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最擅长算姻缘
河边柳树成荫,鸟儿栖在枝头叽喳清啼,河内画舫中隐约传来丝竹之音,悠扬婉转的调子像似要软化了人心,此刻,一切都像是远去了。我记得你,那是宴灵曾殷殷期盼,最后在一次次的遗忘中再不敢奢望的一句话。
他飞快的擦掉眼泪,努力让自己的嗓音听起来如常:“我以为祖师法力通天,能以心代眼。一时没想起来。”
“心,感知万物,眼,观赏万物。以心代眼,是感知,不是视物。”
“嗯嗯,祖师说的对。”宴灵抬头,见周融脸上没愤怒,没怜悯,只有一如既往的温和,他小心翼翼的又问了一遍:“祖师,我可以跟着您吗?”
“可以。”言罢,周融提步向前走去,边走边说:“我方才用灵力在你身上感知了一遍,并没有术法灵咒的痕迹,许是我如今修为不够,待灵力恢复后再细细探查。”
宴灵连忙跟上去:“不着急不着急,现在能有祖师记得我已经很好了,祖师修养最要紧。”
周融不置可否。
想起这城中的异常之处,他问宴灵:“我见这临江城内遍植桃树,且花开不败,可有什么缘由?”
“是因为萧家。萧家那位得道的祖先,就是在临江城外凤鸣山上的桃花林里感悟天地白日飞升的,所以萧家将桃花视为门徽,不仅在凤鸣山上种满桃树,挨着的临江也是。而且他家还以灵力维持着这些桃花终年不败,所以临江又被称为桃花城。”
“原来如此。”
又问:“你方才说官府委任,那又是什么?”
“就是官府或者某些寻常百姓,遇到类似邪祟、山妖等解决不了的事,官府会张榜,修士有兴趣就可以去,解决了官府给银钱。临江富庶,一次能给六百银呢。”
周融脚步不停:“你缺钱?为何不与我说?”
“不用不用,我就是这次出门带的不多,祖师您得好好休养,赚钱这种事,还是徒孙来就好。而且临江是萧家的地盘,闹的厉害的他们家都处理了,像这种官府委任,一般都不会很凶险,我又惜命的紧,不会有事的。”
周融却并不赞同:“除妖自是义不容辞,但若只是为了银钱,你修为太浅,与其去接这种委任,不如把时间省下来修炼。银钱之事,你不必操心。我略通歧黄之术,年少时,也曾同好友一起去摆摊算命。”
“祖师还会给人算命的吗?”宴灵的好奇之心难以抑制,他快走两步到周融前面,一边倒行一边问,“祖师您最擅长算什么呀?”
周融脚步有一瞬间的凝滞,而后又步履如常,他舌根泛起淡淡的苦涩,自嘲般的吐出两个字:“姻缘。”
宴灵更感兴趣了:“姻缘啊,祖师给我也算一卦呗。”
“后生,君子自强不息。”
修道者,最忌讳给自己算命。他曾在最仓惶的时候为自己卜过一卦,坎下、乾上,空中楼阁,事与愿违,最后果然没有好下场。
宴灵便听话的不问了。可这人是个嘴巴闲不住的,过了一会,他又喊周融:“祖师,您别一直喊我后生了吧,我有名字,您可以叫我宴灵,言笑晏晏的宴,天地有灵的灵。”
宴灵。
周融一直在回避这两个字。
终于也到了避无可避的时候。
他舌尖卷起那二字,停了稍许,道:“宴灵。”
与记忆中的不同,回应他的不再是一个简单的清冷的“嗯”。像是冬日覆在红梅上的那一团雪。
而是一句欢快的“哎,祖师!”
临江城内来了一位很会算卦的修士,找他算的人回来都说好。而且这人不仅卦算的准,医术也了得。
颜保福是临江城内一家药铺的掌柜,这一日,他步履匆忙的去寻那位修士,不是送药,而是要替自己的女儿寻医。
他女儿自三日前从北境灵州外祖家探亲回来后,便染了怪病,看了大夫,也曾去请了萧家的修士,萧家一句“只除妖不治病”,便打发他们去请元家。可元家远在南疆,去请人一来一回怎么也要等上十日,而他女儿这病一日重过一日,无奈之下听闻这么个云游散修,立马跑来相请。
远远的,他就看到天桥底下一坐一立两个修长身影,坐的那个广袖云衫绿布覆眼,大约是有眼疾。立的那个墨绿色衣袍,手中摇着一把折扇,殷勤的替坐着那个扇风。
颜保福当下冲着坐着那个就去了,俯身就是一个长揖:“仙君,请您救一救老朽的女儿。”
宴灵眼疾手快,立马将人搀起来,说:“老伯请起,家中出了何事?我祖师厉害得很,定能帮您摆平!”
周融轻叹了口气,已经不准备再去反驳什么了,这位后生对自己祖师有着谜一般的虔诚自信。他起身,朝着老者的方向温和开口:“烦请带路。”
“哎、哎,两位仙君请随我来。”颜保福边走边说,“我家小女自从灵州回来,便跟丢了魂一样,刚开始只是话变少了呆呆的看着西边,当天半夜突然惊起,鞋都不穿就要往门外冲,叫她也不回应。第二日就开始高烧浑身盗汗,偶然清醒了还是一个劲要出门,话也说不清楚。昨日、昨日更是直接昏了过去。”
宴灵听着前面像失魂,听到后面却又不像了,他问周融:“祖师,这是失了魂吗?”
“不知。”周融摇摇头,“具体要见过本人才清楚。”
三人转过一条街,刚拐进胡同,迎面撞来一个鹅黄色倩影。那女子光着脚,头发也未梳,目光呆滞,仿佛看不到三人一般,直直就要撞上来。
颜保福一声哀哭,连忙上前拦住她:“如真,我的女儿,你怎么又跑出来了?”
这便是他生了怪病的小女儿了。
颜如真就像没有感知一般,还是一个劲的往前走,明明是瘦弱的一个女子,力气却仿佛大的出奇,颜保福险些拉不住她。
忽然,一道蓝光落下,将颜如真定在原地。方才还在扭动的女儿瞬间静止,颜保福险些吓死,急道:“如真,如真,你怎么了?你别吓爹啊!如真!”
周融放下手,广袖如云朵一般垂下,他先是安慰颜保福:“不必担忧,只是定身术。”而后偏头去问站在旁边的宴灵,“这两日也教了你许多,可能看出什么来。”
宴灵瞬间站直了身体,有种刚修道时被他师父抽查进度的紧张感,他又仔细看了一眼那个被蓝色光晕包裹的女子,然后不太确定的说到:“弟子瞧着,她像是被什么控制了吧。”
“还有呢?”
“啊?”
“放出灵流,看看能感知到什么?”
宴灵听话的从手中飞出一道青色光芒,缠绕在颜如真周身,片刻后大惊:“她身上有魔气!”
周融赞许的点点头:“不错,是魔气,很浅淡的一缕。”
颜保福已经在发抖了,他颤抖着问到:“魔气?我女儿身上有魔气?”突然,他将颜如真整个挡在身后,对着周宴二人不断作揖,苦苦哀求:“二位仙君、二位仙君,我们如真没病,定是你们弄错了,我们不治了不治了,求二位仙君不要杀我女儿啊不要杀我女儿……”
周融不解,这人为何听到魔气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宴灵适时的为他解惑:“那什么,祖师,修真界曾出过因几个感染魔气而堕魔的大能,后来就有了一条规矩,凡身有魔气者皆诛。所以现在……”
周融明白了,他隔空制止颜保福,道:“令嫒不会有事,一缕魔气而已,尚可摘除。”
他现在的嗓音还未完全恢复,偶尔的一个音节还是会让人难以辨析,可他说出的话却有一种温暖而坚定的力量,这种力量可以让宴灵这个修为尚浅的修士如沐春风,如信徒般虔诚。也能让一个濒临绝境的父亲看到绝处逢生的希望。
是夜。乌云遮月。
颜如真躺在床上,面容苍白,汗珠不断的额头沁出,很快打湿了额发。床边一灯如豆,灯火随着透窗而来的风摇曳。她在梦中拔山涩水,随着熙攘的人群摇摇晃晃地走着。她的脚下是人骨铺成的通天大道,是血海翻涌的汪洋,身边是一群黑雾缭绕看不清面容的人,她好像也没有去看身边的人,只是固执的向前走着,跟着耳中那一道不急不缓的铃铛声,向着前方圣洁的雪山,向着雪山之巅那一尊巨大的慈眉善目的佛像。她走了很久,却始终是原地踏步。身边的人一个个超过了她,耳中的那道铃铛声也越来越急促,她有些着急,拔足跑了起来,跑了很久,可依然是原地踏步。她于是跑的越来越快,清脆的铃铛声已变的尖锐刺耳,那声音像是要化作利刃,游走她的四肢百骸,割断她的全身经脉。可她除了狂奔,什么都做不了。
忽然,铃铛声消失了,人骨变成了她家的小院中的鹅卵石,翻涌血海止息退潮,是院中载种的草药,鼻尖似乎还能闻到淡淡药香。她的视线渐渐模糊,前方雪山透明消散,慈眉善目的佛像慢慢变成了一个墨绿色衣带覆眼的天神。
那天神对她抬起了手,一股温凉从额心注入,游走全身抚平五脏六腑的灼痛,她终于能停下来,筋疲力竭的睡去。
西川,钦州青霜山。
黑袍裹身的男人停下了摇铃的手,眼中一片赤红。他盯着面前水镜中衣带覆眼的周融,神色极其复杂。忍不住问旁边打坐的布衣和尚:“瑶山何时出了这样一位人物?”
那布衣和尚慈眉善目,与颜如真梦中的佛像极为相似。闻言也是摇了摇头,日薄西山的仙门,往前数三百年,也不曾出过让人眼前一亮的弟子。
“也许是云游散修。”
和尚站起身,和黑袍男子一同望着水镜。水镜中的人似有所感,抬头微微笑了一下,明明覆着眼睛,却像是能看到千里之外。
下一瞬,水镜崩塌。
中州,临江城。
宴灵问周融:“祖师,您刚刚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