么一丢丢成效，因为大家闺秀不需要自己亲手做羹汤，所以这次的任务，你只需要有一样拿得出手就好了。”
看似变化不大，但只要仔细思索，就能发现要求已经变低了许多。毕竟厨艺一道，蒸煮炸煎炒烹，八大菜系，哪一样都不容易学明白。小八这次去这么久，也不知道费了多少嘴皮子才换来如此好处。
彼时宝玉正立在陈宅的门前，准备开启自己的求学生涯。时隔一夜再听到小八的声音，他先想的不是高兴，而是深深的紧张。
“他们没为难你吧？”
小八听出崽儿话里的担忧，忽然就体会到了前辈口中电池发烫的感觉。它傻乎乎地笑道：“就为难了一小会，被机智的我轻而易举就化解啦。”
“你这是在陈宅？要上课了吗？”
宝玉“嗯”一声，跟着下人朝别院走去。
毕竟都说好了，他也只能每日过来敷衍一下。陈立还没过来，这个时辰院里只有六个少年人在里面伏首狂书。几人偶尔抬头交谈一下，氛围还算轻松。
宝玉接过茗烟递来的书箱，才在一处空桌前坐下，身边就围了一圈人。
“小师弟？好乖啊。”
“生得如此俊俏讨喜，应该不是那个目中无人的小子。”
“我看不像，不是说是一个凶神恶煞的面相吗？这怎么看也凶不起来。”
……
师兄们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宝玉觉得他们好像在讨论自己，又好像不是。
他忍不住问：“你们在说谁？”
“一个恶霸，”离宝玉最近的那个师兄如是说到，他年纪也不大，脸上还带着一丝孩子气，然而举手投足和身边的人没什么区别。
宝玉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总算明白他们说的其实就是自己。
但他们都没看出来，眼前这个新来的师弟就是他们口中的恶霸。他们深信，欺负老头子的人一定还在后面。
当然这也多亏了传言越传越离谱，宝玉一会得知自己英武不凡，一会又听到自己长得貌似饿鬼；一会称他恃才傲物，一会又说他打肿脸充胖子。说法层出不穷，听得宝玉都来了兴趣，想知道他们还能怎么编排自己。
他时不时点点头，附和道：“没错，这个人实在太过分了。老师都虚心求教了，他还故作正经，实在太不像样。”
“怎么会有这种人呢，一定长得面容丑陋，没脸见人。”
“腹里应该也没墨水，所以才会想出这种歪法子来投机取巧。像这样的人，就算拜了主考官为师，也一定过不了。”
师兄们：……
忽然就义正言辞不下去了，他们讪笑，没想到新来的小师弟如此嫉恶如仇，不过是听他们说了几句，就如此真情实感地陪同他们讨伐起来了。
宝玉停顿下来，眨眨眼睛，小声问：“我说的不对吗？”
“对，当然对。”依旧是离得最近的那个师兄，他胡诌道：“我昨儿听完下人讨论也像你一样生气。”
宝玉腼腆地笑笑，好奇地问：“那你们准备怎么收拾他呀？”
“这……”师兄们迟疑一会，其实他们也还没商量好，但大致的思路是有的。约莫是骗他做些洒扫、整理书籍之类的繁琐事。
宝玉听完，认真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师兄们还一副他真乖巧真懂事的神情看着他，小八简直要笑死。这群人底子都被摸光了，竟然还这么高兴。
笑着笑着它又哭起来，别说了，这就是以貌取人的悲哀。
在等待“收拾”恶徒的过程中，大家伙也没闲着。宝玉的到来好似给他们注入了鲜活的气息，人虽然规规矩矩地坐回位置上了，嘴却没停过。
其中大家最热衷的就是吐槽老师。
坐宝玉旁边的六师兄指了指自己，问：“你知道为什么我们都这么年轻吗？”
他又答：“因为老头子这里有个默认的规矩。他只留你一年，一年之后，天资好的，出人头地。天资平庸的，过个一年半载，也得出师，没有置喙的余地。而且出师之后，和他再无瓜葛。先前有一个师兄回来看他，老头子见都没见。”
他末了叹一口气，感慨道：“老头子无情啊。”
“当然这事还有另外一个说法，”别的师兄也来凑热闹，“老头子在身高一事上格外小心眼，但凡高他一头的，没过多久就被迫出师了。”
这个说法倒是生动，宝玉眼中好似出现了陈立跳脚的样子。他弯了弯嘴角，继续听这些师兄讲他们平时的日常。
陈立来的时候，意外地发现宝玉已经和他的大徒弟们融成一团。他心里小小的讶异一番，心道这伙小子平时不是挺傲的吗？今天这么好说话？
不过这样也省得他再费心思，陈立咳嗽一声，把大家都注意都吸引过来，开门见山道：“今日做练习。”
杵在边上的下人立即把他昨晚拟的两道题发下去，宝玉也得了一张纸。他展开一看，见是从《论语》中选了两句话，让他们据此各写一篇文章。
很快，陈立带来的纸就发
完了，一人一张，没有一份多余。
下面的人奇怪：“老师，不是还有那个下棋赢了你的师弟吗？你怎么没给他准备？”
陈立往边上抬了抬下巴，示意：“不就在那儿吗？怎么，你们聊得那么欢，却不知道人家的底细？”
师兄们：……
不会是他们想的那样吧？
他们极其缓慢地扭头，将宝玉脸上无辜乖巧的笑容收入眼底。
别院里死一般寂静，大家都在回忆，他们先前说了啥来着？
当着人家的面，说他凶神恶煞，腹无墨水，还说了要怎样收拾他？！
“……”
死犊子，大意了呀。
见师兄们都老老实实不说话了，宝玉心里遗憾地叹一口气，拿起笔打算先把题做了。
他直接动笔的举动又引起了一阵骚动，大家互相对了个眼色，俱是欲言又止。
想提醒他老头子在这种事上管得严，随随便便写出来的东西他看都懒得看完，更别说过关了。他们哪次不是深思熟虑，心有把握之后才敢下笔？
他们这些跟着老头子学了一段日子的尚且如此，更何况新来的小师弟了。
从来没有人初来乍到就能写出令老头子中意的文章，小师弟又如此随意，岂不是板上钉钉地要玩完？
最终，娃娃脸的六师兄被赶鸭子上架，他摸摸鼻子，强忍住尴尬提醒宝玉：“小师弟啊，那啥……你写慢点。”
宝玉懵懂地点一下头。
别的师兄：……真不争气
所谓的写慢一点，宝玉还是没理解到位。他放慢了速度，却依旧在不徐不疾地写字。别人才动笔没多久，他就已经收手了。
陈立在上面看书，听到动静后掀了掀眼皮，将宝玉递来的卷纸接过。
“孔子对颜渊说的这句，‘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你明破行藏，暗破唯我与尔，破题两句，倒是写明白了的。后面无甚大碍，中规中矩，再用点心思，应该能写得更出彩。不过，就你这个年龄来说，已是相当不错了。”
他不擅夸人，语气这么温和还是第一次。下面的弟子目瞪口呆，仿佛置身在一个虚无飘渺的梦中，迟迟找不到一个踏实的地儿。
见鬼吧，老头子今天这么和风细雨？!
他们气得浑身颤抖，笔都握不稳，只觉得自己这么些天受到磋磨，完全是错付了！
察觉到他们的反应，陈立挥挥手，让下人把宝玉的作业拿去给他们传看。而看完小师弟的文章后，师兄们纷纷沉默。
他们花了三个月也没弄明白的东西，小师弟居然一来就做到了。
人比人气死人。
驯服了这群小子，陈立抬出棋盘，微红着脸道：“小徒弟啊，你看……”
宝玉理智地挡住了：“老师，请自重。说好的一周下一次棋，您老可不能轻易反悔。”
陈立难受地叹一口气。
“行了，你回去吧。你站这儿，我心里痒得慌。”
宝玉巴不得如此，招呼上茗烟，在一众师兄羡慕的眼神中转身便走了。
出了陈府的大门，宝玉看着还早的天色，多此一举地对小八笑道：“你看，我没有厌学。”
小八：……所以大家闺秀可以早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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