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爸爸死了
他背上背着一个硕大的包,手里还提着一个大包。mwangzaishuwu
父亲回来给他们娘仨一人买了一套新衣服,还从他提着的手提袋里拿出了各种各样的糖果。
父亲回来后不久就过年了,过了年以后没几天,他又背着那个包出去打工了。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转眼间一年就过去了。
继去年冬天的打架事件后,季远不再反抗秦弦叫自己哥了,虽然听到“哥哥”两个字时,他还是装作没听到一般自动过滤了这个称呼,从来没有应过一声。
但渐渐地,他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习惯了有那么一个小跟屁虫,跟在自己后边哥哥哥哥地喊个不停的日子。偶尔没听见秦弦跟在屁股后边喊哥哥的声音,有时他还会回过头去找一下跟屁虫跑到哪里去了。
再后来,他偶尔心情好的时候,会大发慈悲地应上一句。
秦弦每一次都会高兴地蹦起来,像吃了蜜蜂屎一样兴高采烈地跑去告诉林秋亭哥哥跟他说话了。
林秋亭并没有像李二毛说的那样原形毕露虐待季远,反而对季远和对秦弦都是一样的好。
李二毛说这是因为她的装得好,这么久了还没有露出真面目。
“再过一年!最多一年!”李二毛狼吞虎咽地吃着他和季远指使秦弦回家偷出来的林秋亭买的米花糖,信誓旦旦地说:“到时候你就知道恶婆娘的厉害了!”
季远没等来林秋亭化身恶毒后妈,倒是先等来了另一个天塌了的消息。
那是季远四年级下学期,距离放暑假还有一个星期。
天已经很热了,早上起床看着那还没有完全爬过山坡,就透过浓密茂盛的树林,迫不及待地使出浑身解数释放出高温的骄阳,就能感觉到令人发指的热。
当天季远坐在教室里浑浑噩噩,秦弦在幼儿园里跟着老师唱儿歌。
临近中午,林秋亭接到了煤矿坍塌的电话。
季远和秦弦放学后回来,林秋亭就不在家里了。大伯娘老远就在村口等着他们,告诉他们林秋亭有事出门了,让他们去自己家住几天。
季远倒是无所谓,反正他从小就没妈,父亲本来也不怎么管他。
后来父亲出去打工,把他寄养在大伯家。可农村农活繁重,父亲走后,大伯又把他家的土地一起种了,两个人就更无暇他顾了,只要季远每天定时回家吃饭睡觉,大伯两口子基本上不管他。
所以季远在村里完全是放养,基本上可以说是野人一般地长大。
虽然林秋亭来了以后他一下从放养的变成了家养的,开始过上了有规律的生活,整个人从头到脚也变得干净起来,日子过得比以前舒坦了不少。
但过去的十年里他都是那种放养式生活,也习惯了没爹没娘的日子,是以一听到林秋亭不在家,也没什么感觉。
秦弦就不一样了,他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林秋亭,一听见林秋亭不在家,当即就哭了起来。
可哭到一半,想起来林秋亭提醒过他千万不能哭,特别是在哥哥面前,因为哥哥不喜欢别人哭。
为了不让哥哥讨厌,这个小豆苗一样,连尿都还不能百分之百憋住的男孩,愣是硬生生把哭声抑制在了喉咙里。
把原本难以压制的哭声变成了低声的啜泣,两双大眼睛和小脸蛋憋得通红,泪水在眼睛里滚来滚去。
然而这个倔强的小人儿,却要强地伸出他那捏起拳头来比鸡蛋大不了多少的小手擦干了自己的眼泪,极力做出一副懂事的样子。
秦弦本来就长得漂亮,还总是被人认成是女孩子。
现在这想哭不敢哭却又忍不住掉眼泪的模样,着实哭得人心都要碎了。
大伯娘看见他那可怜的小模样,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又带着怜悯和同情的目光看了季远和秦弦一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话的语气尽是无奈和沧桑:“唉——可怜的孩子。”
中午吃了饭,兄弟俩又上学去了,下午放学回来,季远就自发地往大伯家走了,秦弦老老实实地跟在他身后。
当天晚上吃了饭,季远躺在床上,闭上眼琢磨着放暑假了该怎么玩。
其实也没什么好琢磨的,农村的孩子嘛,能有什么好玩的,玩来玩去也无非就是逗猫惹狗,追鸡撵鸭,爬树掏鸟窝之类的娱乐活动。
就在季远畅想着暑假快要进入梦乡时,迷迷糊糊间似乎听到了低低的抽泣声。
或许是黑夜温柔地抚平了季远的棱角,又或许是秦弦这近一年来无数声的“哥哥”以及他那无时无刻讨好,和满心满眼只有哥哥的目光涌进了季远的心里。
半大少年在这蟋蟀和蛙鸣声此起彼伏的深夜里,强压住了被打扰了睡眠的烦躁和怒气,反而悄悄把他那戒备森严的心理防线开了那么一条口子,让他对身边这个小小的,还不到自己胸口高的小东西生出了那么一丝柔情来。
季远在黑暗中伸手碰了碰躺在自己身边的秦弦,尽量把自己的声音放缓放慢:“哭什么,不要哭了。”
秦弦从来没见过爸爸,也不知道爸爸是谁,只知道自己每天都跟妈妈生活在一个小房子里,和一个吵吵闹闹,有很多人的大房子里。
林秋亭告诉他大房子是工厂,然后他就记住了。
他在那个大工厂里浑浑噩噩地过了不知道多少天,突然有一天林秋亭带回来一个人让他喊爸爸,他就喊了。
再后来没多久爸爸和妈妈就把他带到了这里来,回来之前妈妈几乎天天都要在他耳朵边告诉他这里有哥哥。于是从此以后,秦弦幼小的心里就住了两个人,一个是妈妈,一个是哥哥。
他从小就没离开过妈。自打他有记忆以来认识并刻在脑子里的第一个人就是他妈,现在林秋亭突然离开,让他很害怕,很无助。
特别是天黑下来,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夜深人静的时候,黑夜悄无声息地把他的恐惧和无助无数倍放大,让他比白天更加害怕。
毕竟只是一个不到六岁的孩子,尽管他不想哭,却总也忍不住。
内心的恐惧终于彻底压垮了秦弦幼小的心灵,他哭着哭着也顾不得季远讨厌了,躺在床上就嚎啕大哭起来。
季远自己都是一个孩子,哪里会哄小孩,来来去去都只有那几句车轱辘话:“哭什么,别哭了。”
秦弦丝毫不买账,越哭越来劲。
季远见哄不好,耐心彻底告罄,立即扯着嗓子吼了起来:“别哭了!再哭把你丢出去不要你了!”
秦弦被吓了一跳,立即收了声。
因为他妈的影响,让他还没见到季远之前,就对季远产生了一种源自于本能的喜爱。
可他虽然喜欢哥哥,对哥哥的喜爱程度已经接近了基本上可以用后来万能的网友给无条件追星的人取的名字——脑残粉来形容也丝毫不为过。
可以他哥对他这一年来的态度,以及他哥平日里的表现,他丝毫不怀疑真把季远哭烦了,他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丢出去。
秦弦不敢再哭了,只有瘪着嘴在黑暗里一边抹眼泪一边小声哼哼。
季远安慰不成反而把秦弦骂了一顿,已经快十一岁,一只脚正式步入了青春期,三观已经初步成型,分得清起码的是非曲直的小少年再一次地良心难安了起来。
他思索了一阵,尝试着跟秦弦讲道理:“别哭了,你妈过几天就回来了。”
林秋亭带着秦弦回家里快一年了,尽管她对季远和秦弦的态度没有差别,但季远还是没有改口叫林秋亭一声妈。
平日里能不跟林秋亭说话就不说,实在避免不了的时候就“喂,哎,你”这样喊。再不行他就直接问秦弦“你妈呢?”
林秋亭也不在意,随便他怎么喊。
秦弦听见季远又跟自己说话了,他也不知道这是季远为数不多的温柔,只知道是哥哥在跟他说话,于是抽抽搭搭地问:“真的吗?”
“真的。”季远嗯了一声:“别哭了,快睡觉吧,明天还要去上学呢。”
秦弦似乎得到了定心丸一样,果然不哭了。
摆平了秦弦,季远总算可以睡着了,然而不一会儿,他就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以及感觉到了身边那一只小心翼翼,将触未触的小手。
季远算是明白了,今天晚上这觉只怕轻易睡不着。
“又怎么了?”季远耐着性子问。
秦弦面朝季远蜷着,带着点鼻音可怜巴巴地说:“哥,我害怕。”
季远:“那你想怎么样?”
秦弦:“我想抱。”他说完似乎是害怕季远不相信似的,又立刻加了一句:“妈妈每天晚上都是抱着我睡觉的。”
季远只好伸出右手,认命地把秦弦抱在怀里揽着:“现在抱着了,可以睡了吗?”
秦弦趴在季远单薄的胸口,哥哥的胸膛没有母亲的宽阔,也没有母亲身上的香味和他熟悉的心跳。可这单薄的胸膛,却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在这个漆黑的夜里,给了秦弦同样的安全感,不一会儿,秦弦就趴在季远身上睡着了。
这一晚,半大的少年用他那瘦小的胸膛在黑夜里给他年仅五岁的弟弟撑起了一块小小的,温暖的港湾。
小少年小小的胸膛,犹如波涛汹涌的大海里摇曳着零星烛火的一叶扁舟,孤单弱小,却始终在无边的海面上乘风破浪。
然而少年这一撑,就是一生。
季远甚至有些莫名奇妙,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态把秦弦抱在怀里的,或许是愧疚,或许是怜悯,或许是作为哥哥的那种责任感,又或许是别的什么。
一年前,他甚至都不知道这个弟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只知道去年的暑假,他莫名其妙就多了个弟弟,然后莫名其妙地习惯了他跟在身后,又莫名其妙地习惯了他叫自己哥哥,今天晚上自己又莫名其妙地哄了他,最后又莫名其妙地把这个小东西抱在了怀里。
难道就因为他给我吃的那点零食?季远心想。
现在的季远还不知道,就是因为秦弦的那些零食,以及他丝毫不吝啬的那无数声“哥哥”就捆住了季远的一生。
秦弦大约是这世上最会做生意的人,只用了一点糖,就哄得季远心甘情愿为他操了一辈子的心。
那一声声的哥哥成了无形的枷锁,束缚了季远一生,至死方休。
第二天,林秋亭没有回来,第三天,林秋亭也没有回来。
一个星期后已经开始放暑假了,林秋亭还是没有回来。
这些天秦弦每天睁开眼第一句话就是:“妈妈今天会回来吗?”
然后以此为开头,每隔一会儿就问一遍,一天到晚要问无数次。
季远只好日复一日,无时无刻地回答同一句话:“不知道,今天不回来的话,明后天就回来了。”
季远还是第一次见秦弦这么粘人的,农村里最不缺的就是留守儿童,村里不少人为了生活出去打工把孩子扔在家里给老人带,季远就是其中一个。
别人家的小孩,包括季远自己,离开父母最多念个两三天就不念了。
可秦弦不一样,这小子每天都要问,还要问无数遍。季远看在他没有妈可怜兮兮的份上也不好意思凶他。
为了转移秦弦的注意力,季远跟李二毛天天带着他出去疯玩。白天他玩起来没空想妈,晚上玩累了一回家吃了饭就睡觉也没时间想。
于是他就把问林秋亭什么时候回来这个问题放在了每天早上睡醒的时候,一天只问一遍,一成不变的一句“妈妈今天会回来吗?”
季远再一尘不变地答一句:“不知道,今天不回来的话,明天就回来了。”
然后耳朵根子就可以清净一整天了。
兄弟俩在大伯娘家里连续住了半个月,林秋亭才背着一个大包来大伯娘家里接他们回家。
季远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他父亲的包,就在半年前,他父亲在寒冬腊月里,从那个包里拿出了他给自己买的新衣服。
如今父亲的包回来了,父亲却没有回来。
季远从他继母那人不人鬼不鬼,死人一般的神色中察觉到了别样的气息。
半个月不见,原本就瘦弱的林秋亭比以前更清瘦了。
她双目无神,脸色蜡黄,浑身上下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原本就不太合身的衣服挂在她瘦骨嶙峋的身上显得空荡荡的,像是挂了一个大麻袋。
林秋亭背着那个快压弯了她背脊的大包,一手牵着季远,一手牵着秦弦,迈着沉重的步子回家了。
七月的天像是一个蒸笼,热浪从四面八方涌来,无孔不入,分明是不动都能把人热得汗流浃背的天气,林秋亭却感觉到了冷。
林秋亭带着两个孩子回家,季远和秦弦站在一边,看着她一件一件地把父亲的衣服从包里拿出来,抻平叠好放在床上。
每一件她都抻得很平,叠得很仔细,很认真,也很慢,所有的衣服都被她整理得,平平整整,没有一丝褶皱。
最后,林秋亭从包里拿出来一个木盒。她木呆呆地抱着这个盒子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像是雕塑一般。
秦弦终于认出来这是爸爸的衣服了,他虽然不知道爸爸在哪里,也不清楚妈妈为什么叠爸爸的衣服,可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对劲,他看了看那些衣服,问林秋亭:“妈妈,爸爸呢?爸爸的衣服回来了,爸爸为什么没有跟你一起回来?”
林秋亭保持着那个姿势,静静地看着手上那个木头盒子,她的嘴唇动了动,喉咙里发出了几个沙哑难懂的音节,似乎是在回答秦弦的话,又似乎在对那个盒子说话,又好像在自言自语。
过了许久,林秋亭死寂的瞳孔终于颤了颤,她抬起头,一脸麻木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季远和秦弦。她眼神发直,不聚焦的瞳孔里带着一股死气和绝望。
她脸上僵硬灰败的肌肉微不可见地抽动了一下,死鱼一般的眼珠转了转,喉咙上下滚动了一下,惨败的嘴唇里幽幽吐出一句冷冰冰,没有一点温度的话:“爸爸死了。”
这个瘦弱的女人,终于在失去了丈夫的半个月后说了第一句话。
随着这四个字的飘出,她仿佛终于接受了丈夫死去的事实,内心摇摇欲坠的堤坝终于彻底崩塌,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悲伤和对丈夫的思念,所有的痛苦和不舍都化作了汹涌的泪水。
季远十一岁那年,父亲死于煤矿坍塌,永远地离开了他。
这个辛苦了一辈子的农民,还没来得及见自己妻儿最后一面,连一句遗言都没留下。
煤矿坍塌的时候,他甚至没来得及把妻子和孩子的容貌印在脑海里就被埋在了那深不可测的矿洞里,年轻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三十五岁。
话不多的林秋亭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有时候一天也不说几句话。
在季远的印象里,他似乎再也没见过林秋亭笑过,也没有听她提起过父亲。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季远抱着秦弦躺在自己房间睡觉时,会听到另外一个房间传来很轻很轻的抽泣声。
自从父亲死后,季远就每天晚上带着秦弦睡觉了。
家里没有了顶梁柱,林秋亭不得不强撑起她那瘦弱的肩膀扛起整个家。
不知道是不是父亲去世的原因,季远仿佛突然间长大了似的,几乎一夜之间就收起了他所有的棱角和脾气。
开始承担起兄长和家里最年长的男人的职责,照顾秦弦,力所能及地帮林秋亭撑起这个家。
尽管他对林秋亭仍然没什么话说,却不再对她爱搭不理了,放学回来的时候还会主动帮着林秋亭干点活。
夏天到来的时候,他每天晚上会带着秦弦去田里抓黄鳝,他提着手电筒,拿着用竹子做的钳子走在前面,秦弦就提着个小桶跟在后面。
黄鳝多的时候林秋亭会趁着赶集的时候,帮他把黄鳝拿去乡镇上卖,回来把钱拿给他,这个时候季远就会有些不自然地让她把钱留着。
林秋亭也不多说,就收了起来。
李二毛嘴巴突然老实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再也没有在季远面前说林秋亭用不了多久就会原形毕露这种话了。
他仍然时常受到继母的谩骂和父亲的毒打,身上常常带着伤,经常没有饭吃。
有一次他在临近中午的时候挨了打跑到了季远家,在季远家里吃了顿午饭,从此以后他就常跑到季远家吃住,甚至几天不回去。
李二毛的父亲觉得丢人,会怒气冲冲,口里不干不净,跑来一边骂一边让他回家。
每当这个时候,林秋亭就会当着李二毛父亲说:“是我让季远把他找来的,想让他们帮我干点活,是我忘了告诉你一声,李大哥,真对不住。你看就让他在这里帮我几天忙,等过几天忙完了我就让他回去,你看行吗?”
终究是在表面上给李二毛的父亲留了些面子,李二毛的父亲也不好当着她一个寡妇的面把话说得太难听,说出去有欺负人家孤儿寡母的嫌疑,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叮嘱李二毛听话,帮完忙早点回去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