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一直记得你
春末夏初时节，傍晚霞光绚烂，长街上游人如织。街道两侧商铺林立，还有推车小贩在沿街叫卖，一副人间烟火盛景。周融漫步其中，胸腔里升起一阵暖意，他有多久没感受过这样的热闹了？年少时，他也曾同好友一起仗剑天涯，行过烟雨江南看过大漠孤烟，对这人间喜爱非常。他不想飞升，他想在这十丈软红里翻滚一生。
突然，宴灵拉住了他的衣袖。
周融顺势停下脚步，问：“怎么了？”
宴灵：“……”
他方才问要不要住店，可是祖师没给他半点回应，所以果然是在走神吗？于是他又问了一遍：“祖师，要入夜了，咱们要不先找个客栈住下？”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又问：“您刚刚是在走神吗？”
周融略带歉意的笑笑：“抱歉，方才想起往事，想的入神了点。住店是吗？走吧，记得要两间上房。”
上房？宴灵脚步顿住，他摸了摸自己的钱袋，一咬牙，上房就上房，决不能委屈了自家祖师。大不了明日早起去看看这城中有没有什么委任，多少赚些银钱。
临江富饶，住店并不便宜，上房更是死贵死贵，宴灵看了看瞬间瘪下去的钱袋，无比后悔为何没多带些钱出来，然而他转头就问周融想要吃点什么。
宁愿自己委屈，也不能累着饿着祖师。宴灵就是这么个心态。
然后周融告诉他：“我已辟谷，让小二送两桶热水上来即可。”
是夜。月上中天，万籁俱静时。
屏风后，周融正盘腿打坐，许是月色昏暗，他已摘下覆眼的墨绿色衣带，露出一张清贵文雅的面容。长眉如画，鼻梁秀挺，然而面部棱角分明，下颌线清晰，中和了秀美，增添了三分英气。他的周身萦绕着莹莹蓝光，月光洒落时，便被这些蓝光吸纳着一起从百会穴沿经脉进入紫府。
吸天地之灵气集日月之精华。
这幅躯体受损严重，周融不敢操之过急，只运转了两个周天便睁开了眼。其实还是看不到什么的，心眼相通，若想能正常视物，恐怕要等再恢复一些才行，好在这幅躯体的根骨体质与原来的自己相同，并不排斥自己的心法，修炼起来也就更加容易些。比起一开始时灵气入体紫府便是一阵难忍的灼痛，现在已可以坚持运转两个周天，按照这个速度，只要不强行使用灵力，不出半年便可恢复至昔日实力。到那时，再考虑去瑶山吧。
周融闭目，从这个也叫宴灵的后生的言语态度中，可以看出这个祖师应当是非常受人尊敬的。可是一个受后世万人敬仰的人，为何死后会被葬在那样一个有着重重封印的地方？棺身内壁的阻灵阵可以解释为，为了防止这幅躯体紫府内灵力溢散，那棺身外的禁咒呢？还有石门上绘制的困元阵？
困元阵，那分明是个困人元神，令其至死不得挣脱的阵法。
周融复又睁眼，眸中寒光毕现。
传言当不得真，宴灵只是一个二流仙门的弟子，所能接触到的东西有限，瑶山掌门却未必不知晓内情。
还有魔族口中的沧海珠。
沧海珠，困元阵，周融抬手，细长的手指在空中慢慢画出一道灵咒，最后一笔落下时，他仿佛穿过重重岁月，看到了阳明山上的两个少年。
“周四周四，我新创了一个阵法，可以帮仙首伯父封印那些妖兽啦！”
那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下午，他躺在星云殿外的花树下小憩，风送花香，睡意渐浓时，明俊风风火火的跑过来，对着他就是一阵猛摇，他刚来的那点睡意瞬间被摇没了。周融无奈的坐起来，眼中的慵懒还未完全褪去，就那样瞅着顾明俊，问：“我爹试验过啦？”
顾明俊没看到周融眼里的困倦，依旧兴高采烈的说着：“对呀对呀，仙首伯父说可以，就是我灵力不强，困不了太久，他和几位长老再加固一下就能放到新建好的定坤塔里了。来来，我画给你看。”
那就是最开始的困元阵雏形，后来随着年岁渐长阅历提升，明俊又改了几笔，终成一个可将修士元神困至死的强大阵法。
而那时，知道破解之法的人只有三个，他自己、仙首、周融。
周融挥散空中那道蓝色灵咒，落寞的垂下眼睫，天真悠闲的少年时光连同那段岁月里的人早已离他而去，如今沧海桑田，这恋恋红尘，终究还是只留下他一个人。
翌日。
周融昨夜梦见少年事，醒来时天色已大亮。他穿衣覆眼，而后敲响了隔壁房门，等了一会儿，却无人应声，略一感知，宴灵已不在屋内了。
这后生是出门了吗？为何不叫自己一起。
他下楼来到柜台前，温和开口：“掌柜，请问昨日与我同来的那位修士去了何处？他可曾留下什么口信？”
这位后生看着不像是会不辞而别的人，应当也不会是被人掳走，不然，他不会察觉不到，然而掌柜的一句话却让他当场怔住。。
“客官，您昨日不是一个人来的吗？哪有什么同伴啊。”
他的第一反应是，难道进入了幻境？
周融细细感知周围，大堂内店小二勤快的穿梭在客人之间，临窗的那桌修士在谈论这某家的委任，客栈外小贩在殷勤的叫卖，长街上依旧人来人往，风过树梢时卷起数片花瓣离枝，穿过行人衣摆，送来淡淡桃花清香，一切看上去并无异常。
他掌心慢慢汇聚一团蓝光，不懂声色的反问客栈掌柜：“我是自己来的？”
掌柜的已过天命之年，被他这么一问，自己也不大确信了，抬手招来了店小二：“阿财，这位客官昨日是自己来的吗？”
“是啊。”店小二臂弯里搭着手巾，手里提着水壶，答得斩钉截铁：“客官您是一个人来的啊，您昨日要了一间上房，又要了两桶热水，还是我给您送上去的呢，没记错啊。”
听掌柜和店小二语气不似作伪，周融下巴微抬、短促的笑了一下，对二人说：“许是我记错了。”然后步履从容的走出了客栈。
店家没有说谎，他是真的认为没有人同他一起来。可这太荒谬。那样一个活生生的人，昨夜还在和他们照面交谈，今早就忘了个干净。不是幻境，也没从那两人身上感知到术法痕迹，究竟是什么？
他步履飞快，穿过临江的大街小巷，一边走一边放出灵力感知：繁华安逸的一座城，城墙外还布有防御结界，若说有什么异常之处，大概就是这满城不败的桃花了。
忽然，周融在一条河边站定脚。
身后有人在快速奔来。
“祖、祖师。”是宴灵，跑的气喘吁吁的宴灵。
周融转身，他蒙着眼，却能准确的朝着宴灵站的位置，开口询问：“你去了哪里？”
温和的假面摘去，流露出一点昔年强硬的影子，你去了哪里，竟会让人忘了你的存在，去做了什么，竟也不告知一声。
宴灵双手撑在膝上，他跑的太急，此刻喘的厉害，根本没察觉到周融语气中的不快，缓了两息才能说出话来：“我、我去接了官府的委任，去城外林子里捉妖兽，去得早，就没打扰祖师。结果同行的那几个道友里有个拖后腿的，耽误了好些时间。我急急忙忙跑回客栈，掌柜的说、说您已经走了，我又跑出来，边找边问，然后找到了这里。”他看向周融，突然就有些委屈：“祖师，我以为您也走了。”
男人的声音其实和他记忆中的宴灵是有些像的，只不过那个宴灵高居云端，说话也是冷冷淡淡，而这个后生开朗热烈，语调也如初夏朝阳，轻扬明快，带着热气。这样委委屈屈的一句话说出来，周融的那点冷硬就消散了。
但该问的还是要问，只是终究是放缓了语气：“后生，我方才询问店家你去了何处，可是他们不记得有你，你知道为何吗？”
终于还是瞒不住了吗？宴灵就像是被人下了禁声咒一样，刚才还在大口喘气的人，瞬间就静了下来。
他知道，怎么可能不知道。语气也低落下去，整个人就像是被霜雪打蔫了的茄子，他说：“知道。他们不记得是正常的，祖师您、不必去问的，我一直以来都是不被记住的。”电光火石间，他捕捉到了话里的什么，瞬间抬头，看着周融的眼睛亮的可怕。他向前一步，激动的死死抓着周融的胳膊：“祖师您说什么？您去向店家问了我？您记得我？你记得我？！祖师你记得我是吗？是吗？”问到最后，声音反而小了下去，就像是不敢置信，怕是梦一场。
周融拂开他的手，语气温而缓：“是，我去问了店家，我记得你。”
“祖师……”宴灵突然就有些哽咽。
“后生”，周融的眼前一片黑暗，他看不到宴灵现在是何表情，只是再度放缓了语气：“从石门开始，一路上你一直在不停的跟我说话，是怕我忘了你吗？”
“嗯。”宴灵点头。
“买灵符的时候，你那么快就回来，也是怕我会忘了你然后一走了之？”
宴灵羞愧的低下了头：“嗯。”他的确是不敢告诉周融，怕这个人会甩开自己。他法术不行，修为不够，人也不聪明，祖师哪怕刚苏醒，也能一招击退魔宫左使。可他呢，御剑都御不好。
可是，他现在并不想回瑶山。从小到大，每一次他被遗忘丢下，再回去时总能看到师门愧疚的眼神，师父的，师兄的，师弟的，他一点也不喜欢那样的眼神，他宁愿他们像个没事人一样，只当自己是游历归来。
“祖师，对不起，我只是怕。我是被师父捡回瑶山的，不知道是被故意遗弃还是只是被忘了。反正从小到大，只要我一不在他们眼前就会被忘掉，哪怕他们只是扭个头转个身。我不敢告诉您，我怕您嫌我累赘。我，祖师，我还可以跟着您吗？我现在不想回瑶山，我不想看见他们愧疚的眼神。”他低着头，不敢去看周融，他怕看到对方一脸怒容，或是一脸怜悯。
忽然，一只手抚上了他的发顶，对方的声音低沉温和：“后生，你有没有想过，我从一开始就没有看到过你。”周融把手从宴灵头上移开，“所以，从一开始，我就记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