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急症
宁国地处邺国西北方,接壤邺国黔北和靖国番古府,昌盛繁荣,当今国君英明神武,国家兵强马壮,百姓安居乐业。国中有一地,名为药王川,气候多寒少暖,盛产雪莲、人参等名贵药材,相传两百多年前,有一个药神,名为绝念,醉心研制各种神奇药方,有救人的,也有害人的。后来,绝念在此地广收门徒,建立了门派,取名药王派,至此摒弃做毒,只传授救人技艺,培养出不少名医和药师,派中弟子学有所成后,就能迈出山门,悬壶以济世。传说中,有一日,绝念突然化成薄雾,腾空而去,人间仅存余名,但药王川药王派一直延传至今。
夏日炎炎,屋中闷热,关予茉回府看望母亲,正挺着孕肚与苏慈安坐在凉亭中摇着蒲扇聊天。苏慈安所出的五女儿关予晴,前年也才十八岁,因难产过世,她整整大半年才缓过来,如今六女儿也将要生产,她格外的重视和担忧,隔一段时日就要见见女儿。
“王妃,不好了,七小姐突然得了急病,发高热,烧得晕过去了。”彩环急匆匆跑来,胡妈没得来及拦,她就大喊着跪到苏慈安母女面前。
苏慈安继续摇着扇子:“急什么,这么热的天,或许就是中了暑,叫大夫去看看就行了。”
彩环急得不行,快哭出来了:“府里的薛大夫已经给七小姐诊过了,不是中暑,药也喂不进去,手臂上起了暗红色的疹子,薛大夫说得要太医院的太医看一下,求王妃命人请一下宫中的太医,救救七小姐吧。”
彩环年龄也就二十来岁,很小就被父亲卖入坤王府,资历老,人又机灵,这才年纪轻轻就做了府中二等女使。关止因野惯了,没那么多讲究和规矩,对他们下人非常随和,得了好吃的,盘腿坐了拉着她一起吃,说说笑笑,没个主仆间的样子。彩环也渐渐放松了,不像以前那么拘谨,曾经对主子是用规矩尊重,跟了关止因,竟像是感觉在这世上又有了亲人,打心里认了主子。关止因突发急病,她就乱了分寸,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苏慈安站了起来:“这么严重?胡妈,叫人马上去请太医。”又转身扶了女儿,“茉儿,你怀着身孕呢,先回去,别过了病气,母妃过几日再陪你去观音庙拜拜。”
太医院来了一个太医,看了半晌也没个头绪,背了医箱羞愧离去。过了大半个时辰,换了一名年纪较长的老太医过来,开了些药让药童熬成汁水喂食,不到一刻钟,关止因又将喂进去的药呕吐了出来,依旧发着高热,昏迷不醒。
老太医拉过关止因的手臂仔细端详,又蹲下查看呕吐物,突然起身,慌乱的从身上取了长巾遮住口鼻,还不忘递了一块给身边的小药童。老迈的身子不太灵敏的调转个向,在医箱最下层拿出一本泛黄的医书翻看,停留在其中一页,先眯眼点头,稍顷又沉思摇头。
再翻起关止因的眼皮看了看,吩咐药童背了医箱,无奈的从屋子中出来,对站在檐下的关慕纪说:“七小姐的症状有些类似已经消失多年的热痘,但热痘患者会全身长满褐色圆疹,七小姐仅长在四肢,颜色也与记载略有不同。实在是老朽无能,从医四十载,竟也无法分辨。”
关慕纪问:“如果确实是热痘,那要怎么治?”
老太医拱手道:“热痘属于疫病,医书记载,很多年前,曾在宜州以西爆发,”他皱紧了眉,摇摇头,“无治愈先例啊!患病者半月间就传染至整村,整个村庄一百余人,全部死亡。”
关慕纪急忙掩住口鼻,眼神惊恐:“会传染?”
老太医如实答:“热痘会传染,但七小姐这症,老朽还不敢确定,也不知道如何治。”
关慕纪细细一想,孔玲母女不就是从宜州来的?几乎就认定了,这就是热痘的残源。立即转身,快步走出淳园。苏慈安小跑着跟在他身后,着急的问:“王爷,这可怎么办好?”
关慕纪并不理会,只是与老太医交待:“小女的病并未确诊,太医还是不要多嘴为好。”
皇家秘病向来就有,花柳奇毒之类上不得台面的事,老太医也遇过不少的,能稳坐太医院泰斗之位,自然是什么可以说,什么不可知,心里一清二楚。当下点点头:“七小姐不过是染了热风寒,加上体质虚弱而已,出诊记录,老朽自会如此以实造册。”
关慕纪满意的点了点头,大声叫来杜大平:“让人多拿点诊金,派马车送太医回去。”
等太医背影稍远,又安排杜大平:“把这院中的人全都送去野庭,院子三十米以内圈起来,不准任何人踏入,多找石灰粉,每日换洒。”
杜大平应了声,准备下去部署,关慕纪又严厉的说:“还有,七小姐一事不许往外传,让下边的人也把嘴巴闭紧了,若有谁敢多嘴一句,就叫他永远也别说话了!”
关慕纪心里觉着十有八九就是不治之症的热痘了,却又抱着一丝侥幸,万一不是呢?她与二皇子的婚期只有不到三个月,已暗中拉好了网,一旦二人成婚,就会有几十个官员联名请旨,重择储君,那他就是未来的国丈。
杜大平答了是。就看到关启禾惦着胖肚跑来,一边擦汗一边问:“父王,七姐病得严重么?”
关慕纪拉住他,不让他继续往院里走:“你来干嘛?回去。”
关启禾扯着手臂,想要挣开父亲,吵着说:“我就进去看看七姐。”他袍子膝盖处一团脏灰,似乎是来的路上还摔过一跤。
关慕纪怒道:“整日不务正业,游手好闲,你给我回去,不准再来。”
关启禾莫名被训了一顿,嘟着嘴垂着头,一脸郁郁的正要离开。关慕纪又吼道:“不要偷摸着过来,敢来我打断你的腿。”
悃京南门外三十多里的武家村后山上有一处温泉,关慕纪年轻的时候,在温泉处建了个庭院,把温泉围进庭院中,做了私泉,大笔一挥,庭院就挂了块“野庭”的牌子,偶尔过来小住。
野庭建于半山腰上,共四个小院,只留了两个驻守打扫的小厮看管,关慕纪已经五年多没来过,小厮偷懒,除了自己住的院子外,都许久没有打扫了。上山的小路也被前几日的暴雨浇得烂泥翻起,破枝横道,让原本就不宽敞的小路更加崎岖难行。关止因母女及院中九名侍女,分两辆马车,颠簸半日,到野庭时,天已经全黑了。
所以说世间百态,各人各像。侍女们在坤王府时,对三夫人母女恭恭敬敬,被拉上了车,就明白自家主子是被弃了,害得自己也跟着倒了霉,不但有惹到病的风险,还被丢到这荒山野岭里来,都用巾帕将口鼻遮得严严实实,纷纷挤到第二个车上,全没了主仆间的恩情。到了地点,一个个提了自己的包裹,自顾自的进去,抢着住大房,没人去管前车里还昏迷着的七小姐。
见大伙儿都避之不及,孔玲也不为难别人,肩上挂起女儿昏迷前就收拾好,装着首饰衣物的包裹下了车。
各人各像中就自然会有忠心不二的,那彩环就不离不弃,从始自终贴身照顾小姐,呕吐物也不嫌弃,一时找不着巾帕时,抬起袖口就帮小姐擦拭。她体形也瘦,背着关止因有些力不从心,一脚跨过“野庭”牌匾,黑路茫然。前边的三处院子都已经被那些失了样子的侍女占据,只得往最靠后的院子里去。
这院子虽小,却也设施齐全。院后的围墙不算高,可能是几年无人修剪,墙外的树枝都伸到了院中来。彩环找来干净的床巾,又是擦灰,又是换洗的,弄得清爽了,才从孔琳手中接过小姐,将她安放到床上。
孔玲虽然知道女儿发病的原因,可看到她一直高热不退,紧皱着眉头,不省人事,还是免不得一颗爱女之心七上八下,却又无计可施,只能一夜守在床边,半步也不敢离开。
直到第二日午时,关止因的热才逐渐褪下去,缓缓睁开眼睛。孔玲看着女儿因高热烧得起皮的嘴唇,担忧的问:“怎么样?还好吧?”
关止因指了下桌子,无力的说:“水。”
孔玲一夜数次翻起女儿的手臂查看,这会儿倒了水递给她,问:“这些疹子怎么不见消?”
关止因喝了水,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捞开袖子扫了一眼,十来颗暗红色的疹子不规律的布在手臂上,说:“太子说半年后就会自愈,在坤王彻底打消让我嫁给二皇子的主意前,我必须一直装病,还得防着院中的侍女,有疹子更好。”
孔玲用手摸了摸女儿手上的疹子:“会疼吗?”
关止因摇摇头:“这些疹子是不疼。”
“可你昨日昏迷中,表情很痛苦。”孔玲还是不放心。
关止因犹豫一下,把袖子拉下盖了手臂,说:“娘,我不疼。”
卓修璟一手捏着精巧的铜制小盖,一手持小棍拔动香炉中的熏香,香灰因搅拌而腾起,他又嫌弃的挥手扇去。
听到关顾之不急不缓的声音:“昨日收到一封无名信,说黔北四处抓农户,导致民怨四起,许多人举家向南迁移,不少村子都成了空村。安怀,你觉得,苏一鸿是在做什么?”
卓修璟停下手中的动作,将盖子盖回香炉上,稍一思索,答道:“如果这信不假,那应该与借兵有关,皇上下旨要黔北借兵和军备物资,坤王和赤威侯不会规矩办事。”
关顾之答:“我觉得也是,他这是打算以农为兵凑数吧?”
一旁闭目养神的楚泊然睁开眼,身子依然陷在椅子里,声音微有些哑:“信,给我看看。”
关顾之从怀中摸出个一指长的小竹筒,抽出中间卷起来的纸页,双手递到楚泊然面前。
楚泊然将纸展开,字有些小,他虚着浑浊的眼睛,将信的内容看了两遍,递朝卓修璟的方向:“安怀,你也看看。”
卓修璟将小棍扔在香炉旁,接过信快速扫过。
“看出什么了?”楚泊然问。
卓修璟抬起头道:“纸是黔北絮纸,质量不好,悃京没有,应该确实是从黔北传来的,其中部分内容详细,迁移地区和人数清楚,写信的人在黔北有一定地位,或者,是直接负责做这些事务的人。”
楚泊然不看卓修璟,反而问太子:“信在你身上装了一日,你没看出来?”
关顾之从卓修璟中取过纸,对着入窗的光线照了照,又再读了一遍内容,咽下一口唾沫答:“我也猜想了写信人的身份,与安怀意见相仿,只是这种纸,触感粗糙,边缘有飞絮,我确实没见过。”
楚泊然叹口气,又闭上了眼睛,头发中只夹杂着零星的黑色发丝,两颊的肌肉失去了弹性,浸着岁月的痕迹松松垮垮的耷拉着。
“安排几个亲信,到黔北去,做农夫也好,入兵营也行,摸清楚那边情况。”楚泊然精神大不如前,双手握放在大腿上,闭眼依躺着,“黔北是大患,早叫你安插探子的。”
关顾之不太敢看老师,低着头答是,手上滚动着那张絮纸,将信卷入竹筒,重新放到怀里,又像找补似的说:“只是如此一来,苏一鸿手里的兵不会受多少影响,老师北兵南调的计谋就失去了意义。”
“还有我大哥那儿,收到的兵不能用,反而要增加粮食补给,更是雪上加霜。”卓修璟补充道。
关慕纪与苏一鸿若是能随意拿捏,也不会强盛到让皇上忌惮。这一次,又被他们占了上风,楚泊然胸口起伏,缓了缓气,说:“也只能先观其变,安怀,尽快将此事告知你大哥,好做准备。”
卓修璟点点头,说:“太博,你让我找的人,查到一些眉目。”
“直接说。”楚泊然依然闭着眼,淡声道。
卓修璟:“此人就此一文,就再没有其他书稿,只查到文稿最早出现在景宣十九年的庆州,后来流传到周围府城,二十年底才由入京会试的学子传入悃京。”
“那就查查庆州的学子啊。”关顾之说。
卓修璟一手搭到关顾之肩上,这么浅显的道理,他怎么会不明白,说道:“自然是查过了,庆州一共六个书院,全部一一核实,根本没有作此文的人。”
卓修璟发如浸墨,转身时,发梢扬起在窗缝间,带起一碎金光,他接着说:“倘若此人根本不是学子,他不主动出来,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那就如过幕流星,无迹可寻。”
楚泊然的花白胡子一动,说:“罢了,他既然能做此文,说明也极为关注国家大事,若有心展鸿图,早晚会出来的,关注着就好。”
关顾之拨弄着手中的折扇,打开,又合上,合上又打开,像是在心里对某事反复揣摩,最后下定决心,合上折扇道:“老师,还有一事。”
楚泊然则简单明了:“说。”
关顾之:“安怀现在虽然掌了御林军,皇宫安全不用担心,可是三万宿卫军还在卿文勇手里,这个人我摸不透,岳丈一事,感觉得到他与坤王暗中有勾结。”
楚泊然突然愤怒睁眼:“我不知吗?”
他想起儿子的灵堂之上,卿文勇堂而皇之来上香,还安慰他要保重身子,心中一股郁气营结,原本搭在大腿上的手,放到摊在胸口的长须上,拍了两下。
卓修璟从关顾之手中抽出折扇打开,扇面半壁青山,山涯处一棵挺拔的孤松,伸着长枝够向天际,暗蓝的夜空一轮弦月,凄寂清冷,月光寥寥。
他想起楚绚白衣泪面的那一句“寞寞月下松本静,皑皑白雪骤压身。”似笑非笑的问:“太子妃画的?”
关顾之一把夺回折扇:“嗯。”
楚泊然闻言,意味深长的看向关顾之,说:“卿文勇,这人为不了太子所用,但为不为皇上所用,是忠是奸,不好断定。安怀,你与他共事四年,也摸不清他的底吗?”
卓修璟:“卿文勇统领宿卫军十几年,不贪财,不好色,不好赌,原配早亡,只有一个多病的女儿,我倒是没有发现他有什么缺点。只是治军过于严苛,下边军中偶有报怨之声。”
想了想,又说:“至于坤王,从未听过他与坤王有来往。只是我想起一事,景宣十七年,宿卫军林校尉抓捕了一名犯人,涉及多年前关慕南毒害当时的太子一案,卿文勇亲自去审,当天夜里犯人就因受不住刑,死在了狱中。当时我就疑惑,卿文勇审理犯人多年,对如此重要的犯人,断不会犯这么愚蠢的错误。”
“这么看来,卿文勇就是坤王的人,宿卫军不能留在他手中,外有黔北军,内有宿卫军,太危险了,此人要除,宿卫军得设法拽到我们手中。”关顾之夺回折扇后,就一直用巾帕来回擦拭,定要抹掉卓修璟摸过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