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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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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缓过来之前,我没听出郁盛话里有什么不对。我把刺激点放在了姐姐身上,只觉得她骗我骗得很深,使我在班里最不喜欢的男同学面前毫无尊严、抬不起头。那天晚上最终没煮扁豆饭,而是热了中午的豆粥,我们无声对坐在饭桌,各怀心事。

    等我清醒过后,再想起郁盛这一番说辞,发现他果然是个极其冠冕堂皇的人。他孤身一人带着郁家钱和叮嘱而来,为自己挣足了面子不说,还塑造了一个有情有义的小叔形象,但为的却不是姐姐和我,而是为了他生自闭症的侄子不能没有母亲。郁琨精神状态不好,长期在家需要亲人陪护,但这八年来他们让我姐姐去看过孩子几次?姐姐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儿子生病,她以为从这个穷苦的家庭送走了他,他就能一辈子养尊处优,没想到只是让他换一种痛苦罢了。而她对于他来说,活着和死了是没有任何区别的。

    我对那些富人的家庭生活毫无兴趣,对那个外甥的生死存亡也漠不关心,对去世已久的孩子的父亲更不想多提多问。但郁盛送来的及时雨能解决我们的燃眉之急——这是最讽刺的部分:我明明用着别人的钱,却还对人嗤之以鼻。

    后来的一段时间,姐姐活在了另一种形式的地狱里。她拿着背叛孩子得来的30万抢自己的命,又觉得活着了无生趣,有好几次化疗反应严重,她趁我不在的时候拿头撞墙,几乎把脑震荡都要撞出来。我放学回去看到她额头的包,怒其不争:“我在学校里天天看人眼色受尽耻辱,让你好好治个病你都熬不过去吗?”

    “那你让我也去死好了,一命还一命!”她恶狠狠地瞪着我流泪。

    姐姐身体消减的速度很快,手术前有70公斤的体重,到了十一月末就只剩55公斤。我不能再称她为肥胖的中年妇女,其实她的状态已经像虚弱的奶奶了。有的时候我们两个都心情好,我会称赞她:“你终于有腰啦!”

    她也会接我的话说:“挨一刀就有了腰,再挨一刀我岂不是能成为小腰精?”

    “也有可能是老腰婆喔!”

    好不容易撑到第三个疗程结束,我也快放元旦了。那个月的月考我掉出了本二线以外,身体稍微恢复些的姐姐重新把针对我的教育事业捡了起来,每天晨昏定省问我有没有在好好学习,为此特意抽出钱来给我买了一只当年最新款的诺基亚滑盖手机,价值450块。

    我本来是不敢把手机带到学校的,但是她说:“你不带怎么办?万一我在家里出了事情呢?医院联系谁?总不见得让人跑到学校来找你吧。而且很多事情,是学校管不了的,我的生死在你手里。”

    把话说成这样,我怎么能再反驳她?总不能说与我无关吧。于是手机长期藏在书包深处,中午有空的时候,我会攥着它去学校里的空教学楼里和姐姐短暂地通个话。

    12月最后一个下午,我装作生理期疼痛逃过了大课间,跑到荒无人烟的生物实验室给姐姐回电话。她中午有短信过来让我打给她,但我当时实在太困,午休时间就睡了过去。回播时我焦虑地担心她是否哪里有异常,可接起来时却一切都好,她很慈爱地说:“我就是想问问今天你能不能早放学,今天我有力气,可以做顿晚饭给你吃。”

    那栋楼里蛛网密布,有不寻常的药剂味道。我扒拉着脱落的墙皮,急得在昏暗的楼道里走来走去:“你能不能听声劝,别去动厨房里的东西,现在它们都是我的了,不属于你知道吗?而且你没有米动什么炊?等我放学去买了回来再做!什么命啊,一天不折腾就不太平是吗。”

    “有米啊。”她天真的口气。

    “我是说没有菜!”

    “田里挖颗白菜吧,炖咸肉吃。我看冰箱里有咸肉。”

    “那是去年的了!不准吃!医生让你吃新鲜健康的东西你记性呢?!回去我就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咸货全部扔掉!”

    在生病之前,她平时吃饭很随意的,可能手边有什么就吃什么简单对付了。生病之后我每天早上给她准备好午饭,可她连热都懒得热一下,被我发现吃了好几次冷菜。还有咸鱼咸肉,我扔过一次,又被她很快发现后捡了回来:“我自己腌的,哪里有问题?”

    我心想亏她还是出国留过学的知识分子,什么东西有营养,什么东西有损健康还能不知道?她自己是个什么身体状态还能不知道?心疼这几个玩意儿干什么!

    我警告她:“不准动腌肉,不准碰烟,黄酒盖子也不准舔!”

    她悻悻然挂了电话:“不跟你讲了,浪费我的电话费。”

    谁想要浪费这个电话费?我气呼呼地收起手机揣进宽松的校服裤兜里,出门碰到迎面而来的郁盛,他也是两手插在裤兜,不过姿态比我端正些,因为他手长,是正正好能够着裤兜的。

    我不正眼瞧他,权当他溜过来上厕所——因为之前也碰到一个逃大课间的男生过来撞见我,我还没来得及问他什么,他就磕磕巴巴地说:“我不是逃避跑步……我是来尿/尿的。”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郁盛当然没有这么傻,他直接叫住了我,反客为主地问我不去跑步躲在这里干什么。我管他呢:“不关你的事。”

    他拦截在我面前作大山样,不让我出去,维持着手插口袋的姿势,硬是用肩膀把我往楼道里面推:“我跟你讲两句话。”

    “你干嘛!是不是有毛病!”

    我想从缝隙里钻过去,却被他大手一伸抓住了我的后领,就像某个傍晚一下揪住我的书包那样,他的声音盘旋在我后脑勺上方:“你什么脾气,跟你说两句话都说不得?”

    不咸不淡,一开始不带什么教训的语气。

    因此我大着胆子拼命甩他,甩不动我便回过头去阴阳怪气道:“有什么见不得人话要在这里说?有本事回教室说去。”

    “见不得人?”他玩味地笑,并不撒开手,我的校服外套都快被他扯变形了。

    “你口袋里是什么?”

    他看到我裤子口袋里鼓鼓囊囊,伸手就要去掏,我们好歹青春期十几岁,男女授受不亲,哪能说上手就上手?我急眼了隔着衣服咬在我后领的那只手臂,没成想并不难咬,一下就咬到了肉。入冬时分,我左一层右一层的毛衣裹在身上,他里面只有一件薄薄的t恤,合理吗?像话吗?

    受到刺激时他终于把手缩了回去,口中发出一声低沉的“嘶——”,不悦的表情登时展现在他不易动怒的脸上。

    “你咬我?”他掀开衣袖一看,果然有一排牙印赫然现于他白皙的皮肤之上。

    我心中虽然惶恐但坚信自己并没有使出全力,装什么装,没破皮能咋滴?

    “谁让你对我动手动脚。”我翻了个白眼掩饰不安。

    他眯眼看着我,冷峻的眉眼微微上挑:“不知好歹的东西,就是这么对关心你的人的么?”

    我愣了数秒,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他说我是不知好歹的东西?我的愤怒瞬时间从胃中烧灼,从嘴巴里喷出:“我不知好歹?郁盛,你也太把自己当上帝了吧?你以为你们家给了我姐姐治病钱,我们就得对你们俯首称臣毕恭毕敬?我就得对你低眉顺眼,让着你傍着你?你在做梦!我凭什么要回答你的话,凭什么要迎合你对我的搜查,我又不是你的妹妹你的女人,你说什么做什么关我屁事!”

    “嘴巴还挺厉害。”他放下衣袖,“再让我看到一次你用手机,我会直接告诉王老师,下次就不是我来搜你的东西了,你有本事就藏藏好。”

    “随便你!”我声量再次升高,“你要告就去告啊!你除了背地里告状还能干什么?哦,当好人,当尖子生,当家里的乖宝宝,你这么虚伪做人不累吗?”

    我不遗余力地嘲讽他,睁大眼睛怒目而视,生怕他听不清我说的任何一个字。

    郁盛是我认识的第一只笑面虎,这种人生起气来是非常可怕的,那回我有幸见证了一次。他随即变换了表情,凌厉的双眼直视着我,俯身逼近我说:“我做人累不累,不用你指教。倒是你,你做人累不累,你姐做人累不累,我希望你有点数,目前的处境没分析明白就在这张狂,别怪我骂你幼稚。还有,你姐姐莫名其妙怀了我哥哥的孩子还塞到我家来,我们没找你们算账已经是够给面子,对你姐慷慨解囊更是仁至义尽,你以为30万是什么小数目说拿就拿?作为被救济的一方不知道感恩戴德,反而飞扬跋扈咄咄逼人,你这张嘴不会道谢,难道生来就是用来骂人的?你姐姐连最基本的礼貌都没有教给你吗?夏艾你给我听好,既然收了钱,就别在我面前死犟,客客气气的对谁都好过,我们也不是冤大头白欠你们的。”

    他说完这一通,分明又轻蔑地瞧了我一眼,我不值一提的自尊心被他碾得碎成了粉末,眼泪夺眶而出。

    “你……”

    我想说他仗势欺人,但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只觉得自己最脆弱的部分被拎出来重重地鞭打着,哪儿哪儿都疼。

    为什么我这么被动,为什么我欺软怕硬,关键时候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那张不及格的数学卷子在我那里,上课之前过来找我拿。”

    他阴灰冷暗、头也不回地走了,只有我破碎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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