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黔北
一个小太监跑到卓修璟面前,手撑在膝盖上大喘着白气说:“卓统领,皇上,皇上让你立刻去宫里参加殿前议事。”
“皇上就已经到宫里了?”卓修璟计算着路程,大队回宫至少要一个半时辰,这会儿才一个时辰不到,怎么就来召人了。
“没呢。”小太监名唤小吉子,是鲁兴老家远房亲戚送到宫中养活的,鲁兴颇为照顾,带在身边亲手调教,挺有眼力劲儿,办事说话都得了鲁兴真传。知道卓修璟是当今皇上跟前的红人,毕恭毕敬的答话,“回宫的大队才到半路呢,宫中就传来消息,说是范衢范都御史回京了,已经候在宫中等着禀报黔北的事呢,皇上让文武大臣都去殿上听听。”
卓修璟看着手中的耳坠盒子,塞到怀里,看来又回不了家了。
三个多月不见,范衢虽特意换了件新朝服,竟还是像变了个人,皮肤粗糙黝黑,嘴唇上裂着几道口子,乍一看,与常年劳作在地里的庄稼汉并无二异。
关顾之盯着手中的折子看得目不转睛,越看脸上怒色越甚 ,年轻的脸上两道剑眉蹙得快连到了一起,愤而将折子拍到龙椅扶手上,道:“简直目无国法,视百姓如草芥,良心何在?良心何安?范都御史,你来说,将你所观所察,就在这大殿上告诉文武大臣。”
范衢风吹日晒辛苦百日,又长途跋涉风尘仆仆的才赶回来,但精神不减丝毫,语调铿锵道:“禀皇上,臣幸不辱先皇之命,已将越境偷入宁国的百姓悉数劝返,但其间阻碍重重,百姓实在也是无法生活,为一丝生机,才不得不逃离黔北。黔北原本可用于农耕的土地就不多,如今已是一片荒芜,人丁稀少,就算是城中偶有百姓,也多是老弱病残,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百姓饿极了,常有易子而食之事,黔北六城哪像是人住的地方?简直就是人间炼狱。”
柯以政惊讶道:“何至于此?范大人可不好夸张。”
范衢双膝跪地,向关顾之磕了一个头,道:“臣所言句句属实,甚至现实比我所描述的更为可怖。”
“黔北虽然土地较为贫瘠,可畜牧方面也还是可以的,怎么会变成这样?后边的原因,范大人可查到了?”穆行渊身为户部尚书,主管着国家财政,虽然关顾之极为不喜欢他,可也不得不让人传他来听议。
穆行渊是个尽职的大臣,关顾之罚他磕头的事已成了官员中的笑谈,他觉得丢人,躲家里几日不出门,现在听到黔北易子而食,又忍不住开口问话。
“赤威侯在黔北威风,苛捐杂税名目繁多,种出一斗粮食,他要收两斗的税,这让百姓怎么活?近几年又多番征兵,家中但凡有个青壮,就被他强征入军,县城还稍好,入了村寨,几乎就不见男丁,不是老弱就是幼儿,一些做娘的无法生活了,丢下孩子自己逃命出去,人活得还不如猪狗!”范衢愤怒不平的说。
穆行渊花白的眉毛拧巴在一起:“可是拨给黔北的军饷一直是按十五万军拨的,他既然私自征兵,多出来的军饷从哪里来?大人说黔北城荒民散,那他就算私自征税养兵,也征不了呀。”
“这也是我奇怪的地方,”范衢道,“我要查赤威侯的军饷及以往的战史折损,给我的军账墨迹都没干透,我找他理论后,没几日,住的驿馆就遇了袭,若不是宿卫军的林校尉带人拼死护我,如今,我早已身埋黄土了!”
卓修璟暗自思忖,林校尉?林夙疑!五年前抓捕涉及关慕南毒害王皇后一案关键证人的,也是此人。
关顾之抬手,让范衢起来回话,问道:“既然范大人到黔北后,发现如此多问题,为何不早回报悃京?先皇到御龙西归都未等到你的消息。”
范衢起身后,道:“臣先后两次写了督察卷宗,派人送回悃京呈报先皇,两次的人都莫名失踪。此次从宁国迁回的百姓不愿意回黔北,我派人与庆州、宜州、宁怀等地交涉,安排宿卫军将百姓分散送往了六个城镇,耽误了不少时日。本来还想要继续查黔北的军账,但消息传不回来,又听闻先皇驾崩,才马不停蹄的亲自回来呈禀,前夜在紫云,还又遇了一次袭击。”
关顾之赶紧出声关怀:“可有受伤?真是辛苦爱卿,为国办差,竟还有性命之危!”
范衢看向黄勤,那是他曾经的上司,往年督察黔北均报平安无事,与他不无关系,挑衅似的说:“我范衢父母双亡,不娶妻,不生子,为的就是无后顾之忧,志在揭真相,明天理!死又有何惧?”
关顾之称赞道:“范卿大义,范卿大义。”
心中却在暗暗犯怵,新皇登基,年后就是天正元年,按制诸侯正月一过就要入京朝拜,苏一鸿长着一副凶像,又心怀不轨,连督察御史都敢多番暗杀,根本不怕皇上暴怒追查,如此狂妄之极,臀下的龙椅似乎都冒出了针芒,求助似的看向卓修璟。
卓修璟明白皇帝的心思,无非是想削减黔北兵权,又忌惮强制削权会让对方狗急跳墙,自个儿也讨不了好。想了一下,站出来说道:“范大人这番实在是诸多辛苦,原本该让您休息几日再商榷的,可在下听闻黔北有军队越境到了永安,称是助镇西侯除匪患,如今永安已经安定许久,黔北军却不返回,忧思不解。不知范大人督察时,可知晓这其中祥情?”
苏一鸿那只老狐狸,哪里是派人去支援?分明是去监视掣肘,一旦二皇子掌控不了局势,他的兵就顺势拿下永安,再称自己是协助支援。
范衢不慌不忙,反而笑了起来,说:“说来神奇,带队援助永安的黔北军参将叫董敬,他不是不返回黔北,而是带着那近万人的军队,竟然全听了镇西候的指挥,助力平了另外三城的匪患,那三城原先也是向朝廷呈过求助折子的,不知为何,竟也没呈到先皇圣前。一群士兵,带着收服的匪众,开垦起荒地来。镇西侯与庆州几个富商达成了商议,他们借粮种及幼畜,给四个城的百姓耕种养殖,四城准他们建商道和交易驿所,并且免收三年商税,百姓们有了生活盼头,兴致高涨,商业也发展起来,西部竟然有了焕发生机的迹象。”
朝上立即议论纷纷,一些官员咬着耳朵窃窃私语起来。关顾之看向下边,红的黑的官袍一片,这其中,到底又有多少人在说镇西侯的好?脸上不悦,假意咳嗽一声,说:“众卿有什么想说的,尽管大声说出来。”
这一声颇具威慑,百官归位站立,噤若寒蝉,不敢再言。
关顾之故意又等了一会儿,待气氛凝结如冰,冷得下边的人出气都不敢大声,才说:“黔北的情况大家也听到了,别只会暗底里大放厥词,你们是我大邺国的栋梁,朕让你们来,是为发展壮大邺国出主意的,不是叫你们听乐子来了。”
“臣以为,镇西侯的做法虽然于税制不合,但特殊情况特殊处理也是情有可言,不失为一个好法子,说不定,可以在边陲城镇推广。”一个着三品官服的大臣中肯的说。
“不可,不可,税收乃国之根本,哪能随意就免?再说,于其他州府来说,太不公平,引起内乱就得不偿失了。”户部管税,最有发言权,户部周侍郎也站出来说话。
穆行渊看向刚才说话的部下,咬着牙轻轻摇了摇头,他觉得还是自家表侄儿有治国大才,税收就应该因此制宜,不可死搬硬套,二皇子短短数月就将颓废之城治理成生机勃勃的模样,那是谁都能办到的?可他才因赞扬二皇子被罚了,现在可不敢说话。
“咱们应该先说黔北的百姓,不能只将他们都迁走就完事,那黔北的城,黔北的地,不能就这么荒了呀。”
“黔北还能怎么办?那你说你有什么想法?”
“说来奇怪,范大人怎么就认定军账是假的?誊抄也不是不行。”
“是啊,征了兵就得养,黔北穷成那样,靖国这两年也还算安静,还征兵干嘛?赤威侯又不傻。”
“咦,要不将黔北六城的府尹换了吧?既然他们管理无方,就换有能力的去管。”
大殿内也不知哪几个人在轻声嘲笑。这人竟说这么稚嫩的话,府尹大得过赤威侯?换了谁去,也得听赤威侯的,有谁敢说直接换了赤威侯吗?
关顾之被吵得头疼,半天也没听出个有用的主意,揉了揉眉头,说:“行了,都别争论了,要么不说话,要么说起来没完,都下去,想好了再拟成折子来说。今日祭祀,大家也都累了,先回去休息吧。”
又对着范衢,放缓了声音,道:“范都御史,此次真是苦了你,及时发现腐烂,翻出来晒晒,才可防止烂入骨髓。朕今日要赏你,知道你素来简朴,又几历生死,就赐你丹书铁券一枚,奖免死之权。”
丹书铁券要刻录被赐者的显著功勋,将来自己或是子孙惹了死罪之祸,可凭券免死,这是无上的功勋才能获得的荣耀,邺国开国以来,受此赏者不足十人,范衢大惊,立即跪地谢恩。
祭祀的吉时不能耽误,关顾之天没亮就离开皇宫,折腾了一上午,龙辇来回坐了三个时辰,又听了半日的朝议,累得不行。打着圈转动颈子放松,脖颈咔咔的发出声音。
楚绚卸掉指上的长甲片,伸手给他揉捏后颈,说:“皇上太累了,去榻上休息一会儿吧。”
关顾之微闭着眼,说:“没人的时候,还像以前一样,叫四哥吧,在你面前,我也不想称朕,”拍了两下给自己揉捏颈子的手,顺势握住,“我就想与绚儿做对寻常的恩爱夫妻。”
楚绚笑了笑,凑近他的耳边,柔媚酥软的叫了声:“四哥。”
关顾之举目望她,依然牵着那只手,报怨道:“确实是累了,皇上不好当,今日朝上一堆事,烦死了。”嘴上说烦,脸上却被这声“四哥”叫得荡漾起满足的笑意。
楚绚说:“今日四哥赐了丹书铁券,才一会儿功夫,连后宫都传遍了。”
关顾之其实话出口就有点后悔,这么重的赏,是给得太轻易了点,比范衢功勋大的人多了去了,可自己金口玉言,又是登基后的第一赏,怎好收回?
楚绚看出了他的心思,接着说道:“也不必为此忧心,历来哪个新皇登基不是给足了恩赏,先皇登基时不是还大赦天下了吗?四哥也正好趁此机会,对忠心的臣子重赏,培养自己的心腹。不过,有些大臣们仗着自己资历老,欺负皇上年轻,威恩并用嘛,也要立了威,恩才有用。”
关顾之想起之前在朝堂上,众官听到二皇兄在永安边境收兵、治民、通商诸般事迹,一个个的崇拜得很,“哼”了个鼻音,说:“就是有的老匹夫,身子跪着我,魂却拜着别人。”
“我听说穆行渊被四哥罚了以后,老实多了。”楚绚说。
“可不是。”关顾之说,“刚才在朝上半点不敢再乱引方向。”
楚绚牵起关顾之的手,蹭在自己脸上,说:“慢慢来,不急。既然对穆行渊有效果的法子,对别的大臣,自然也是有用的。人这脑子啊,奇妙得很,认定了谁,就会觉得谁做什么都对。四哥,你就是要让他们都认为,你才是天命所归。”
楚绚总是有股安魂的力量,只要听几句她那如云似雾的声音,关顾之就会收心凝神,再烦躁的神思都会沉静下来。
卓修璟戌时才回到府里,直奔秋园,和着衣裳直接躺到关止因的榻上,叹一声:“好累!”
关止因使劲拉他起来,说:“氅衣寒气重,脱了再睡。”
卓修璟趁势将头靠到关止因小腹上,耍赖道:“不想动,你帮我。”
关止因白了他一眼,拖长声音道:“行,奴家服侍二公子宽衣。”
刚除了氅衣,一个藕色小盒就咕噜噜的滚到地上,关止因拣起来打开,一对血红的耳坠子呈在眼前,心底半凉,举着盒子问:“这是千香苑里来的?”
卓修璟一手撑在枕头上,笑着看她,这丫头是跟千香苑的坎过不去了,戏谑道:“你怎么不猜是我送你的礼物?”
关止因将盒子丢到他身上,怒道:“你何曾见我戴过耳坠?”
卓修璟见她是真生气了,也不敢再调笑,一五一十将关顾允的委托讲了一遍,又解释道:“我知道让裴映住进来会有诸多麻烦,已经想好了,暂时先安排他住到东院,离这儿尽量远一些,他也不会久住的。”
“这三皇子倒也还是个痴情的,裴映确实那么好看?”关止因听完解释也不气了,三皇子和裴映都没见过坤王的七女儿,用不着担心会被发现。
卓修璟原以为她会接受不了三皇子的断袖之癖,见她这神色竟然毫不在意,放下心来。可听她问起裴映,心里又不太舒服,酸不溜湫的说:“没你夫君好看。”
关止因噗嗤一声笑出来,把他推床上躺好,掀开被子给他盖上,拍拍被面,说:“这耳坠子我也用不着,既然是三皇子的,明日拿给裴映吧。你刚才就说累,好好睡吧。”
卓修璟一把拽住她想离开的手腕,闭着眼睛说:“真的好困,两日没合眼了,让我当一晚旭儿好不好?”
关止因看他一脸疲惫,不忍心拒绝,推了一把他的背,说:“那你睡进去一些。”
卓修璟一副坏事得逞的模样,咧嘴笑着向里边挪了挪位置。他是真困极了,新皇顺利登基,大事初定,爱人就在身侧,暖身暖心。没一刻钟就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