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疯子
韩素故意道:“有区别?”
季白檀狠狠道:“有。modaoge”
“我想想。”韩素敛着眸子,掩去落入眼底的笑,过了一会儿才道,“我喜欢的是季白檀。”
她沉如黑井的眸子深深望着他,重复道:“不是太子,是季白檀。”
季白檀心脏漏跳了一拍。
已经很久没人唤出这个名字了。
昭康帝在众人面前总是唤他太子,极偶尔的时候才会赏赐般地叫一句“檀儿”,薛皇后久居深宫,屈指可数的见面也不过与他相顾无言,至于别人,更是不敢提及太子名讳,见到他时总是将腰一弯,恭恭敬敬地来一句“殿下”。
上回从旁人口中听到这三个字,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他竟对这个名字有些陌生了。
季白檀口中发干,他喉结滚动一圈,像是在确认什么似的,道:“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即便他不是太子,主上也会喜欢他?”
韩素瞥了他一眼,不说话,季白檀于是更加迫切:“是不是哪怕他样貌全变,主上也能一眼将他认出来?”
韩素依旧缄口不言。
季白檀语速越来越快:“倘若哪一天他由高高在上的太子沦为碾入地底的尘埃,主上也愿意陪着他?”
他几乎是焦灼地望着韩素,心中暗暗希望她别答应。
现在的他已经不是那个金枝玉叶的太子殿下了,贺云底细无法摸清,未来他说不准能不能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他不愿韩素陪着他吃苦。
“不愿意。”这回韩素总算开了口,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嗤笑一声,“我脑子有病吗,陪着他落魄?”
季白檀松了口气,明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心底却仍然涌上一丝空落:“弃了也好。”
韩素奇怪地瞥他一眼:“谁说我要弃了?”
宫墙的大门向两边大敞,数十条木枝从朱墙内伸出,当真为“春色满园关不住”。
韩素就是在那个瞬间偏了头,被鲜活的春意扑了满脸。
“我不会抛弃他。”韩素道,“我会助他,将一切夺回来。”
“阿月。”韩素淡声道,“逃避与自怨是弱者的行为,真正的王者,哪怕跌入深渊,也会踩着敌人的尸骨往上爬。”
一直到丞相府,季白檀都没再说话。
梅林院只种了梅树,春日一到,梅花便全落了,一眼望去,满目萧索。
周宁去礼佛了,估摸着又要几十日不归家,韩光与她见了个面,话没说两句便急匆匆地要走,听到她要去宁州的消息时,甚至没有过问原因便应下了。
初荷忙着帮韩素整理衣物,她虽说是韩素的贴身侍女,但更多的时间却是留守梅林院,反倒像个管事。
临行那日,初荷站在门口,看着马车滚起一地烟尘,心里一阵空落。
此趟离去,也不知要多久才能归家。
时光的车轮咕噜噜转着,在一趟趟日升月落里,几十日悄然而过。
宁州位于大岳的边境,冬季漫长,高高低低的山峰错落有致,山顶常年积雪。江南的春季都快接近尾声了,这里的梅花仍漫山遍野,飘香万里。
韩素下马车时,便被这萧索的寒意扑了满脸,抬眸的刹那,却见红梅点枝,漫天飘零。
她呼吸一顿,恍惚间,某个深埋于脑海的画面逐渐与眼前的景象重合,张牙舞爪地欲吞噬她的识海。
身侧传来声轻唤,韩素回神,却见季白檀沉沉望着她:“怎么了?”
“无事。”韩素垂下眼眸:“想起一位故人。”
夏柳的老家位于宁州韩庄,是一个普通的小村镇。眼下天刚蒙蒙亮,河旁便已然围上一群浣衣妇女,她们手中无一例外地提着个木桶,黑发用一根样式简单的发簪盘起,操着一口家乡话,手臂被冰凉的水浸得通红。
清一色的厚灰墙体建筑顺着河道一字排开,河两岸栽种的梅树被风一吹,浓香便传了万里。
夏柳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一幕,脑海中似乎有什么记忆正在破茧复苏。
“眼熟吗?”韩素问她。
夏柳过了一会儿才缓缓摇头,低声道:“都变了。”
“没有不变的?”
夏柳四下望了望,指指一个方向:“只有那个。”
韩素顺着她手指的地方望去,却见河上竟还架着一座石拱桥,灰黑色,桥身破损,东凸一块西凸一块,像是被人砸过,桥头上的石狮子一个被砸去了半个脑袋,另一个干脆全砸完了。
夏柳轻声道:“小时候那座桥还是完好的,桥边没有屋子,只有大片大片的稻田,夏天还会跳青蛙,晚上月亮很圆,奴婢喜欢躺在稻田里,有时候不小心睡过去了,醒来天就亮了。”
“然后呢?”
“然后……”夏柳顿了一下,“奴婢会踩着稻田回家,路上会碰到几个玩伴,街坊邻里住的奶奶见了奴婢,会给奴婢塞点心。”
韩素循循善诱:“还能记得回家的路吗?”
夏柳蹙眉道:“韩庄变化太大了,奴婢不确定能不能……”
话音未落,肩侧一疼,她迫不得已停了话,偏头去看,却见几个浣衣妇女拎着木桶急匆匆往巷口跑,还有人面露鄙夷,语速极快:“那疯子又来了,赶紧走赶紧走。”
夏柳被推搡着挤到墙角,心下惊恐,水灵灵的双眸瞪得很大,仿若灵鹿。
韩素拨开季白檀横在她面前的剑身,拉住一个妇女,乖巧笑道:“姐姐,不知前头出了什么事?”
那妇女突然被攥住,条件反射地面露不悦,但很快就被那声“姐姐”叫得心花怒放。
“你们是外面来的吧?”她拿湿漉漉的手拍拍韩素手背,往后头瞥了一眼,嫌恶道,“咱们这儿有个瞎了眼的疯子,待这儿好多年了,逢人就拉他回家,嘴里还念些有的没的,你们小心些,千万别被她逮到了,赶紧走赶紧走。”
“拉人回家?”韩素挑挑眉,顺着妇女说的方向望过去,却见灰白残破的石拱桥上,确确实实站着一个耄耋老人。
她银白的头发在风中颤颤巍巍地抖动,苍老的手扶着石桥,缓慢又艰难地拖动自己的身子,仅存的一只眼睛茫然地四下望,似乎在寻觅着什么。
“姐姐。”韩素将视线挪回来,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女般疑惑道,“她拉人回家做什么呀?”
“谁知道!”妇女皱皱眉,嘟囔道,“疯子干的能是什么好事,把人拉回去剁了也说不准。”
话音刚落,远处的独眼老人似乎有所感应,从桥头遥遥望来,那只灰白的左眼死气沉沉,像是白布上蒙了一层灰。
妇女被那眼睛一望,打了个哆嗦,赶紧道:“不说了不说了,我先走了,你们也赶紧找地方躲起来啊!”
说罢,她便拎着洗了一半的衣服匆匆离去,转过一个拐角,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韩素眯着眼睛冲桥头望去,却见那蹒跚的老人一步步拖着僵直的双腿,竟冲着他们走来。
“小姐!”夏柳本来胆子就小,现下更是惊恐得连连后退,“我们要不要避一避啊……”
季白檀下意识拿剑挡在韩素身前,目光警觉地望着对面。
“别紧张。”韩素轻笑着拍拍季白檀手腕,修长白皙的两指拨开剑身,冲着独眼老太走去,面色如常,仿若闲庭信步。
“小姐!”夏柳想拦却不敢拦,犹豫一瞬,便很快跟上。
走近了,韩素才看清了老人的样貌。
她真的很苍老,纵横交错的皱纹深深浅浅地遍布面颊,脸庞干瘪,颧骨深深凹进去,瘦削的身子被一根拐杖撑着,似乎只需一阵风就能吹走。
韩素礼貌招呼道:“奶奶,你在找东西吗?”
独眼老人缓缓将目光对准她,木僵的身子一动不动,完好的右眼灰扑扑的,似乎在想什么东西。
韩素歪头笑道:“奶奶?”
夏柳躲在她身后,害怕地扯了扯她衣服,看都不敢看对面一眼,低声道:“小姐,咱们走吧……”
在这死寂般的注视中,时间都快都凝滞,似乎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老人总算有了反应。
她咧开嘴角,露出一口不完整的黄牙,嘴里嘟嘟囔囔说了些什么。
那声音很低,话被压得含糊不清。
韩素道:“奶奶,你说什么?”
老人不答,目光游离。
韩素又道:“奶奶,你在看什么?”
老人依然不答,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韩素接着道:“奶奶,你姓什么?”
这回老人终于有了反应,她死气的左眼转了一下,缓缓望过来,死死盯着韩素,艰难吐出一个字:“刘。”
韩素自然道:“刘奶奶,你在找什么吗?”
刘老太沉默地盯着她,过了一会儿才含糊道:“糯米……没收呢。”
夏柳快被吓哭了:“小姐,我们回去吧……”
话音刚落,那刘老太好巧不巧地望了过来,完好的右眼珠在看到夏柳的刹那很快缩了一下。
夏柳呼吸一窒。
下一秒,那刘老太突然绕过韩素,攥住夏柳的手。
她的手看似苍老,力气却是十足的大,拉人的时候攥得死紧,一时间竟让人挣脱不开。
夏柳身子僵得像一块寒铁,思维似乎被冻结。
刘老太突然露出一个慈祥又诡异的笑,喉咙嗬嗬几声,道:“去我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