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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秀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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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府中给关止因看过病的老太医带着小药童和一名女太医,一同乘了坤王府的马车,大日头高悬的时候到了野庭。

    到了小院门前,带路的小厮向里边喊话说明来意。

    孔玲紧张的两手相互揉捏,焦虑的说:“我和彩环没病,手上的假疹子,仔细一看就会露陷,不能让他们进来。”

    关止因起身,将母亲按坐在椅子上,安抚道:“你们就呆在屋里,别出声,我去。”

    关止因走到院门边,隔着门说:“辛苦两位太医,这病传染厉害,我又前夜才刚发过病,大伙就别进院了。”

    说着推了下院门,锁门的铁链应声扯直,两扇门板间,虚开条一掌多宽的门缝。

    她挽起袖子,从门缝伸出布满疹子的左手,贴心的交待:“太医们还是捂好口鼻,别被我传染了。”

    老太医将身上的箱子交给小药童,从腰间扯出很大的白帕,叠了三层遮脸,只露了眉眼,又拿出羊肠手套戴上。装备完整才走到院门边,翻着关止因的手臂查看疹子,隔着白帕自言自语:“又增加了!”

    三指搭在她的腕上号脉,眉头越皱越紧,说:“请七小姐换一只手。”

    老太医又问了几句关止因这次发病的症状,白帕之下看不到脸色,沉沉的摇那两下头,倒让人觉得可以准备棺椁了。

    他转头看已做好防护装备的女太医,说:“阿紫,你精于女子之病,你过来瞧瞧。”

    叫阿紫的女太医重复了刚才老太医的流程后,也是眼神疑惑,想了一下,问:“七小姐月水可正常?”

    娘以前没与她说过,她在王府中看书也只选着感兴趣的看,根本不懂何为月水。可野庭不一样,她呆在院中无聊,吩咐侍女们把能找到的书都送过来,侍女认识的字不多,找到什么就送什么,五花八门,连讲阴阳八卦的书都有。

    其中一本医书中说“女子二七而天葵至”,按道理,她应该十四岁就会来月水,可现在她已十六,还没有经历过,面对女太医的询问,她不想徒增其他意外,答:“正常。”

    阿紫又问:“量、色如何?”

    关止因回想,书中也没说这些啊,张口乱答:“正常。”

    阿紫没再说话,隔门行了礼,转身向太老医那边走去。

    关止因从门缝看着一群人在远处说话,太远,什么也听不清,几人说完,就跟着杜大平走了。

    她理了理袖子,暗想:坤王果真是眼中只有利,没有情,估计都没吩咐太医看一看母亲和彩环,也好,她原本就没料到关慕纪还会叫太医来,差点就露了馅。

    南郊路不平,马车不时颠抖,小药童抱紧了怀中的箱子,担心箱中的药瓶倾倒。

    阿紫盯着手中的药方,手指着字轻念:“党参、黄芪、红参,师父,这些药材都是养气固体之效,治不了七小姐的病吧?”

    老太医坐久了车,老腰就麻,靠着车壁闭眼养神,不在意的答:“天下疑症之多,医无止境,哪有人能尽识尽治?上次把脉,我就觉得七小姐脉像有异于常人,刚才查看,疹子只多不少,这怪病,治不了!只能开些补气养血的方子,为她拖得些时日也好。”

    阿紫将药方折起来,说:“七小姐脉象缓、弱、滑,左手脉又比右手脉稍有力一些,女子竟呈阳脉之像,奇怪。故我问了七小姐月水,她又说都正常,这脉像我从没在书上见过。”

    老太医慈爱的笑:“你自幼与我学医也不过十余载,能有如今的成就已算得上半个医才了,但天下奇症何止千万,哪是医书上能记完的。”

    车轮一抖,老太医睁了眼,又说:“阿紫,你可知宁国药王川?”

    阿紫点点头:“当然知道,为医者,哪有不知的?”

    “我是老了,该教你的都已教完,”老太医拍拍阿紫的肩:“你还年轻,有机会,去药王川,那里聚了天下奇医,医术上才能有大作为啊。”

    关止因现在算是明白了,二哥房里为什么满墙的书,而且还会看很多遍。这被关着的日子实在难过,还好有娘和彩环陪着她,否则要不了多久,她也会被关疯了。

    关止因手里握着本《商业经》,看到利用货币不同地区或不同时期的增、贬值变化来赚取利差,不禁感叹,这著书人真是奇才,她之前看《百商论》,多数内容也是讲以物价之差谋财,正想得出神,彩环轻轻一声“小姐”,也给她吓了一跳,都不知道彩环什么时候进来的。

    关止因惊得身子一抖,问:“怎么了?神秘兮兮的。”

    彩环俯下身子,靠近关止因耳朵。

    “哎呀,干嘛要咬耳朵?这里又没别人,说。”关止因偏头让开。

    彩环咽了咽口水,缓缓抬起身,小心翼翼的说:“我房里进了个人。”

    关止因立即站起来:“啊?什么人?”

    彩环摇着双手,说:“小姐,你别急,不是坏人,我保证。”

    彩环屋子中的女子,发髻凌乱,脸上布着青紫,身上的布衣沾满干泥,百褶裙扯破成了几条布絮,看不出颜色,两根树枝用藤条捆在左边小腿上,脚腕处布着六个血洞,血混着泥挂在肉上。看到彩环带着人进来,污黑的手撑着桌子想要站起来,踉跄了两下,彩环几步过去扶她坐下:“别怕,七小姐人很好,你把刚才跟我说的再说一遍。”

    关止因弯腰,两根手指提起贴在她小腿上的一条布絮,看了看腿上的伤口,膝盖下裂着两寸大的口子,小腿中段皮肤鼓起一处,红肿程亮,关止因用手轻摸鼓包,女子“嗞”地抽了一声凉气。

    关止因丢下手中的布絮,说:“骨头折了。”转头看向彩环,吩咐道:“先弄些热水来,帮她清理一下伤口。”

    那女子坐在椅子上向关止因弯腰鞠了一个躬:“谢谢小姐。”

    “什么情况?”关止因用巾帕擦手指上的泥,“说说吧。”

    女子将自己的身世,发生的事情,如何受的伤,如何到的彩环房里一五一十的说了清楚。

    她名叫秀娥,十六岁时嫁给了武家村的武浩荣,武浩荣勤劳、肯吃苦,在悃京的杀猪场里帮人杀猪,两人恩恩爱爱,小日子过得平静幸福。

    后来秀娥想着杀猪就靠着月俸,攒不下钱,就与武浩荣商议,在悃京河边上开了个猪肉铺子,有着杀猪场的关系,两人能拿到便宜猪肉。秀娥脑子活,在他家店里买肉的,她就免费帮人切片切丝,不算远的,还送货上门,连内城的人家都过了河来他家买肉,生意红火。

    不出一年,两人就在悃京外城买了个小房子,算是在城中安了家。这一年,秀娥还生下一个儿子,白白胖胖的,八个月就会喊娘,一岁就会走路,夫妻两人爱极了这个儿子。

    可好日子第三年就到了头。家里有了些闲钱,武浩荣就染上了赌博的恶习,家中的存银被他输光,甚至第二日进猪肉的钱都拿不出。秀娥偷偷将钱藏起来,他就在家中又打又砸,吓得孩子哇哇直哭,直到她将钱拿出来为止。猪肉铺子也开得不死不活,日子难以支撑。

    就当秀娥决定关了肉铺,卖掉房子,远离赌场重回武家村的时候,才发现房契已经被武浩荣给当了,当的钱也输光了。与武浩荣大吵一架,那是武浩荣第一次动手打她。武浩荣多年杀猪,手上力道重,打断了她一根肋骨。

    她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将儿子交给邻居照顾。一日,当铺的人找上门来,说是房子当期到了,要收房子,限他们家七日内搬出去。她躺在床上,看着空荡荡的家,伤心大哭。

    直到半夜,武浩荣才一脸高兴的回来,从兜里掏出十来吊钱,丢到桌子上,说是手气好得很,赢的。可那十来吊钱,比起他输掉的,九牛一毛都不够。

    秀娥想着房子也没了,生活过成这样,气得又与他吵起来,邻居听到吵架声,抱着儿子过来劝架。儿子哭着要娘,秀娥忍着没好全的伤,把儿子接到床上安抚,两人这才歇了声。儿子死活闹着要跟秀娥睡,邻居就自己回去了。

    第二日一早,儿子没了,武浩荣也不见,秀娥忍着伤痛,发了疯似的冲出家门,跑了几个赌场都没找着人。

    过了三日,武浩荣一个人耷拉着脑袋回了家,秀娥扯着他追问儿子呢,他什么话也不说,秀娥急了,抄了杀猪刀指着他问儿子下落。武浩荣一下就跳起来抢了刀,把她重摔到地上,骑在她身上,拳头不停的砸下,打得她耳鼻流血。若不是邻居们出手拉开,她当场就得被武浩荣打死。

    这天夜里,秀娥心灰意冷,不知道儿子身在何处,有没有受苦,想着儿子胖乎乎的小脸,想着儿子糯糯的叫“娘”,心如刀绞,泪如雨下。看着躺在床上睡像猪一样打呼的武浩荣,无比厌恶,一股恶心喷涌而出,直接呕吐了出来。

    她抄起白日那把杀猪刀,对着武浩荣一顿乱砍,不知道砍了多少刀,直到筋疲力尽,才瘫坐在地上。邻居敲了敲门,以为他们又在吵架,在外边喊劝了一声就走了。她回过神来,看着床上血肉模糊的尸体和顺着床沿流下的血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被抓,她不能为这禽兽赔了性命,她要找儿子,一定要找到儿子。

    秀娥连夜跑出了城,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找儿子,只是一直跑,一直跑,不知不觉跑回了武家村,她忍不住回到曾经与武浩荣住过的房子,房子里的杂草已经长到了半人高,在里边藏了一天半夜。

    村里的人都认识她,她知道京衙很快会查到这里,不敢久留,趁着夜黑,就躲到了这后山上。山上树林繁密,天色又暗,她不小心踩到了猎户布置的捕猎夹,滚下斜坡撞到一棵树才停下。

    她自己简单处理了伤口,但这山里有狼,曾经还有人见过老虎,她受了伤,就算不被京衙的人抓住,也要死在野兽嘴里。当年在武家村时,知道野庭没什么人,又刚好在附近,硬是撑着一股强大的力量,拖爬着从后边矮墙的树上翻了进来,想着躲进来养几日伤再走,却正好遇到彩环。

    关止因听完,唏嘘不已,看秀娥的眼神多了几丝同情。

    秀娥深深的弯腰低头,乞求着:“小姐,求求你,让我在这里躲几日,我伤一好就走,绝对不会给你惹麻烦。”

    关止因也不顾脏,双手推起她的肩,真诚的看着她的眼睛,说:“你别担心,我这里安全得很,院里就我、我娘和彩环三个人,任何人都不会进来。”

    她提起桌上的茶壶摇了摇,里边没水,低头看了下彩环,忙活了半天,居然还在努力的帮秀娥包扎脚上的伤口。自己提了壶到门边,喊:“娘,娘。”

    孔玲听了声音,从自己屋走过来,快到门口了才问:“什么事?”突然看到屋里多了一个女子,惊得半张了口,一手指着屋里不动。

    关止因提起壶在母亲眼前摇了两下:“没事,娘,帮我拿些糕饼,再打点热水好吗?”

    孔玲呆呆的接了壶,眼睛还看着屋中的女子,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下,转了身去装水。

    关止因又坐到桌边,才接着说:“只是我这里没医没药,你这伤,我只能尽力帮你处理。”

    秀娥说:“小姐让我在这里躲祸,已经是大恩大德了,秀娥无以为报,今后小姐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彩环终于停下手,歪着头看被自己包得不伦不类的脚踝,自言自语:“这么包了也不成,都怪没清干净,还是得全身都洗洗再处理。”又动手拆那包布。

    孔玲抬了盘栗子糕,提着水壶进来,惊讶之色已经全然不见。她将盘子放到桌上,倒了杯热水推到女子面前,才蹲下去查看女子的伤,一边说:“我小时候住在山里,经常见人处理这种伤,我试着帮你吧,只是没药,不一定能处理得很好。”

    直到这时,秀娥才放下一直紧绷了两日的神经,泪流满面,哭出声音,第三次弯腰鞠躬道:“谢谢你们,谢谢你们,谢谢。”泪珠吧嗒吧嗒的掉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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