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虞冲道:“正好有值夜的兵士,看到了这些人奔着客栈的方向来,当时上报我时,我想起大人也住在客栈,连忙带人赶来,还好没来得太晚。czyefang”
这种血腥场面对乔以龄的冲击还是太大,她此时脚步虚软,见李九韶看过来,便勉力倚着墙站起来。
李九韶问:“梅老板可曾受伤?”
乔以龄忙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
虞冲问道:“大人,要不要查?”
李九韶摇头道:“来不及了,之后再说。明日入营。”
*
乔以龄这几日颇为犯难。
她白天装着在等那封根本不存在的“表嫂的信”,心里打着别的主意,频频出入茶楼酒肆这些人流量大的地方,希望打听到其他能见到顾丛嘉的门路。
一两天过去了,她仍是一无所获。她心绪有些烦乱,在街市上漫无目的走着,见有一间铺子正在售卖颇具盛名的思靖沙果干,玲珑橙黄甚是诱人,不由得有些心动,便上前问价。
她才要示意那老板给称上一些,旁边却有人轻轻咳嗽一声,乔以龄转头看去,不觉眼前一亮。
面前的人一袭白色风荷上衫,下着碧色绢裙,面容清雅美丽,犹如夏日荷塘中一支亭亭芙蕖。
她和乔以龄对视一眼,看了看乔以龄面前的沙果干,温柔微笑:“小哥是初来此地?”
她笑起来有种天然的纯善,乔以龄在她注视下不由点点头:“是。”
女子悄声道:“难怪了。我若是你,我就不买这沙果干。”
乔以龄看了看那竖起耳朵听着的老板,也悄悄道:“为什么?”
女子道:“思靖沙果干之所以出名,是因为沙果好。市面上出售的沙果干,大多是用还没熟透的沙果所制,制出的沙果干虽说味道也好,但难免就失了些天然的风味。你若要吃沙果干,自制起来并不烦难,买些新鲜的沙果放熟透了,洗净去核切片,在火上蒸片刻,出锅晾晒干水分,期间白糖、蜂蜜什么的都不要加,这样制出的沙果干甜而不腻,清香软糯,比之市面上的味道要更好。”
肃州人口音大多粗犷,这女子说话却带着些镇南府特有的婉转语调,轻言软语,听得莫名让人沉醉。
乔以龄渐渐对她生出好感,仔细听她说完,便点点头:“多谢,我记着了。”
女子报之一笑,直起身挽着篮子离开,那背影秀丽如画中人。
*
临近傍晚,天光渐渐暗淡下来,乔以龄便预备回客栈,转过街角时却听见男人刻意压低的斥骂和女子轻弱无力的申辩声。
那女声听来似乎有些耳熟。
她停下步子,悄悄向那条狭小无人的街巷看去,却见一个男人将一个纤细女子抵在壁上,在她身上乱摸,见她挣扎了一下,便一巴掌扇过去:“骚娘们!装什么三贞九烈……那些来店铺里查账的官老爷们,哪个没被你伺候过?”
那女子转过脸来,竟是乔以龄白天见到的那个美貌女子。她紧闭着眼,面上泪光滢滢,在男人胁迫下无力地垂下意图反抗的双手。
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这样无法无天!
乔以龄不由大怒,将脚下石子轻轻一踢。
男人闻声才停手,一把揪住那女子敞开的衣襟,威胁道:“懂事点,晚上乖乖去我那里……”说罢啐了一口,一甩手走了。
女子仓皇掩好衣襟,拭去面上泪水,却朝乔以龄这边走过来。
乔以龄忙藏到一尊石雕后面,见那女子步履缓慢,转过街角进了正街,提步进了一家店铺。
她抬头望向那间店铺,见店牌上是三个字“金石居”。
*
金石居斜对面的茶楼这几日新添了一位常客。
那少年每日来,坐的都是固定的二楼靠窗第二个座位,是临窗俯瞰街景的绝佳视角,能将这一片店铺动静悉数收入眼中。
这一日少年进门,店小二便熟门熟路将他引上二楼,殷勤为他上茶:“爷有需要的只管吩咐。”
乔以龄回过头一笑:“好。”
她啜着茶,密切关注着金石居门前的动静。
若说这家店铺当时引起她的注意只是因为那个女子,那么现在已经不只是因为她了。
这几日她已经看出来,这家金石居压根没什么顾客。
她看着一人自街头骑马奔来,在金石居前翻身下马,将马拴在店铺门前,大步进了店铺。
这是金石居今天的第一位主顾。
那匹马安静地站在原地,偶尔喷着响鼻在原地踏步一会儿。
乔以龄的视线落到那匹马的鬃尾上。
乔君蘅是个旁学杂收的鬼才,对儿女的教育也不局限于寻常儒学典籍,他自己年轻时游历四方,对传统观念中所谓的“旁门左道”极感兴趣,三教九流、坤舆八卦、各地民俗、风土人情无一不精,讲起来也是口若悬河引人入胜。
每逢这时候,乔以龄和乔以祯就一左一右簇拥在他身边,托着腮听得津津有味。
她对马匹的一些常识认知也来源于乔君蘅。
“鬃尾依军制剪裁为九寸,体型高大皮毛黝黑,是军马。”
乔以龄豁然转头,却见对面不知何时坐了一位二十岁上下的青年,神清骨秀皎如玉树,此刻正用审视的目光静静看着她。
乔以龄并不想惹什么是非,便道:“我只是临窗看街景,不懂阁下在说什么。”
那青年一声轻笑:“你一大早就来了,二楼的食客来了又走,只有你没挪位置,一直紧盯着金石居,你是在看街景?”
乔以龄噎了一下,暗自懊悔不该做得这么明显,仍反驳道:“我喜好古玩,因此格外关注金石居一些,有什么问题?”
那青年起身,笑道:“看来我和阁下是同好,我也格外关注这个金石居,远观不如近看,何不一起去金石居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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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锦娘从金石居的后堂一掀门帘出来,便见来了两个主顾,才要招呼时,却觉得两人中那矮些的少年有些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
那少年朝她微笑:“我是来谢你教的好法子,自制的沙果干果然风味绝佳。”
徐锦娘一愣,打量了一会儿才认出那是前几天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年,便笑道:“不客气。小哥来买古玩的?”
“嗯。”乔以龄漫声应了,随意看着架上摆着的古玩,暗自惊讶定价如此之高,这个价位在这种寻常巷陌出现,实在是有些违和。
那与乔以龄一同来的青年却没有看货物,只问道:“你是掌柜徐锦娘?”
徐锦娘见这青年目中隐隐有些凌厉之意,有些胆怯,仍微笑道:“是。”
“刚才那骑马来的人去哪了?为什么没见他?”
徐锦娘慌乱地看了一眼门外的马,答道:“那不是顾客,是我们家二掌柜,去后院了……爷若要见他,我就叫他出来。”
青年并不追问,又问:“这家店开了几年?”
“三年。”
“我听你口音,是镇南府人?”
“是。”
徐锦娘已经渐渐觉得来者不善,金石居之前不是没被官府的人查过,但之前来查金石居底细的人见她是个娇柔美人,都被她几句软语哄得不了了之,却没有这人这么仔细的。
那青年不再绕弯子,直截了当道:“我是思靖通判苏慕。有人举报你们买卖违禁物品,把你们店铺的账本带上,和我去一趟官府。”
乔以龄在一旁听着这段对答,她之前已经隐隐猜出这青年不是普通人,此时他自报家门,她才知道原来他并不是来店里看古玩的。
徐锦娘惊惶起来,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乔以龄,声音里带了些啜泣:“官爷,客官,我是本分生意人……”
乔以龄此时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好将目光投向门外,却见一个人匆匆进来,看了眼苏慕,立刻一躬身道:“通判大人息怒。”
苏慕看向他:“你是?”
那人又一躬身,道:“我叫刘广,是这条街上主管商户的胥吏。这徐锦娘素性胆小,但人老实,这年头古玩生意不好做,能经营三年不容易,也全靠她自己往店里贴补……”
苏慕道:“你无需担心,查了没有问题,我自然让她回来。”
刘广见他态度断然,不好再转圜,便道:“那就请大人手下留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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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慕带走徐锦娘做得极为隐秘,乔以龄过了两个时辰又去了一趟茶楼,等了半刻钟便见徐锦娘返回了金石居。
有种莫名的不安自她心头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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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金石居突发大火。房前屋后不知何时都浇上了易燃的木油,火苗初起便摧枯拉朽熊熊燃烧,顷刻便烧得房倒屋坍。
乔以龄在客栈见着邻街火光冲天,赶去时明火已经被扑灭,人群陆陆续续散去。
乔以龄听见有人念了一句“幸亏屋里没有人”,顿生疑惑,便自去后院搜寻。
后院此时已经被火烧得一片焦黑,尘灰漫天,乔以龄被呛得咳了几声,举目四望时却看不到一个人影,试探着叫了一声:“徐锦娘?”
风声微微,却没有人声回应。
她在院中又四下查看一遍,发现有一处泥土格外松软,像是刚填埋上去不久。
她蹲下身一点点将泥土扒开,渐渐露出了徐锦娘惨白的脸。
乔以龄迅速清除掉她口鼻中的泥土秽物,低声呼唤了她几声,感觉到她胸口极为微弱的起伏,不由大喜,加紧刨掉压在她身上的泥土。
一双修长的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我来。”
乔以龄愕然抬头看去。
苏慕在她旁边长身而立,静静地看着她,目中有她看不懂的情绪。
乔以龄见他专注望着自己,伸手触了一下脸庞,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出来得太急,竟没戴上易容面具,不由一阵慌张。
苏慕克制着轻声唤道:“乔以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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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慕听说金石居起了大火,便明白必然是那胥吏纵的火,待赶去现场时胥吏早已逃之夭夭,不由得暗自懊悔自己还是过于大意。
但此时废墟中一道身影却吸引了他的视线。
月光如水洒落,照亮那人的面容。
他忽地想起,那年黎都上元佳节,他兴冲冲从南疆来到黎都找顾丛嘉,和顾丛嘉两人漫步在满街华灯之下。
那条街上几乎全是成双成对的恋人,两人越逛越觉得不对劲,最后还是顾丛嘉先开口:“……你能不能离我远点?”
他翻了个白眼,马上跳开两步。
顾丛嘉说了句“舒服了”,忽然眼睛一亮,叫道:“以龄!”
精致宫灯之下,春雪般的少女驻步回头。
她微微笑开,如隔云端:“丛嘉哥哥。”
那一瞬的惊艳,在少年心底悄然荡起潋滟涟漪。
后来顾丛嘉看出他的心思,便郑重相告:“你喜欢我妹妹?她可是已有婚约的人!她未来夫婿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小子可别打她主意。”
苏慕不由微笑。
暌违多年,原来你竟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