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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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朝庆元三十八年深秋,都察院御史于茂奉皇命前往肃州思靖主审胡纲一案。yywenxuan
深秋时节,自黎都南下时沿途一路景色皆是红衰翠减,秋色连波,而因思靖地处偏南,还有些夏秋之交的花卉尚在花期,萧瑟之气便消减了好些。
于茂快到思靖时已有人快马入城提前知会袁莼,因此在于茂来到思靖府衙时,袁莼早已在衙外等候,两人见过礼,袁莼便引着于茂进了府衙。
袁莼道:“大人一路辛苦。”
于茂道:“皇命在身,我之本分。我此来思靖审讯胡纲,是为了便于就地取证,因此只是初审,审定后还需将案犯和有关人证物证解送京城,交三法司定谳的。”
于茂神态不苟言笑,淡漠冷峻,袁莼一时无法将他和传言中沈朝彦的那个心腹联系起来。
朝中尽人皆知,于茂是沈相沈朝彦的亲信,自六年前倒向沈朝彦阵营后,得到沈朝彦重用。
这个时点上,偏偏派了这个人来审胡纲的案子。
袁莼耳边忽地又响起李九韶前几天和他的谈话。
那青年目光沉沉,道:“……胡纲的罪行,铁证如山,沈朝彦如果想用于茂来翻案,是翻不动的。如果是沈朝彦授意派于茂来审案,应当是怕胡纲的案子牵连到自己。
“但不管是不是沈相暗地操纵,于茂会不会从中掣肘,我都要以胡纲一案为引,揭开当年顾相谋逆一案的真相。”
袁莼默了一瞬,才道:“顾相的案子只怕会牵扯出好几个当权人物,你如要查,就是和他们作对……你想好了?”
李九韶道:“一定要查。要为顾相平反,更要阻止那些在他殒身之后,还试图利用他发起党争的人。”
“……袁大人?”
于茂见袁莼像是在沉吟的样子,便出声叫了他一声。
袁莼醒过神来,将手一让。他意识到于茂看着他的目光中也有着探询,便道:“于大人,关于胡纲的案卷资料,均已送到大人住处。大人随时可以提审他。”
于茂客气地点头谢过。
*
秋雨淅淅沥沥,天气更添了几分凉意。
李九韶携着满袖风凉,信步自雨丝浸润的廊上行来,远远便见顾丛嘉仰头立于微雨中,不知已经站了多久。
李九韶步至他身边,问:“你找我?”
顾丛嘉并未回头,只漫声道:“你还记得我们十三四岁的时候,每逢休沐时就闲不住,经常召集一大帮勋贵子弟,不是一块儿出京游历就是上山狩猎。也是这么一个雨天,我因落后你们一步,急着赶上你们,就抄小道从田畦上踩踏而过,骑的马把青苗踏得乱七八糟,我父亲一怒之下痛打了我一顿,逼着我去给田地主人赔钱道歉……他其实很少打我。”
他与李九韶,两人本就性情相投,少年时同为侍驾勋卫和沙场同袍,又因为乔以龄的缘故,交情十分深厚,几乎无话不谈。
但成年后重逢,两人仍旧密切如初,却都十分默契地不去提起六年前那桩变故,好像那是一块从未愈合的疮疤。
李九韶心里明白,他如今和顾丛嘉的身份地位已经大相径庭,在为顾炳平反一事上,顾丛嘉力量有限,因此他心底早已将这件事归为自己的责任。
顾丛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是不是觉得,以我眼下的身份,我在为我父亲雪冤一事上,什么都做不了?”
李九韶只觉从未见过顾丛嘉这样的神情,怔了一下问:“你是不是有事要告诉我?”
六年记忆仿佛漫漫长夜中冰封川流,一朝见光,便如初融河水般汹涌难遏。
飘洒而下的潇潇暮雨之中,顾丛嘉眸色暗沉。
*
胡纲如今已经在狱中待了两个月。
于茂提审他的时候,他已经胡子拉碴,眼神恍惚着,陪审官员连叫了他好几声,他才陡然回过神来,直瞪瞪看了于茂一会儿,目中突然放出困兽犹斗般狂热的光。
于茂却不和他对视,声线平平地问了他几桩事,胡纲心不在焉地敷衍着回答了几句,就不再配合,只紧盯着于茂身边的陪审官员,道:“你们出去,我有些要紧的话,只告诉于大人。你们在场,我就不说了。”
陪审官员大怒,才要呵斥他,于茂却道:“没关系,你们出去吧。”
胡纲看着房门在出去的人身后被关上,立刻转过头,紧紧盯住于茂。
于茂缓缓步至胡纲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他,半晌,才轻不可闻地道:“胡大人,沈相也有话,让我带给你。”
胡纲如蒙大赦,身子往前一倾。
于茂道:“你的案子,人证物证俱全,沈相也觉得很难办。为今之计,惟有反扑而已。和你作对的李九韶,当初不是和顾炳走得很近么?哪怕是现在,他也和顾丛嘉关系密切。沈相的意思是,就抓住他这个把柄,直接告他还有他祖父李辙,当初也曾参与顾炳的谋逆!若能引起皇上对他们的疑心,就能转移皇上乃至整个朝廷的视线,然后,沈相会再想办法,让三法司对你轻轻放过。”
胡纲张了下嘴,一时有些心凉:沈朝彦如果真想救他,何必要这么大费周章地“转移视线”?无非是想利用他扳倒李家而已……万一诬告李家不成,他这些凿凿有据的罪名上头,又要加上一条……
但他如今身陷囹圄,如同废人,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因此只好无可奈何道:“……我听大人的。”
于茂微笑一下,拉过椅子在他面前坐下:“……我必将帮助大人脱离困境。但是,关于六年前顾炳那桩案子,因我不知道细节,因此只怕不能给大人实质的帮助。所以,我想请大人,将六年前那桩宫变始末讲述给我听。”
胡纲目光锐利地看着他。
于茂和煦微笑,和他对视。
过了半晌,胡纲才粗重地喘了口气。他知道于茂和沈朝彦的密切关系,本就对他没有戒心,此时见于茂目光关切也不似作伪,略停顿了下,便缓缓开始讲述。
*
于茂看着两个人押送胡纲出了房门,这才透了一口气,意识到冷汗早已浸透肩背。
从胡纲沙哑的、迟钝的叙述中,他窥见了当年那场疑案背后的层层黑暗。
一心为国的一代贤相,就此被权相、藩王和大将合谋联手冤杀。
他站起身来,轻按了一下桌上的一方处凸起,立于墙边的书架开始缓缓移动——那背后竟是一方暗室。
明眼人一看,便知暗室设计得极巧妙,看着虽被挡在书架之后,但和外部的阻隔却极薄,暗室中的人足以将他和胡纲方才的谈话听得清清楚楚。
于茂步入暗室,便见烛影摇动之中,几个人一同站起身来。
一个年轻人快步迎上来,于茂一眼就认出了那是顾丛嘉。
于茂这些年和顾丛嘉仅能通过书信秘密往来,此时再见到他时,才发现长大成人的顾丛嘉无论是相貌还是举手投足的仪态,都像足了顾炳。六年前那个明亮少年,经历这些年底层的岁月蹉跎,眉宇间锐气褪去,沧桑宛然。
当年那个未至不惑却已头发花白的身影,仿佛又重现眼前。
于茂眼圈陡然红了,快步上前,一把托住顾丛嘉因向他行礼而沉下的臂膊:“请起。”
顾丛嘉固执地要行完这个礼。
“六年来,大人身处虎狼丛中,为博沈朝彦信任,如履薄冰,殚精竭虑步步算计。请大人务必受我这一礼。”
于茂本来在暗自担忧,这个年轻人在听到旧案真相之后,会不会接受不了。
但顾丛嘉出奇地平静,甚至连眼眶都未红一下。
“我当年虽和顾相往来不多,但我素知顾相美名。顾相之案,当初未经三法司会审就草草结案,我那时就心生疑惑。
“天日昭昭,公道自在人心。自顾相被冤杀,沈朝彦利用顾相这桩冤案大做文章,在朝中拉党结派,排除异己,不知打击了多少正直官员。
“为激浊扬清,拨云见日,我……殒身不恤。”
顾丛嘉平静的面容上终于有了波动,眼眶隐隐发红。
几个人都是心潮澎湃,李九韶注目看着于茂,温声问道:“大人下一步怎么打算的?”
于茂道:“当然要抽丝剥茧,一查到底。”
顾丛嘉和李九韶对视了一眼。
顾丛嘉问道:“所以大人意思是,要举发沈朝彦?”
于茂沉静答道:“我方才已经说过,我殒身不恤,愿以此身,化为驱散晦暝之罡风。”
李九韶微笑道:“大人之品德节操可感天地,令我辈汗颜。只是,我方才和丛嘉也已经议过,决不能让大人做无谓的牺牲。”
于茂有些疑惑地看向面前这两个年轻人。
*
幽暗灯影下,几个人又将胡纲的供述重新梳理了一遍。
李九韶目光悠远,思绪沉在过往的记忆中。
六年前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仿佛又重现眼前。
早在那一晚之前,早已觊觎巴尔坦部首领之位的卓木次和沈朝彦达成协议,以一石双鸟之计,同时构陷卓哈和顾炳,以便两人各收其利。
禁军统领胡纲在得到沈朝彦和卓木次授意之后,欺骗卓哈,以助其清查宫禁之名,诱卓哈率两百兵士进驻行宫,又模仿顾炳字迹伪造了调兵手令,一桩重大冤案就此酿成。
自那之后,顾丛嘉失去了至亲和未婚妻,原本一片光明的大好前途戛然而止。
而他从此与他心上的少女天各一方,难以相见。
然而所幸上天怜见,她终究还是回到了他身边。
所幸哪怕在分离的那些时光里,哪怕远隔关山千重,迢迢万里,他们也一直都相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