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为何之前没有想到,为何他们被困于固化思维之中。
一个将军,为何第一件事不是回到军营,而是要坚持去传递消息。
一个将军,为何手持自己最熟悉的武器,在阿婆的描述中却从未对加害他的村民使出。
一个将军,为何只伤了一条腿,便毫无反抗之力任人宰割,连讲话也带着求饶讨好之意。
只有一个可能,他从始至终,都不是那个真正的将军。
沈栖游高声问道:“宋思博,你是否记得,你当初究竟为何来到宁阳村?”
许是被叫到名字,即使并未用探灵之法,宋思博仍停滞了一下动作,显然有些茫然。
沈栖游又问:“你是否还记得自己是宋思博?”
“你还记不记得,你穿上的衣物原本之人名字——范河梁,他是你什么人,是你的上级,还是你的朋友!”
沈栖游抬起剑,趁他恍惚间念出剑诀,点地而上,目标却并非他心脉,而是用净化之法解其执念本生——唯有在厉鬼被唤醒人性的瞬间,此术法才有一丝可乘之机,且若持剑之人意志不够坚定,反会被恶意侵蚀。
可沈栖游正面无法击败他,只有再深一步知其弱点,逼其松懈,才有赢下可能。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是唯一的解法。
江葶苈无法阻止他,沈栖游亦是在那一剑中沉气定神,剑锋与厉鬼魂灵交汇刹那,全身灵气灌注而出,孤注一掷。
大道唯我,亦不会被侵扰心神。
入——!
沈栖游眼前由黑暗变为纷杂,属于魂灵前生之事如河流倾泄卷入脑海,又如一幅庞大画卷徐徐展开,他也得以在其间,窥见从前始末——
陆历八百二十一年,宋思博入军第三年,被朝廷指派与外莽出战的范河梁提携做了身边传令兵。
他二人自小一个村子长大,皆有从军报效之梦。范河梁天生神力,早早入了军营,短短数年立下无数军功,更是曾以一敌百,万军之中取将领首级,一时风头无两。皇帝更是破例封他为骠骑将军,命他出战外莽,护山河平安。
宋思博却不一样,他入了军,也只是最低等的兵。那日范河梁问他,愿不愿意与自己一同到北方对战外莽,宋思博想也未想,同意了他的提议。
他觉着范河梁这般厉害,自己跟着他,也一定能混出名头,当上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范河梁信任自己这位儿时一同长大的好友,便令他做身侧传令兵。知晓他有将军志愿,平日行军布阵也以身担保许他一并在侧。
宋思博与他在长裕关待了两年,除负责紧要时刻回朝通报,日日随他游走打仗,倒真学了不少,范河梁承诺他,待此仗结束,定会向上面为他讨要军功赏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两年了,双方皆熟悉对方行军计策,陷入僵局之时,恰逢极寒时节,范河梁知晓军中状况,而外莽却习惯严寒,对己不利,两相权宜,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要亲身带一队信任之人查探敌军粮草储备与兵马人数。
这本是先锋的活计,可近日军内出了细作,他不放心军中之人,便只与几个心腹说了打算,其中自然包括宋思博。
他一个传令兵,照理说来并不应当行密探这般危险之事,可范河梁耐不住他再三请求,又想此番只是查探,并无危险,便同意了带上他一道。
他们绕至敌营后方,也是在那看到了敌方储备,原来外莽也因气候原因死了不少兵马,粮草亦是匮乏。范河梁心中盘算,若请求增援,半月后奇袭,定能趁此机会一举拿下这场僵持两年之战。
本一切行进顺利,可就在退出之时,竟中了地方埋伏,他们被困深山之中,范河梁知道,此次是当真死路一条了。
一路前来之人多受了伤,宋思博腿上亦中一箭,范河梁嘱咐他切记藏好行径,对方目标只他一人,他死去,便不会继续搜山,宋思博定要想方设法回到朝中求援,此战可胜。
宋思博面对好友的最后请求,知道如今情意敌不过形势,含泪应下。他躲在隐蔽之处,看着范河梁带着其余几人冲向敌军,看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抵抗,而身侧几人明知无法生还,更是用生命厮杀,无一人有过退缩。
那一刻,他也想像他们一般不顾一切冲去,可他带着最后的希望,他不敢,也不能去拼这一场。
范河梁的头颅被敌军将士砍下,得意洋洋带回军营炫耀,也是在那时,他从敌军口中得知了真正的奸细——竟是军中事事亲力亲为的副将。
他无法再回到军营,苦苦支撑到敌军离去,才从枯木乱石后爬出。他看到了好友尸体,看到了平日一起喝酒打诨的兄弟,他们都离开了,突然而然地,就只剩下自己孤零零一个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没有忘记自己使命,只是在看到好友那身将军铠甲与伴随多年的单牙月戬后,鬼使神差地,他换上了好友的衣物,拿起了那把长戟。
他想,原来当将军,是这样的感觉。
宋思博身着将军铠甲,带着长戟,带着所有人的期盼,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好友尸身,一瘸一拐走下了山。
他本欲连夜赶回,却在途中遇上了一个人。
那人说他是宁阳村中人,道村里有许多粮食和医药,今夜风雪太大,不如随他到村中暂避,第二日再行离去。
更深露重,寒风猎猎间能到村庄借宿医治,定能及时将求援信息告知朝堂。纵使好友已逝,亦能完成他们所有人的愿景,赢下这场持续两载春秋之战,换綦朝国土太平,百姓无忧。
可也正是那个入村决定,造就了他的结局。
没有死在敌军刀下,却死在了拼死保护的百姓手中。
他浑噩间拼命想找那个引他入村之人,却怎么也见不到。
浑浑噩噩间,宋思博觉察到除了痛楚之外,身体被分成无数份的绝望,他记着没有传回的信息,记着死去的好友兄弟,记着……自己也许会因场军功,而真正有当上将军的可能。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明明就差一点,明明连最凶恶之处都逃离了,为什么偏偏世事无常,自己会落得这样凄惨结局。
他从始至终都睁着眼睛,望向天边那盏皎白弯月,雪花纷纷扬扬落在失去知觉的身体上,直到最后一刻,血色浸满了他的眼瞳。
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完成呢?
宋思博记不得了。
记忆的最后一刻,只剩下对村民极度的恨意,那说不上是何物的执念也被埋藏在了心底。
这股恨意太过强大,以至在他将宁阳村村民全数杀死之后,怨念生成了一个由他掌控的区域,而身为此处主人的他,自然无所不能。
既然爱吃,他便每日不间断为村民送上食物,让宁阳村之人千百年间反复食下同伴的身体,更令他们将自己当作神明祭拜,令他们永生永世不得解脱。
这便是他对宁阳村的惩罚。
沈栖游睁开眼。
术法从来都是双向,在他看到宋思博过往同时,被困于自己魇域多年之人也一点一滴回忆起始末曾经。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可实在过去太久太久了。
属于“人”身上的赤心良善早就在多年磋磨苦难中化作最深的恶意,知晓了又能如何,他人性尽失,此刻本就是穷凶极恶之鬼。
便是千万遍度化,也只能沦落地狱之底,受严霜烈日,刀山火海之罚,永陷苦难,不得解脱。
下一刻,他又抬起长戟,加了数倍之力,重新落在萧望身上。
萧望喉中扼出大股鲜血,身上无一处完好,宋思博折磨他,偏不让他轻松死去,偏要让他也承受自己苦楚,以平数年怨愤。
待萧望彻底支撑不住,下一个目标便会是他,是江葶苈,如无法阻止,他们皆会葬身于此。
沈栖游急切喊道:“宋思博,宋思博……!”
唯有听到名字时,厉鬼才稍有反应。
沈栖游从来没有这般绝望过,好像深陷海底,亦或坠向峭壁深渊,他没有能攀附的绳索,也没有能拉他一把的人,四周冰冷空寂,只剩轰隆山风在耳畔炸开。
从前父亲与师尊是如何教他的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的执念是什么,是那未送去的消息,还是未赢下的战争。
不对,不对。
宋思博死去那年,战争还未真正结束,他并不知道结果。
他高声问道:“你因何长滞,只因恨吗,我不相信,愿意为国家安定不顾生命之人会困顿于此!”
宋思博身体果真停了一霎。
有希望,他想,唯有厉鬼重新陷入旧事,才能寻得其中弱点,找到应对之策。
师尊说过,每个化作厉鬼之人,心中皆有最深一处念想,若无法强硬击杀,便找到那处他不愿言谈之事——
沈栖游一点点靠近宋思博,鬼气压强也越发明显,他步履艰难,灵流紊乱,咬牙问道:“你究竟是将自己封闭于此倾泄对他们的恨意,还是不敢去知道没有自己传递消息后的结局?”
鬼气猛地加剧,宋思博无法攻击他,却能释放出自己力量阻止他前行,沈栖游顶着刀割般的烈风,发髻早被吹得散乱。他双眼赤红,嗓音嘶哑,竭力喊道:“你不想知道当初的胜败吗?”
宋思博顿了一下,虐杀萧望的手在发抖。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栖游在赌,他若落下最后一戟斩杀萧望,术法禁锢便会彻底失效,宋思博再也不会被制于只攻击一人,而他们,也会惨死当场。
他终于说了第一句话,是千百年来风霜堆积的沙哑,带着惊魂丧魄的压制,似乎整个魇域也为之惊动三分。
他身形时而虚晃,时而真实,久久应出一句:“我……不、不……”
他说不出那句不想。
沈栖游双目灼燃,掌中剑意铮铮:“宋思博,这么多年过去,你究竟是恨是阻扰了这一切的宁阳村,还是恨自己从始至终无能为力,内疚于没有将好友用生命换来的情报告知朝中——你当真不想,知道这场战争的结果吗?”
沉默许久,像是终于服从于埋藏心底最深处的渴望,宋思博沉下声音,反倒有些惶恐,小心翼翼问道:“那我们……赢了吗?”
沈栖游张了张嘴,他分明早已想好了回答,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如他这般执念早已深切的厉鬼,若未达成所愿,只会适得其反,将其激怒,最好的方法,便是告诉他想知道的答案。
可沈栖游从来不擅长欺骗,尤其是在面对最殷切盼望之时。
长戟仍插在萧望胸膛,他的意识逐渐模糊不清,仍旧一动不动望着沈栖游,面色如雪苍白。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栖游一字一顿,缓缓念道:“陆历,八百二十三年,腊月十八,长裕关之战,大捷。”
“外莽退出綦朝领土,双方定下协议,百年不得再起战事。”
“宋思博,你们赢了。”
他抬起剑,念出乾相宗第三道剑诀,正欲行惩,却发现宋思博虽面感欣慰,却仍无他从前所学,厉鬼去了执念后的衰弱,数次近身皆被鬼气压制,无功而返。
沈栖游慌了神。
为什么,他明明做对了。
宋思博也因他化解千年之事而恢复神智,可为什么,他还是无法靠近宋思博,他的实力为何没有半分减退?
宋思博身形庞大,似乎占据了整个秘境,四周烟雾缭绕身侧,影影绰绰地要看不清面容。
他说:“那又如何?”
沈栖游怔住了神。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么多年过去,胜与负,对如今的我来说已经变得不再重要……赢了,我的朋友们也不会回来,输了,也早与我无关,但害我至此的人,我却无法忘却。”
“我记得那日的绝望与无助,记得身体被一刀刀斩开的痛楚,记得念着那道没传出去的消息,记得我失去了头颅的好友。”
“我从来没有想让此处现世,是你们擅自闯入,扰了我的生活,明日我又要将这些被你们弄乱的尸体一一复合,也很累。”
他叹了一声,道:“是不是你们全都死去,就能恢复如初了?”
宋思博将长戟拔出,似乎也不再有耐心了,沈栖游知道他要杀死萧望,情急之下提剑而上,用尽全力的一剑劈砍在鬼气护盾,只轻飘飘地被全数化解。
局势已定,江葶苈不住啜泣,她努力抬起头,眼中蓄不住一滴滴往下掉的泪。
“我不想死……”她哭道:“我还有好多要做的事,我不想死。”
沈栖游也体会到了那种绝望。
他就像一个无法左右战局的兵卒,太过弱小,太无能为力,以至于只能如同当年的宋思博一般,被迫看着好友离自己远去。
沈栖游眼睁睁宋思博抬起长戟,诸多神思之间,他注意到了地面一直插着的那把单牙月戬。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一把被浓稠的鬼气浸染,一把则正气凛然。
始终坚持拿起的这把长戟,第一次入庙时见到的万军之境。
沈栖游忽地想到什么,抱着最后希望,在最后一击落下前高喊出声:
“宋将军!”
宋思博愣了一下,停下了手上动作,怔怔望向了他。
“你叫我什么?”
果真……如此。
“宋将军,”沈栖游仰起头,目无怯意与宋思博对视,道:“陆历二百八十三年,綦朝大败外莽,此战人人有功,骠骑将军追封正一品忠勇济安护国大将军,其余牺牲之人亦有追封,其中……宋思博,追封五品,折冲将军。”
他弯腰作辑:“宋将军,你早已得偿所愿。”
宋思博紧紧盯着他,像是想找出话语中破绽,沈栖游浑身冷汗直冒,二人僵持许久,才听一声问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