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舍得
侍女们请示了主子,让主子在这小院里安心养病,每日轮流给这院里按时送餐,三人就不用出这小院了。
秦惠还算周到,关止因一院的人到野庭几日后,就让人还按府中时的例份,送来月例银子,私自多给了十两,吩咐院中小厮给主子增加营养,好早日养好身子。送银子的管事叫崔健,顺带了关启禾的信给七小姐。
信封用浆糊封了口,摸着有硬块,不止是装了信纸。
关止因拆开后,另外倒出一个三角符。信上的字七扭八歪,不少地方写了又涂改,连猜带估,也还算能认识。想着那胖子少年伏在桌前写信的样子,定是抓耳挠腮,愁眉苦脸,关止因忍不住苦笑,到坤王府七八个月,这个弟弟是唯一挂念她的人。
关启禾在信中说,自己难过死了,都饿瘦了,也没心情念学问,嘱咐她要好好养病,还说要找个机会,偷偷带卓佩娴来看她。又说去了找国师,给她求了个平安符,要她放到枕头底下,说不定求医没用,求佛有用呢!
这胖子,像是七姐不病,他就能专心学问了似的,关止因想着笑出了声,将信收了。
彩环从门下缺了一块门槛的方形孔洞里取了食盒,跟在孔玲身后进了屋子。
打开食盒说:“今天是小翠送的餐,按小姐吩咐,我跟她说了,三夫人和我都起了疹子。”
她从食盒中抬出两碗粥,两碟菜,放到方桌上,接着说:“隔着门,她看都没敢看,就说会让崔管事回去禀报。”
关止因点点头,抬起碗来。
院中有个小厨房,叫侍女们送了些食材,孔玲都是自己做。此刻,只是坐到书桌边上听她们说话。
“小姐,我觉得你这病根本不会传染,为什么要骗她们?这么说了,岂不是要一直被关在这了?”环彩也抬了碗。
自从住进这个院子,两人就是一张桌子上吃饭,孔玲母女没有夫人小姐的架子,关止因“重病”时,只有彩环不顾生死的贴身照顾,就是这份情,也足以让三人像家人一样,不分主仆。
关止因夹了菜原本是往嘴里送,听了彩环问话,将菜放到自己碗里,说:“不会一辈子关在这的,彩环,你信我,忍半年,我们就能从这儿出去。”
彩环捏着筷子不动:“可是,半年的话,小姐和二皇子的婚期可就错过了。”
关止因喝了口粥,也不接彩环的话头,说:“明天你跟外边的说,月例银子我要自己管,你看他们送的餐食,哪用得了那么多银子。”翻了一下那盘胡萝卜,油水少得可怜,“我扣着存一些,再加上从府里带来的首饰,到时候,我们离开悃京,回宜州开家小店,自由自在的生活,多好。”
彩环点点头,开始吃东西,虽然她还是想不明白,小姐为什么放着那么好的婚事不要,反而要想着回老家开小店,但小姐决定做什么,她就跟着做什么。
关止因看母亲拿着那枚三角符看得专注,半天没听她的声音,问道:“娘,怎么了?这符有什么奇怪吗?”
“这符,哪来的?”孔玲举着符问。
“八弟随信来的,说是在府中佛堂里,跟那个老和尚求的。”关止因如实答,“有古怪吗?”
孔玲眼睛盯着手上的符,说:“不是,只是这符,熟悉。”
关止因放了碗筷,走到母亲身边,拿过符自己又看了看,没看出什么问题:“平安符嘛,都大同小异,许是娘以前见过差不多的,没什么奇怪。”
孔玲木然的摇摇头,笃定的说:“不,不是,这画法和叠法只能是”
话没说完,她抬头看看女儿:“算了,出自哪也不重要,你去吃饭吧。”
彩环收拾了桌子,提了食盒出屋,又从院门下的洞口推出去,晚些时候自然会有人来取。
关止因拣起桌上的符,向后边的床榻走去,不确定自己回宜州的主意,娘有没有听见,开口问:“我刚才和彩环说,等我们出去了,就回宜州,娘,你舍得吗?”
关止因没说全,她其实是想问娘,舍得“爹”吗?
她很小时候与娘挤一张榻上睡,娘好几次睡梦里叫“四哥”。她那时候就知道,“四哥”对娘很重要。
坤王派人来接她们那日,娘像梦游似的,不停的收拾屋子,紧张得把自己都叫错成了 “儿子”。娘那夜没睡,她听见娘起床了很多次。
娘有多期盼,她全看在眼中,她也为娘高兴。娘是个傻女子,为爱苦了半生,却没换来一分真情。
“舍得吗?”
孔玲看着门外西斜的残阳,与多年前驰骋在马背上看到的那一幕,如此相似。夕阳还是那一轮,人早已不是当年郎。
她收回目光,轻蔑一笑,笑自己曾经的痴傻:“因儿,没什么舍不得,你要记住,世上没有什么事,会比爱惜你自己更重要!与人相好,不要问舍不舍得,得看值不值得!”
她穷尽千般辛苦才明白的道理,她要自己的孩子不用经历就能明白,永远别走她走过的路。
关止因将平安符放到枕头底下,回头看母亲,金黄的光斜洒了她半身。终是没说话,轻叹息,过去已去,只希望今后,自己能为母亲遮风挡雨,不求富贵,只求平安顺遂。
深夜,彩环哭着疯狂拍打着小院从外上了锁的门,在这安静的深山中显得突兀惊悚,野庭的人被惊醒了,披了衣服赶过来。
小翠隔着门问:“彩环姐,怎么了?”
彩环哭着说:“小姐,小姐又发病了,全身冰冷得不行。快想想办法。”
彩环这次没有撒谎,关止因确实突然发了病,但与上次不同,上次发热不退,这次全身如坠冰窟,她和三夫人给小姐盖了好几层被子,她身上依然像冰块一样。
相同的是昏迷不醒,表情痛苦。
“这深山野岭的,哪找大夫去?况且太医都没办法,找谁治得了。”野庭离城远,崔健打算住一夜,第二日一早再回城,这会也在门外,用手遮着口鼻说。
孔玲从屋中几步跑到门边,隔着门吩咐:“你们去找炭盆和炭火来,炭火多拿一些,烧多点热水也送过来。”
原先守门的小厮道:“有,有,有,我去拿。”
虽说这母女被坤王府弃在了这儿,但必竟还有主子的身份,大伙儿也不想主子死在这里,都忙了起来。
八月的天气,关止因屋里烧了三盆碳火,身上捂了三层棉被,孔玲用热得发烫的毛巾给女儿擦额头敷脸,毛巾一会儿就冰下来了,关止因的皮肤却还冰凉。
关止因紧蹙着眉头,鼻中发出无规律的轻哼,似乎难受极了。
彩环拍着厚厚的被子,带着哭音叫:“小姐,你醒醒,小姐。”
关止因毫无反应。
孔玲和彩环被屋中的炭火烤得身上冒汗,脸色通红,都担心着关止因,谁也不愿意出屋透透气,又因帮不上忙而坐立难安。
快到巳时,碳火添到第三次,关止因才醒转过来,身上压了太厚的被子,她没有力气翻动,努力从嘴中扯出轻轻的一声:“娘。”
孔玲头倚在床柱上,彩环闭了眼趴在桌头。听了声音,两人像被针扎了似的弹起来,立即围到关止因身边。
彩环又哇一声哭出来:“小姐,你吓死我了。”
关止因脸色苍白,无力的笑笑:“被子拿开,压死了。”
彩环带着泪使劲点头,与孔玲一起搬开上边两层的被子,还留一层给她薄薄的盖了。
孔玲摸摸女儿的脸,关切的问:“要喝水吗?”她记得女儿上次发病,醒来就要喝水。
关止因:“嗯”。
彩环急忙倒了水,一边向杯中吹气,一边走,到床边递给关止因:“小心,还烫。”
孔玲把手伸到被子里摸了摸,说:“体温回来了。彩环,把炭火都灭了,抬出去吧。”
等彩环收拾完出去,孔玲才不掩着急的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关止因拉开袖子,碰到了手上的银镯,镯上小铃清响。她看看手臂上的那些疹子,多了五六颗,甚至蔓延到了手背上。答道:“我也不清楚,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这样下去怎么行?”孔玲急得站了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突然站住了,说:“莫不是太子存心害你?”
“不会。”关止因还是虚弱,但语气肯定,“太子不会赌,我死了,对他没有好处。”
“那为什么你又再次发病?如果今后还会,可怎么办好?娘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一次一次的在鬼门关前徘徊。”孔玲心里后悔极了,就不该让女儿用这个办法,从一个悬崖,又跳进了另一个火海。
什么办法?关止因也在想,有什么办法?这药到底是什么?怎么解?可能只有问太子。可她被困在这深山中,怎么才能问到太子?
崔健回了坤王府,一五一十向杜大平汇报了野庭所见。
杜大平又向关慕纪禀报,与七小姐同院的三夫人和彩环都被传染了疹子,证明这病确实会传染。七小姐昨日发作了一次急症,但这次是寒症,而非热。
权力是个神奇的东西,当人只有一点的时候,可能很容易满足。可当人有了许多,他就会想要得更多,直到站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欲望还是会牵引着他,不停的向前,向前。
关慕纪头疼,不堪重用的太子已被他弃如敝履,二皇子就是他的新棋。府外,还没有人知道关止因重病的消息,可这能瞒多久呢,十月的婚期将近,他拿什么出来嫁给他?
症状不同?热痘应该是热症,这次是发了寒,那会不会还有救?关慕纪背着手,看着大堂上先皇御笔亲批的“仁和亲贤”牌匾,长出一口浊气:“请两个太医,再去野庭看看。”
杜大平领了命,不敢马虎,亲自去了太医院,定要请最好的太医去医治七小姐。
“他奶奶的,今日到的四千人,也塞了许多老弱病残!这狗日的苏一鸿,真想带兵去干他,我操他祖宗!”一脸络腮胡子的陈耀祖跨过门槛就骂起来。
卓显渡面前的长桌上辅了南线地形图,他一掌拍在图上,显然也是非常恼火:“安怀来信时,我还以为虽是庄稼人,大不了安排强化训练,带着打打小战,花些时间,也能养出可用之兵。这苏一鸿竟简直无耻,青壮年都不足一半。”
南边日头盛,热得军士烦躁,风都懒得吹到这酷热之地,沙地上滋滋的冒着青烟。南蛮子们估计也嫌热,居然安静了两个月。
陈耀祖顶着烈日点了一上午兵,满身臭汗,拿起茶壶,对着壶口直接灌水。完了才说:“这批人来的路上,就有熬不住长途跋涉的,共死了三十八个。比上一批还多死了九个。黔北带兵统领拿来的名册,全他妈的睁着眼睛说瞎话,各营对着名册点人,二十八岁的兵,站出来腰都挺不直,样子比我老爹还大,甚至有十四五岁的女娃也敢拿来充数。”
卓显渡愁眉不展:“第一批来的那三千人中就有近一半无法安置,这么多人,日日占着军中口粮,又不能看着他们饿死。”
陈耀祖将茶壶往桌上重重一放,说:“老大,要不,还是给皇上递个折子吧。”
卓显渡斜眼看他:“如何证明兵与名册不符?除非皇人派督察院来督察,但督察院是黄勤说了算。”
陈耀祖愤怒道:“这昏君,南线崩溃,他这邺国江山还能好?”
卓显渡一巴掌,使劲拍在他背上:“别胡说!在我这就算了,在外边说话,脑子要在嘴前边。”
陈耀祖面上不服气,嘴上委屈:“知道了。”
卓显渡:“我会想办法与朝中交涉,”
他与陈耀祖几翻出生入死,那是过命的交情,知道其也是一时愤极才口不择言,放缓了声音说:“唉,你让各营统领清理出看着年轻气壮的,重新登记新兵名册,编成队先训练着,余下的,暂时送到普城,再想办法。”
普城是漠涸最靠东北方向的城镇,也是漠涸七城中相对最安全的城镇,卓显渡的夫人罗煦是原先漠涸知府的独女。罗煦与卓显渡成亲后,与儿子一同陪着夫君守护邺国之南,只将幼女送到了悃京,交由祖父母教养。罗煦带着儿子,将普城东边一个废弃的大寺庙,改成了难民收容站,组织战难灾民开荒种地,下海捕鱼,尽量自给自足。
“一下子去三千人,夫人那儿怎么收纳得了?”陈耀祖担忧的问。
“那你有什么办法?随他们在军营里?”卓显渡也是无比烦心,“让暂时送去,不是还在想办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