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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萧涣被杨家人带出了皇宫。
兴许是皇帝心中也不认可自家女儿嫁了这样一个女婿, 虽然赐了婚,但却说待到韶华公主年满二十三才能嫁入舞阳侯府。
韶华公主今年二十二岁,一年之内只要她不反悔, 这门亲事随时便可作废。
天色渐暗, 百花宴也接近了尾声,朝臣们陆续地离开。
江缨随着贺重锦一道出了宫门,她今日尝遍了大盛各地个美食,摸了摸饱饱的肚子, 满足道:“这百花宴终归是没有白来, 以往想要吃上这些,怕是要坐上许多天的马车呢。”
“是啊。”贺重锦笑。
他们没与贺家人走在一起。
贺秋儿正与窦三娘道别,高烨等得太久, 催促了一遍之后, 又催了一遍:“秋儿,快走吧,爹和娘都上马车了。”
窦三娘对这个女婿实在没什么好眼色,贺秋儿许久不见窦三娘,当然不愿这么快就回高府,于是对高烨道:“夫君,我很久都没见到娘和妹妹了?你能不能不要这样心急?”
高烨停顿了片刻, 似乎负了气, 旋即转身, 丢下贺秋儿自己上了马车。
另一边,贺重锦留心到了这一幕。
他眸中隐隐有暗潮在涌动, 随后状若无事, 扶着江缨上了马车。
马车行驶到街道,中途被贺重锦叫了停, 江缨疑惑地看着他:“我们不会贺府吗?”
“你先回去。”贺重锦笑容仍旧温和,“我在百花宴坐的久了,想在城中随便逛逛。”
“随便逛逛,这么晚了,你总要说你去哪儿吧。”
贺重锦停顿片刻后,说道:“江家铺子,你只需等我两个时辰就好,两个时辰后,我会回来。”
“好。”江缨答应了下来,“记得早些回来,贺公子。”
贺重锦面容柔和,随后掀开车帘下了马车,她从未多想过,并不知他说了谎。
从贺府出来,贺秋儿用帕子擦了擦泪,依依不舍地看着贺府的牌匾。
在这里她虽然是个庶女,还有那个病秧子贺重锦招自己厌烦,但自己的娘亲和妹妹是真心待她。
“夫人别难过了。”侍女在一旁安慰道,“过几日夫人归宁,就又能见到窦姨娘和二小姐了。”
“我难过的不是这个。”贺秋儿一边走一边道,“高烨就是这般为人夫君的?我想念我娘是天理纲常,就这样撇下我自己回了府?”
侍女一连打了好几串喷嚏,打断了贺秋儿的话。
“阿嚏阿嚏!”
唾沫星子喷了对方一脸,侍女知晓贺秋儿脾气不好,连忙低头:“夫人,是奴婢不好,奴婢昨日偶感了风寒,冒犯了夫人,还请夫人原谅。”
贺秋儿当即甩了侍女一巴掌,瞪着她道:“以
璍
后给我注意些!否则我便把你卖到窑子里去!”
“知道了夫人,奴婢下次再也不敢了!”
兴许是放在出手打了这名侍女,贺秋儿的气头明显消了不少。
如果可以,她真想上去打萧涣一巴掌,把他在外面的女子一个个卖到窑子里去,这样心里还能好过一点。
久久不说话,侍女才试着开口安慰:“三公子一向都是这个脾气,少夫人不要太在意了。”
“贺重锦虽然实在可恨,可他对江家那个江缨处处体贴,从嫁到高府,高烨何时对我这样体贴过?”
贺秋儿越说越心碎,当初一心只想嫁给高烨,却不知他看着一表人才,私下却是如此之人。
好在高侍郎和高夫人对她不差,她在高府也不至于像钱晓莲那般遭人欺负。
马车骤然停下,贺秋儿险些没有坐稳,怒而掀开车帘想把这办事不力的车夫谩骂一通,可马车头前早已没了车夫的身影。
空旷的街道黑漆漆的,连个人影都没有,一阵寒风拂过,贺秋儿心底忍不住是一凉。
车夫呢?
霎时间一道冰冷刀锋搭在贺秋儿的脖颈,紧接着是冷漠到极致的命令:“下来。”
后背窜上一股刺骨寒意,命被人悬在了刀尖上,贺秋儿这才反应来自己是遭了贼了。
她挪动步子,半举着双手做出防御姿态,随后慢慢从马车上下来。
那双眼睛,似乎有些熟悉,可惜这个人贼人蒙着面罩,贺秋儿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举起双手,恐慌到不能自已,话也说得语无伦次,只能以身份做威胁:“我是高府三公子高烨的夫人,我公公是当朝高侍郎,你若是敢动我一分一毫,信不信高家让你碎尸万段。”
“好啊。”那贼人的刀剑逼近了一步,声音极轻又极具危险感,“我既敢来找你,就敢动你,就不怕死,更不把高家把我碎尸万段。”
他利落一敲,贺秋儿两眼一翻晕了过去,而随行的侍女因为吸入贼人迎面甩出的一道□□,也跟着晕厥了过去。
贺秋儿再醒来时,自己正吊在一个破败的房间里,手脚被人死死绑住,就那样左右摆动摇晃。
蒙面人正在用绢布擦拭着刀刃,月光之下那把匕首被擦拭的雪亮干净。
“贺秋儿。”他似乎知道此刻她已经醒了过来,缓慢说着,“人的一生免不了要亏欠很多,有的用金钱来还,有的用尊严来还,有的用苦难来还,贺秋儿,你就用命来还吧。”
“你到底是谁你到底要干什么”
他将匕首甩了出去,绳子应声而断,五花大绑的贺秋儿重重砸在地上,只见蒙面人拔出匕首,凑到她跟前蹲下:“我要你的命啊。”
绝望之时,贺秋儿的脑海中猛地出现一个名字,她终于记起了这双漆黑分明的眸子。
贺重锦
这个人是贺重锦啊!
不,贺重锦举止温和有礼,即便要对付谁也断然不会如此杀伐行事,不可能是贺重锦。
贺重锦双手握着刀柄,双目猩红仿佛要渗出血来。
就在刀柄即将刺下去时,一道箭矢射穿了他的肩膀,刀柄刺歪了,在贺秋儿的右脸上留下一道血痕。
贺重锦一声闷哼,低头看向箭矢射来的方向。
那边传来一群人踩踏积雪的声音,继而他听到有人喊道:“老爷,就是那个贼人掳走了夫人!”
鲜血滴落,贺重锦拔出箭,丢在地上,迅速逃离。
江缨抱着三只小兔子在塌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时不时看向窗外,已然入夜,白芍反复询问她是否熄灯。
“等贺公子回来后再熄吧,白芍,你先回去睡吧,别守着了。”
白芍应了一声是,而后退了出去。
榻上,她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三只小兔子都趴在床边围成一团睡着了。
又过了一个时辰,她不由得想: “贺重锦怎么还没回来?”
越是等,她心里就越是不安。
上一次贺重锦说殷姑姑去钱府偷配方,后来反倒成了他自己去,他一贯聪明,这一次是不是也偷偷瞒着她什么?
江缨掀开被子下床,穿好衣服便下了塌。
她一路出贺府,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来到了南街的江家铺子,江家铺子空无一人,她昨日挂上的铜锁还完好无损地留在上面。
“贺重锦,你果真又骗了我。”
心中有气,可无从发作。
早知贺公子这副秉性,就不该让他去的,若他真的去闲逛也就算了,但如果是去做了什么危险的事,她便真就和上一世一样守寡了。
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气若游丝地道: “姑娘”
“是谁?”
“姑娘”
夜黑风高,乍有人突然一说话是个女子难免有些害怕,不过好在江缨上一世在废苑住了十年,就大胆地循着声音走上了旁边那条狭窄的巷子。
好在没什么牛鬼蛇神,只有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人和妇人,妇人的怀里抱着一个可怜巴巴的孩童。
“姑娘,可否帮帮我们一家。”男人哀求道,“孩子已经一天没吃上饭了,赏一口饭吃,哪怕是个包子”
带到江缨走近,男人看清了她的脸,一眼就认出了她:“小小姐?”
“你是”江缨想起来了,“你是胭脂铺的张掌柜?”
以前逢年过节的时候,江老爷总嫌家里不够热闹,偏膝下就江缨这么一个女儿,于是玩性大发,把所有的掌柜都请到了
所以,江家这些掌柜,她大概都记得清楚,这个张掌柜,正是曾经江家手下经营胭脂铺子的。
张掌柜早已泪流满面,当即跪下了下来:“我没想到有生之年,我还能见到小姐啊!”
“张掌柜快起来。”江缨赶紧去扶,“以后再寒暄也不迟,你们还没吃饭吧,我的店铺就在附近。”
糕点铺子里没有其他东西可以充饥,只剩下了面粉,张夫人见江缨似乎要去找什么人,于是亲自下厨煮了一碗面,没有麻烦江缨。
偌大的汴阳城,江缨不知从哪里找起。
张夫人已经切好的面缓慢下锅,饥肠辘辘的孩子盯着锅里的食物流口水,他叫张松,是张掌柜的儿子。
江缨朝张松挥挥手:“松儿,没想到你都这么大了,上一次见你,你还不会走路呢。”
“是啊,小姐。”张夫人笑道,随即对张松道,“你去外面玩,待面煮好了,娘就叫你。”
张松点了点头,果真就出去玩了。
江缨突然想到,舞阳侯对贺重锦一向赏识,如果能让萧景棠派兵寻找,定然能找到贺重锦。
突然,刚出去没多久的张松跑了进来,吓得哭了出来:“爹、娘、大姐姐,人,外面,有人,有血”
第四十三章
江缨终于找到了贺重锦。
他倒伏在黑夜之中, 身上还穿着今日去百花宴的那一件青灰色衣衫,只不过肩头乌黑了一大片,血在肩膀下流淌开来。
“贺公子!”
她上前查看, 贺重锦并没有完全昏迷过去, 在江缨一声声呼唤中,那一缕快要消散的神志陡然清明。
“躲”他抓住她的手,拼劲气力道,“快”
高府追兵们持刀, 正大肆追捕而来, 江缨立马意识到有人要追杀贺重锦。
幸好有张掌柜帮忙,才把贺重锦带回了铺子里。
高夫人也是个明事理的人,慌忙把灶火熄了, 吹灭了蜡烛, 铺子一瞬间黑了下来,从外面看空无一人。
可即便如此,仍难摆脱追兵。
江缨用袖子将地上的血擦拭干净,看着被血染红的绢布,忽然想到了一个办法,将这血迹涂在南街右侧方向让人一眼就能看见的拐角
张掌柜压着声音叫她,她立马到铺子, 将门锁好。
追兵来到了这条街上, 高侍郎吸了吸鼻子, 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儿,却没见到贺重锦的人影。
这时, 他突然扫到了拐角处的那一抹红色, 旋即给身旁家丁一个眼色,那家丁会意, 上前用手指碾了碾,禀告道:“大人,是血。”
高侍郎斥了一声:“追!”
经由上次之事,高家和贺家本就生了些许嫌隙,这一次贺秋儿被伤了脸,今日若捉不到那个贼人,与贺家的关系只会越来越僵。
马蹄声渐渐远去。
贺重锦的胸口快速上下起伏,额角尽是冷汗,他昏迷之前,眼中是江缨焦急的模样。
不知过去了多久,他再一次被疼醒。
贺重锦睁开眼睛,上半身衣服早就被脱了去,此刻江缨正慢慢地往他的肩头抹草药。
“贺公子,你醒了?”她握着木柄,又蘸取了一点,“你忍着点,起初可能有些疼,不过不打紧,慢慢就不疼了,很快的。”
他的视线落到那墨绿色的草药上,下意识道:“望月草?”
江缨愣了一下:“贺公子认得望月草?”
\"嗯,很奇怪吗?\"贺重锦道,“我曾在书上看过,这种草不难寻到,此刻用最合时宜。”
上一世,有一次江老爷外出打猎,一不小心腿被树枝刮伤,血流不止,来不及去汴阳城中,家中又没有备用止血的药,可把江夫人和江缨急坏了。
后来,阿丑外出了一会儿,回来后浑身上下都脏兮兮的,好像是去了山林里,手里攥着两个皱皱巴巴的、不知名的草药。
他用沙哑的声音说,这叫望月草,能够止血化瘀,从前他经常挨打,没有药医,就吃这样的药草才一次次地挺了过去。
那时候江缨心切江老爷的伤,没有细问,用了望月草后果然止住了血。
现在想想,当初若是多询问一些,这一世兴许就能找到阿丑。
江缨记得这药涂在伤口上疼得很,结果全程贺重锦都没有吭一声,就像不怕疼似的。
“贺公子,你起身吧,我替你上药。”
“不用了。”贺重锦道,“我亲自来吧。”
他欲要接过她手边的纱布,谁知江缨突然问道:“贺公子,你方才的衣物都是我换的,为何不让我替你包扎?”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问出这样奇怪的问题。
贺重锦愣了一下,脑子转得倒是快,继而笑道:“缨缨,你是觉得我在与你刻意避嫌?”
“”该死,我为什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笑容绽开:“何至于避嫌?又不是没见过。”
从小到大,江缨从未这样尴尬羞耻过,她狠狠掐了掐贺重锦的胳膊,对方虽然噤了声,眼睛里却还是饱含笑意。
“其实,再看一次也无妨,我们”
“贺公子。”江缨心知空气中酝酿的一种奇特的氛围,干脆直接打断他,转移话题,“你今日又骗我,还受了这么重的箭伤,你究竟去哪儿了?方才外面追捕你的,可是高侍郎?”
贺重锦眸光黯淡了一瞬。
他想,自己诓骗她本就有错,无论是什么原因,吴而似救〇捌乙九咡每日更新最新完结文也决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对江缨说谎。
“是。”贺重锦道,“那些追捕我的人的确是高府的人,其实,我去找了贺秋儿。”
“你找贺秋儿?!”江缨一听,忙着追问,“你找她做什么?她不是已经嫁去高府了吗?”
“缨缨,静悟住持在牢中被人暗害了。”贺重锦声音沉了下来,却依旧夹杂着温柔,凝视着她,“能在舞阳侯的监视下灭了静悟住持的口,除了他这个刑部侍郎,无人能做到。”
“高侍郎”江缨喃喃道,心里顿时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他与我没有交集,但是,贺秋儿对我已经积怨已久。”贺重锦声音又清又冷地道,“高侍郎定是得知了此事,才替贺秋儿善后,我等不了”
“等不了什么。”
“我虽料到,但并没有证据,她险些害你丢了命,不该在这世上多活一天。”
江缨突然吃惊地看向贺重锦:“你要杀她?”
“嗯。”贺重锦眸中带着一丝不确定,“我原已经算好了时辰,只是没想到她身边的侍女中了殷姑姑的昏睡粉,不出一个时辰就醒来回高府报信,然后”
话还没说完,江缨的吻便落了上来,贺重锦瞳孔一震,感受到女子撬开他的唇齿,不疾不徐地吻他吻得认真。
他们也曾吻过。
在洞房花烛夜,他们迫不得已同房,眼前这个女子仍旧像这样吻自己,可贺重锦明显感觉的到,这一次的吻是甜的。
像初晨的露珠,带着些许淡淡的芳香,又像花芯凝出的花蜜,甜而不腻。
翻身、落塌,她冰凉柔顺的青丝落在他的肩头,恍若春风拂过。
吻了许久,唇瓣才恋恋不舍地分开,江缨凝眸看着他,嘴角扯出一抹淡淡笑意。
“夫君。”
他一怔,低眸看着身下的女子。
只听她又唤了一声:“夫君。”
从嫁给他之后,她私底下只叫他贺公子,连他的全名都极少叫,格外生疏。
江缨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当听到贺重锦说他为了她去杀贺秋儿的时候,便鬼使神差地吻了上去。
她吻得迷迷糊糊的,脑子一团浆糊,眼里只有贺重锦这样面孔,这样俊逸到让人一眼难忘的面孔。
他也一定很想吻她吧。
“夫君,我曾经受苦落难的时候,并不怕孤独。”江缨道,“可是,直到遇见你我才明白,原来两个人相互依靠的感觉,是这样温暖。”
贺重锦垂下眸,江缨又和他吻了许久。
“缨缨。”他说,“权臣也好,帝王也罢,人活在这世上都不易,但我却不想让你和他们一样。”
江缨眸光缓缓亮起,后又逐渐蒙上了一层湿润。
“贺重锦,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她轻轻喘息着,湿热的水汽打在贺重锦的脖颈,这个问题江缨早就便想问他了:“仅仅只是因为夫君之责吗?”
“男女之情。”他没有遮掩。
张松和张夫人端着一碗面,准备上楼给江缨。
他们一家多亏遇到了江缨,否则今晚怕是要饿死在街头了,张松也是极其懂事的,把自己面里的肉都夹了出来,放到江缨的面碗里。
“一会儿记得帮你江姐姐多照看一下那个哥哥。”张夫人叮嘱道,“江姐姐待你好,咱们也应该待她好。”
“嗯嗯。”张松点点头。
母子俩刚到房门前,便听见了屋中传来了□□声,高高低低,起起伏伏,时断时续。
张松是个孩童,并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看了一眼张夫人,张夫人慌忙捂住张松的耳朵,略微有些尴尬。
“大哥哥和江姐姐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呀?”
张夫人也不知该如何与孩子解释,生硬地说道:“大哥哥与大姐姐”
孩子都亲耳听个清楚,张夫人实在编不出来什么。
殊不知屋中的声音渐渐停息,贺重锦穿衣下了塌,他打开门,脖颈薄红仍旧还未散去。
张夫人傻了,刚要带孩子离开,心想竟然这么快?
“缨缨睡下了。”贺重锦笑,“今日的事,谢过你们了。”
“是我们该谢谢小姐才是。”张夫人道,“那我便把这碗面放在锅中热热,等她醒了再吃也无妨。”
张夫人走后,贺重锦回头看了一眼榻上的江缨。
方才他们不过是耳语厮磨了几下,没进江缨的身,中途就被他突然敲晕了过去,也不知等她醒来后会不会苛责自己。
得知这位俊逸公子就是与江缨定亲的那位贺府大公子,张掌柜一时悲怆,对贺重锦说了许多。
张掌柜家原本经营着江家商号的张记胭脂铺子,他们卖的胭脂天然无害,色泽艳丽,是祖上传下来的手艺,整个汴阳城仅此一家。
由于价格中庸,连寻常的农妇都能买得起,所以多年以来,张记胭脂铺子生意始终红火。
可后来,江家铺子落到了钱家,钱三贵见胭脂卖得红火,借机让张管家抬价,价格翻了几倍之多。
张掌柜当然不愿,钱三盛一气之下就要收走铺子,他们一家就锁上大门,把契书藏了起来。
钱家一来一回找人到张宅闹了数次,甚至不惜放火烧了张宅逼迫他们出来,张掌柜无奈只好交出地契,家宅被烧了,铺子也没了,一家三口身无分文,流落街头。
“害。”张掌柜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张某守了胭脂铺子守了半辈子,想不到竟是落得了这样一个下场,不仅仅是我,原本就替江府办事的掌柜,也都受了钱三盛的欺压,苍天无眼啊!”
贺重锦听着,不由得想起他上次潜入钱府,遇到的那个老管事。
他捏着水杯的手渐渐紧了些,随后对张掌柜道:“不瞒张掌柜说,缨缨之所以开这间铺子,也是为了打击钱府的生意,夺回家产。”
听到这话,张掌柜的眼里瞬间现出了一道光芒,环视了这间铺子:“小姐”
“若张掌柜不嫌,便留在这间铺子里做事吧。”贺重锦温柔地抚摸着张松的头,“我与缨缨欢迎之至。”
第四十三章
翌日, 阳光透过窗棂。
江缨悠悠转醒,无意之中碰触到了贺重锦的伤口,那人一声闷哼, 她这才陡然清醒过来。
“抱歉啊, 贺公子。”
他笑了笑:“无妨。”
她揉了揉眼睛,转眸望向窗外,柱形的阳光投射进来,清晰可见, 窗外还能隐隐听到坊间百姓的喧嚣之声, 以及每天清晨起来就在胭脂铺子门口卖豆腐的声音。
“晨时了?”
贺重锦点点头:“嗯,晨时了。”
想到昨晚的一幕,江缨面颊就不由自主地烧红了起来, 她也不知怎么了, 就毫无理智地亲了他。
昨晚那种感觉,即便活了两辈子也从未有过。
等等,昨晚
江缨诧异地看向贺重锦,昨晚他们是准备要行房事的,结果火候刚好就差上菜之时,后面发生了什么,她一概想不起来了。
好像还有些疼, 头疼?
“贺公子, 昨晚我是如何睡过去的?为什么我一点也想不起来?”
贺重锦嘴角勾起一抹笑, 惬意合上眼睛,开口道:“缨缨不妨先猜一猜?无论猜对猜错, 我都会如实相告。”
“肯定是中途发生了什么, 对不对?”江缨的脸更红了,“上一次我都记得清楚, 这一次我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偏就是在这时,那残存的记忆一瞬间清晰了起来。
“好啊!贺重锦!”江缨气得锤他,面颊涨的通红,“你打晕我?”
“嗯。”他从榻上坐起来,一腿撑在床上,一腿放平,淡淡说道,“昨夜我们并不冷静,事后我才选择打晕你,对不起缨缨。”
江缨并不明白贺重锦的意思:“我们不是夫妻吗?还是说贺公子对我无意?”
贺重锦沉默良久,继而是笑:“你昨晚的模样我实在害怕,怕缨缨生吃了我,况且”
说着,便指了指自己肩膀的伤:“这里还没愈合呢,来日会补给你。”
江缨没再多说,只是道:“也罢,来日方长呢。”
她越过贺重锦,穿好鞋子下了塌,来到铜镜前,看着自己脖颈的印记红得发紫,一个又一个,怎么都遮掩不掉。
贺重锦的脖子当然也没少遭殃,不过他似乎无心遮掩,丝毫不惧昨晚的风月□□暴露在人前。
他穿上衣服后便道:“缨缨,张掌柜我已经让他们留下来打理糕点铺子,他曾经经营胭脂铺那般久,定能帮到你。”
她刚要说话,张掌柜急匆匆地上了楼,险些没与贺重锦迎面相撞。
“不好了,贺公子。”张掌柜焦急道,“外面来了不少人,贺家和高家都来了。”
“什么?”江缨当即起身,追问张管家,“就在铺子外面?”
“是啊小姐!”张掌柜道,“他们肯定是怀疑了公子,如果要是验伤,那该如何瞒过去啊!”
江缨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直到贺重锦轻轻握住她的手。
“无妨。”贺重锦道,“既然来了,就不必惧怕。”
若是蓄意谋杀普通的女眷倒也罢了,但高侍郎贵为一朝刑部侍郎,并非是朝中不起眼的无名小官,他家中的女眷要是出了事,贺重锦断然是免不了吃牢狱之苦。
贺重锦的脸上仍旧挂着温和的笑意,她的心也跟着放了下来。
或许是内心的平静,江缨的视线落到了贺重锦脖颈的红印上,忽然笑了:“夫君,我有办法了。”
江家铺子外聚满了围观的百姓,同时,贺、两家的人皆是在铺子外等待着,想是要兴师问罪一般。
张松躲在张夫人的怀里,孩子还小,看着那些人阴云般的表情,不由得感到害怕。
“这不是贺尚书吗?”“贺尚书一家和高侍郎一家都来了,发生了什么事啊!”“你还不知道呢?昨晚高三公子的正房夫人被贼人掳走了,那贼人蒙着面,把人家掳到了城外呢!”
但凡一个人知晓内情,就在百姓们之中风一样的传播开来。
大致是,昨晚贺秋儿从贺府回高府的途中,遇到了贼人,那贼人用不知名的药粉迷晕了侍女和车夫,而后将贺秋儿带到汴阳城一处
不过,那个贼人大抵是没料到,贺秋儿的侍女碰巧得了风寒,贺秋儿被掳走没多久,侍女就醒了,她倒是机灵,一路跟着贼人来到了一个破庙,随后就急忙跑回高府找高侍郎救人。
后来,那贼人逃走,高侍郎大肆搜捕全城也连个影子都没抓到。
贺尚书得知贺秋儿的脸被伤,可能会留下疤痕,很是震怒,偏巧又得知江缨与贺重锦昨晚失踪,稍稍一想这事八九不离十与贺重锦有关系,而白芍则说,贺重锦与江缨去了糕点铺子。
其实这事,他本想瞒着高侍郎,不知怎得还是透露了一点风声,定是窦三娘说的。
想到萧景棠那尊大佛,贺尚书难免担心自己的官运。
于是,贺尚书对高侍郎道:“高大人,他病了那么久,不像是能做出这样杀人的事。”
窦三娘哭哭啼啼,一把鼻涕一把泪,此刻哪还顾得了别的:“老爷,你莫要再替贺重锦遮掩了,他们兄妹本就不合,昨晚秋儿出事,他就失踪了,这天底下怎么会有这般巧合的事情?”
高侍郎道:“贺大人,犬子在世家公子比试上的表现,你也是知道的,陛下大为赏识,他要是真的病着,那倒是让我开了眼了。”
贺尚书见窦三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生怕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多说一句不该说的,整个贺府不得被萧景棠灭得一干二净。
于是他命身旁的家丁道:“窦姨娘伤心过度,带她去高府照看秋儿吧。”
家丁领命,当即把窦三娘带走了。
起初窦三娘怎么也不肯走,贺尚书不得不软下语气,承诺要抓到贼人,这才肯和家丁离开。
贺重锦与江缨走出了铺子,他们就像个没事人一般,都火烧眉头了竟还聊起了明日去酒楼玩乐,怎么看都不像是昨晚当做贼一样。
“父亲?”江缨不禁满是疑惑看着贺尚书,又看向了高侍郎,“高大人?你们怎么来了?”
“我为何而来,贺公子与贺少夫人应当知道,来人,搜。”
家丁们搜索了整个铺子,结果搜出了一件带血的男子衣衫,交给了高侍郎。
高侍郎看了一眼那衣衫,随后伸手剥开他右肩的衣物,他的右肩被绷带缠着,隐隐约约能看见里面的血。
“昨晚我射了那贼人一箭,果然是你啊,贺大公子。”
贺重锦沉默不言,江缨上前一步,朝高侍郎行了一礼:“高大人,我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什么贼人?”
于是,高侍郎把昨晚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随后道:“人证物证俱在,贺少夫人难道想为贺公子开脱不成?今日他必定是要吃这牢狱之灾的,来人,把贺重锦押到大理寺”
江缨抬起胳膊将他护在后面,面无惧色地道:“他昨日是受伤了,可与贼人有什么关联?我夫君之所以受伤是另有原因!”
“另有原因,你倒是说说,究竟是何原因?才让一个久居府门的贺大公子深夜离家,还受了和那贼人一模一样的伤?”
停顿良久,江缨回到铺子里,后又出来,竟是提出了一把菜刀。
一把菜刀倒是没什么好奇怪的,不过令人惊奇的是,阳光之下,明晃晃的菜刀上残留着已经干涸乌黑的血迹,看样子好像已有三四个时辰了。
“江缨。”贺尚书问,“这刀是”
谁知下一刻,江缨竟子对贺尚书当场跪下,当着满街百姓的面道:“江缨有罪,请公公责罚,儿媳绝无怨言。”
责罚?
这倒是让贺尚书有些受宠若惊了,她可是贺重锦心尖上的人,平日里挨一顿嘴上责罚也就无伤大雅了,倘若真要动手责罚了,贺府上下不都得被萧景棠的士兵戳成马蜂窝?
只见江缨一脸自责,继续说道:“昨晚,我夫君之所以受伤,其实都是因为我。”
此话一出,众人又联想到了方才江缨那把菜刀上的血迹,似乎猜到什么。
“我去寻我夫君,夜里太黑,我怕有贼人便从铺子里提出一把防身的菜刀,后来走着走着就迷了路,突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一时心慌挥刀结果发现竟然是我夫君。”
江缨说了一大堆,无非就是想表达一个意思。
昨晚是她用菜刀,无意间误伤贺重锦,与掳走贺秋儿的贼人并没有任何关系。
“江缨。”高侍郎明显还有怀疑,“倘若真如你所说,那之后你和贺重锦为何一夜未归?昨晚我追捕那贼人时,他可就是消失在了这条街上。”
“我们昨晚一夜未归”说到这里,江缨的面颊又不自觉地烧红了,“我给他包扎好后,就一夜宿在这里,至于做什么我我们什么都做了。”
其实,就算江缨没有明说,众人也从她的脸上看出来了十成十,一瞧见她这娇红模样,昨晚他们二人当然是在房间里做男女之事了。
高侍郎皱了眉,半天才又问了一句:“即是这样,江缨,你如何证明?”
她难得说话这样慢吞:“高大人不信,看看我夫君的脖子就是了。”
众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落到了她身旁的白衣男子的身上,贺重锦正垂着眸一言不发,比起贺秋儿,他倒更像是一个黄花大闺女遭了贼般。
“夫君。”江缨小声提醒道,“把头抬起来。”
第四十四章
半晌, 贺重锦这才抬起下颚,将早已被羞红沦陷的脖子亮了出来,那中心殷红向外晕染的红色印记一个接着一个。
不仅是贺重锦, 江缨也是一样, 只是她碍于女儿家的面子,没敢说自己罢了。
江缨回想昨晚,自己那如痴如醉的样子,便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进去, 他实在是太英俊了, 皮肤也如凝脂一般,她觉得自己像吸人阳气的女妖。
而且,贺重锦明明感受到了疼痛, 第二日起来时, 他都没见得提起此事,就好像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高大人。”贺重锦终于说了话,“现在,你该信了吗?”
这次换做高侍郎一言不发了。
只听贺重锦不慌不忙地道:“贼人之事并无铁证,昨晚我被缨缨无意伤了,彻夜共枕一事却有了证明,高侍郎, 事已至此, 重锦只能奉劝一句, 要知道陷害一人容易,证人清白却难。”
贺尚书当真是怕萧景棠怕到了极点, 于是借势道:“高大人, 当务之急,是应当去找名医治好贺秋儿的脸, 那贼人一次杀人不成,第二次只要派人严加把守高府,必然能够将他绳之以法。”
高侍郎看了一眼贺尚书,虽然女儿出事没见得他脸上有半分焦急的样子,可这句话说得当真有那么几分道理,他既然那么想杀贺秋儿,这次没有得手,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更何况,据贺秋儿所说,那个贼人手段残忍,连说话都让人忍不住瑟瑟发抖,和眼前这个温柔有礼的贺重锦判若两人。
看来,昨晚那个贼人多半是另有其人了。
糕点铺子交给了张掌柜一家打理,江缨终于得有闲暇,才能得有闲暇好好歇息。
她今日除了钻研新的糕点,还一齐帮着白芍将红灯笼挂满了梅园,快到新年了,偶尔还叫白芍打听打听梅园外的事。
高府为了治好贺秋儿的脸,特意去李院判府上请人。
李浊清早就知晓上一次南安寺陷害贺重锦的人是谁,所以愣是给自家老爹下了安眠的草药,不让他去高府。
李院判呼呼大睡了一天,殊不知贺尚书被李浊清和他那群能说会道的小妾气炸了肺,见不到李院判,怒气冲冲地上了马车。
几日后,贺秋儿脸上的伤愈合了,那张本就算不上绝色的脸,仔细看仍旧能看得出一道浅浅的印记,由于外人远看并很难瞧得出,所以高夫人叫她不要带面纱,否则便是小题大做。
身在高府,依附着高府,贺秋儿只好答应了下来。
一天过了又是一天,之后的日子倒也算是平静。
汴阳城大街小巷无不洋溢着喜气与祥和,百姓们穿着喜庆,走在街上有说有笑,几个小孩掐着手里的烟火棒,在巷子口你追我逐,甚是高兴。
江缨与贺重锦准备去街上购置梅园的必需之物。
她穿着红色坠金裙袄,袖口还冒着暖呼呼的兔毛,贺重锦的衣服也不再颜色暗沉,而是青色的锦衫,总算有一些世家公子的贵气模样了。
他们刚出府门时,甚至还与外出的贺夫人迎面碰见。
贺夫人冷淡地看了他们一眼,甚至没有说一句话,径直进了府门。
一个生母,对自己的儿子如此冷漠,这些年住在贺府,没有父母的怜爱疼惜,贺重锦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他状若无事地牵起她的手,笑道:“无妨,我们走吧,明日就是年夜了,想来街上必定十分热闹吧。”
从前,贺府每到逢年过节,便在家中摆桌设宴,一家人坐在桌前虽然极少言语,但到底也是团圆。
江缨记得,上一世过年的时候,她站在贺夫人身旁,贺夫人没准许她坐下,江缨便只能时刻站在那里,一步都不能离开。
贺怜儿问贺夫人,贺夫人才道:“她一个守寡之人,与我们同桌而食,恐伤了这新年的祥和。”
直到最后一家人吃完,陆续离开,贺夫人在让江缨坐下来吃着他们的残羹剩饭。
上一世嫁入贺府,她就没有过好一次新年,第一年哭肿了双眼,第二年彻夜难眠,第三年心里难过到了第四年已经接近麻木了。
如果可以,她真的很想像从前那样,与江老爷和江夫人一起过上一个新年,只可惜,贺夫人明令不让她出府,连与爹娘过年都成了奢望。
江缨与贺重锦分头而行。
一个去买红纸,买瓜果,一个则去糕点铺子帮着张掌柜一家卖年糕。
等到再会和时,已经快到下午,张掌柜知晓他们两个人孤零零地过年,临走时对江缨与贺重锦道:“小姐,姑爷,我夫人明日亲自下厨做菜,若方便,来这里一起过年吧。”
与张掌柜他们过年,自然是极好的。
江缨刚要答应,谁知贺重锦却温和道:“不了,明日新年,我与缨缨归宁。”
“什么?归宁?”江缨诧异地看了一眼贺重锦。
贺夫人执掌中馈,又是她的婆母,江缨若要归宁,势必要经过贺夫人的同意才行。
回去的路上,江缨一边走,一边问身旁的贺重锦:“夫君,贺夫人不会允许我归宁的,近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情太多,如今过年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缨缨,你还不明白吗?”贺重锦说,“即便我们不生事,旁人也难保安生,只有我们主动出击,才能掌控他们。”
这话倒是一下子点醒了江缨。
“你说得对。”江缨喃喃道,“从前是我太软弱了,才给了贺府之人欺辱我的机会。”
他嘴角不易察觉地勾起一抹笑,说道:“从前?”
发觉到自己无意间说错了话,江缨连忙纠正:“那个,我说得是夫君,从前就是你太软弱了,否则贺家人才不会如此怠慢你。”
“缨缨。”他语气沉了下来,“记住我说得,这世间往往有些事,并非表面看上去那般简单,往往最弱的,才是那个最危险最值得警惕的。”
江缨正揣摩着贺重锦这句话时,不远处突然有一个声音盈盈地说道:“可是贺少夫人与贺府大公子?”
二人转头看去,见到一个端秀女子的女子正朝他们走了出来,她双手叠于小腹,言笑晏晏,穿着一身黄色衣裙,相比上次繁琐的宫服,倒是别有一种韵味。
“没想到在这里能碰见韶华公主。”
江缨欲要行礼,韶华公主道:“免礼吧,这里是皇宫外,在外不必拘谨。”
韶华公主说完,将目光转向了江缨身旁的贺重锦。
不知怎得,她总觉得这位贺府公子并非表面上那般简单,从小生活在尔虞我诈的皇宫,韶华公主见到他的第一眼,便有一种直觉就告诉她,贺重锦绝不是寻常的世家公子。
假以时日,兴许是可以为她所用的人。
“你们也是来逛街市的吗?”韶华公主笑,“恰好,我也是在宫中呆的闷了,不妨结伴同行。”
见韶华公主十分和善,江缨便也随之一笑道:“好,平日里也就只有我与夫君两个人,不知道公主想去哪里?”
韶华公主答道:“便去西街吧,我上次吃了贺少夫人做的糕点,甚是想念呢。”
就在江缨与韶华公主一拍即合,准备同去西街时,江缨的手腕突然被那人抓住,随即就被贺重锦拉回了自己的身边。
贺重锦眸光幽深,好似带着审视,“天色不早,我母亲一向家规森严,我们要回贺府了,还望公主见谅。”
江缨不解地看了一眼她这个夫君。
这是要做什么?与女子同游不是极为正常之事吗?贺重锦为什么不让她跟着公主去?
难道吃醋了?可公主是女子啊。
“夫君你”
还未等江缨说完,贺重锦便拉着她离开了,留下韶华公主与随行侍女两个人留在原地,望着这位夫妻离去的背影。
侍女不满道:“贺公子真是不知好歹,公主主动邀请贺少夫人同游,”
结果,韶华公主却是道:“你看见了吗?”
侍女啊了一声:“公主,奴婢不懂,公主看见什么了啊?”
“贺重锦耳后没有痣。”韶华公主道,“贺府的大公子与我一样,耳朵后有一颗红痣,这位贺公子却没有。”
韶华公主尚在襁褓时,端妃担心日后皇帝要将她送去和亲远嫁,便早做打算,准备在朝中大臣的家眷中找一个年龄相仿的男童,与其定下娃娃亲。
碰巧的是,端妃打听到贺正尧家中的夫人刚刚产下男婴,还听给贺夫人接生的产婆说,那个男婴耳朵后面有一颗红痣,说不定与韶华公主是天定良缘呢。
端妃欣喜了没多久,便又听说贺府大公子与江家富商之女早就定了娃娃亲,此事才不了了之,那名稳婆年事已高,没过多久就去世了。
现如今,此事除了贺府人,只有韶华公主从端妃那里知晓,再无旁人。
“看来,眼前这个贺重锦并非贺府大公子,而是另有其人了。”韶华公主思索着,“他不是贺夫人的孩子,又会是谁的孩子呢?”
回到贺府,贺重锦让白芍去收拾衣物,明天一早准备归宁。
白芍出了房间之后,江缨还是忍不住问贺重锦:“你似乎不太喜欢韶华公主,夫君和她有什么过节吗?”
贺重锦身着寝衣,又抿了一口茶答道:“我与你第一次进宫,也是第一次见到韶华公主,不曾有过节,只是我不愿让你与宫中之人过多来往。”
“是因为他们表面一副模样,背地里又是一副模样,对吗?”
“缨缨,不能以偏概全,不过,你永远不要对任何人失去警惕之心。”
江缨想了想,忽然从椅子上起身,脸朝他越来越近,勾起一抹弯弯的笑意:“那我对贺公子,是否也该有警惕之心呢?”
他定定地望着她,半晌才道:“若你想,我不会怨你。”
第四十五章
翌日下了一场细细绵绵的飘雪。
江缨与贺重锦早早地收拾好归宁需要的衣物, 准备回江家长住。
兴许是上一世服从规矩的本能还在,江缨便纠结是否要去知会贺夫人一声,免得逢生事端。
可后来, 她想到了贺重锦曾对自己说过的话, 若想摆脱控制,必要先发制人掌控别人,所以鼓起勇气,全然不顾其他了。
“别担心。”贺重锦温声道, “搬进梅园这么久, 母亲不会再管束我们了。”
江缨看着贺重锦,心也渐渐安定了下来。
他们今日归宁带上了许多的东西,除了行李之外, 还有一些给江家二老的补品和珍稀食材, 从上马车白芍便一直说江老爷看到这些肯定高兴的不得了。
要知道,江老爷打从出生起就锦衣玉食,吃好的又穿好的,江府出事后,他过不惯苦日子,一来二回还要闹着上吊,幸好江夫人和江缨发现的早, 才没让江老爷做出什么傻事。
“下次归宁, 我会多带一些前去探望。”
贺重锦说着, 看向江缨时,嘴角的笑容却渐渐隐了下去。
此刻她正掀起马车窗帘的一角, 望着外面的雪景失神, 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视野恍惚之中,她仿佛看见了一个女子赤脚奔跑在雪地之中, 一边跑一边用袖子反复擦拭着面颊的泪水。
因为面颊上的泪痕早已在寒风中凝成冰霜,嘴唇冻得都毫无血色。
女子哭声好似敲击着江缨的心灵一般。
没错,这正是她自己啊,上一世江缨掀翻了贺夫人的洗脚水,狼狈至极地逃回了江家。
“缨缨。”
贺重锦唤了她许多声,她才回过神来,眼角还残留着一抹湿润:“贺公子。”
“你不开心?”
尽管她自知瞒不过他,可仍旧还是故作无事地笑道:“许久没回来了,就是有些怀念罢了。”
趴在她身边的来富倒是机灵,斯哈斯哈地舔着江缨的手,那傻乎乎的样子倒是又把江缨逗乐了。
马车一路缓缓驶进了山林,很快便见到了那一处深山小院。
小院不大,陈设也简单,院子里还挂着各式各样的兽皮,江夫人一身布衣,头上素雅地盘了个髻,正弯腰用扇子扇着药炉,苦涩的药香充斥着整个小院。
今日是年夜,就她和江老爷两个孤苦伶仃地
她闻声抬头,便见一辆马车朝这边过来,江夫人一眼就认出是贺府的马车。
“娘。”江缨高兴地下了马车,推开篱笆门给了江夫人一个大大的拥抱。
“缨缨,重锦。”江夫人尚还有没有反应过来,“你们来这里的事,贺夫人知道吗?”
来富快速摇着尾巴,听了这话,又不解地歪了歪脑袋。
这时,屋里的江老爷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从屋中出来,他瞧着胖了不少,还有些不修边幅了,盯着自家闺女像是见了鬼般:“大老远的,你们怎么回来了!”
然而他刚要发火,却又被白芍和车夫从马车上拎下来大包大包的行囊吸引了过去。
打开一看,里面皆是上好的衣物绸缎,珍馐补品,甚至还有两只活蹦乱跳的乌鸡,脸上的怒意瞬间烟消云散。
看着院中挂着的那排各种野兽的兽皮,白芍一脸不可置信:“天啊,咱们老爷什么时候会打猎了?还打了什么多?”
白芍从小就害怕死去动物的尸体,结果午膳便都是各式各样的鲜美的肉。
有兔肉、鸟肉、鱼肉都是江老爷晨起时去山林里亲自抓回来的。
这件事,上一世的江缨也是在逃回家中很久后才得知的。
从一家三口搬到这个小院的第一天起,江老爷担心日后生活拮据,家中连肉都吃不上一口,便想着去山中抓一些野鸡野兔回来,能剩下一大笔的买肉钱。
这一世,江缨时不时命人往家中送银子,让江老爷和江夫人吃穿不愁,但生性爱玩的江老爷却还是深深地迷恋上了打猎。
江家的这一顿午膳,洋溢着热闹温馨的气氛。
江夫人一个劲儿地往贺重锦的碗里夹菜,江老爷滔滔不绝地向贺重锦炫耀自己年轻时的威风。
二人围着女婿转,把江缨晾在了一边,她内心一阵尴尬,真想当即来哭着喊着告诉自己爹娘,你们的女儿明明是我才对吧。
吃完了午膳,江夫人、白芍、江缨正在屋中收拾碗筷,然后准备年夜之时要吃的饺子。
江老爷打了一个饱嗝儿,重重地拍了拍贺重锦的肩膀:“重锦!今日这天头好!走!跟爹钓鱼去!”
贺重锦温和地笑了笑,系好大氅便同江老爷一同出了门。
江缨看着这一幕,心头不由得泛起阵阵暖意,曾以为嫁入贺府是万劫深渊,没想到却自己打了自己的脸。
“缨缨。”江夫人笑道,“以后啊,要是你与重锦有了孩子,这江府啊”
江缨的脸瞬间红透了,略带着一丝娇气道:“娘,别乱说了,我与重锦还未曾想过那样的事呢。”
屋外,江老爷刚出栅栏门,身后的贺重锦顿了良久,忽然提醒:“爹,今日你可拿对了鱼饵?”
鱼饵?
江老爷打开装有鱼饵的布包,自己这个大糊涂果真把来年播种的草籽拿来了。
“哎呦,又拿错了!”江老爷一拍大腿,笑眯眯地指了指贺重锦,“你瞧我这记性,上一次拿成了草籽,我可白白错过了好几条大鱼!”
江老爷和贺重锦去河边钓鱼,这一钓就钓到了天黑,他们回来时收货颇丰,不仅钓上来的鱼个个肥硕,还多出了好几只活蹦乱跳的河蟹。
江缨点燃了烟花,随后捂住了耳朵,烟花猝然升空,一簇有一簇五颜六色,美而不真实。
贺重锦正望着烟花,突然被一团雪球砸中了胸膛,他看着江缨发自心底的大笑,嘴角笑容更深。
他弯腰从地上团起雪球,朝着江缨掷去,她倒是聪明,闪避了开,那雪球直接砸在了身后的来福上。
来福抖了抖身上的绒毛,扬起前肢兴奋地立起来,汪汪叫了好几声也想跟着一起打雪仗,结果白芍直接用雪堵住了它的狗嘴。
看着女婿和女儿恩爱的模样,江夫人便想到,以后真的离开了汴阳城,说不定他们再生一个外孙和外孙女,绕在他们膝下。
若真如此,就算江缨没能夺回江家家产,她和江老爷这辈子也没什么遗憾了。
傍晚一家人吃完饺子,贺重锦住在了江缨的房间。
江缨的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塌和一个简陋的梳妆台,虽然她已经许久都不回来了,但江夫人还是每日都把这个房间打扫的干干净净。
炭盆中燃烧着从贺府带来的梅花炭,使得曾经狭小阴冷的屋子暖和了起来。
这是江缨这一世,第一次回到这里。
上一世是江缨一个人住,白芍睡在偏房,后来偏房给了阿丑,她就在这儿打了地铺,和江缨挤在这屋子里。
“夫君” 江缨与贺重锦躺在榻上,想到这里她心中就是暖暖的,“我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过一个如此开心的年了。”
曾经的那十年过得生不如死,她已经快要忘记过年是什么样感觉了。
不知过了许久,贺重锦侧头,眸子里尽是温柔道:“我也是如此。”
江缨笑了笑,主动去与他的手十指紧扣。
“夫君,我总是觉得你有心事,始终没有对我讲过。”江缨道,“不过,人人都有不可宣之于口的秘密,我对夫君……也有所隐瞒。”
贺重锦不言,他黯淡的眸子定定地望着上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缨缨,我心悦你。”贺重锦字字句句都是下定了决心,“或许这句话,我应当早些同你讲,我这条命是你的。”
“贺重锦。”她恼了,语气中带着三分斥责,“这些不吉利的话,以后莫要再说了,你已经进了棺材一次,还嫌不够吗?”
虽是这样说,可那把命给她的话,还是在江缨的心房里掀起了不小的涟漪。
贺重锦面上晕开了一抹温和,听江缨又说:“夫君,关于我的秘密,倘若有机会,我必定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后来,江缨在他的怀抱中渐渐睡去,那温暖的胸膛就好似是一颗遮风避雨的树,只要有这棵树在,便无需担忧突如其来的风雨。
意识快要沉眠时,她感觉到身边人轻轻下了塌,恍惚间看到他下意识找到了梳妆台下的木棍,抵住了门窗,而后返回榻上合眼。
他并不知道,自己睡着许久后,江缨抬眼看向那人的面庞,看了许久许久,而后离开贺重锦的怀抱,翻身背对着他,沉思着什么。
江老爷天还没亮就出去打猎,一家人正用着早膳时,谈论着他这次会猎到什么样的猎物时,江老爷却是两手空空地回来,看那脸色好似还生着闷气。
江缨向往日一样,隔着窗户唤他:“爹,吃饭了。”
“不吃!”江老爷怒气吼吼地坐在院子里板凳上。
江夫人看出江老爷心情不好,放下筷子出去安抚他:“老爷,今日比前几日天寒,那些兔子啊、鹿啊,都不见得能出来,打不到猎物也是正常的。”
“哼。”江老爷气道,“我哪里是打不到?那般大的一只野猪,被人抢了!”
“野猪?这山林里竟然还有野猪吗?”
“我亲眼瞧见的!还能有错!”
江缨见状,不由得想起上一世她回到江家后,一家人没钱买猪肉的日子。
这时,贺重锦问她:“野猪与寻常的猪有何不同?”
“寻常家养的猪随处可见,更何况,一只猪全身上下都是宝,得花上不少银子呢。”江缨耐心解释道,“但是野猪便就不同了,不仅全是包,又不花银子。”
贺重锦笑道:“明日我们去街上买一只与野猪模样相似的回来吧。”
江缨无奈地道:“害,若是从外面买的话,爹心里定还得记挂着呢。”
“无妨。”贺重锦说道,“把它随意放进某个陷阱里,佯装是无疑掉进去的,再把爹引到那里就成了。”
不得不说,贺重锦总能在一瞬间想出应对之策来。
上一次世家公子比试后,江缨总能听到关于外面的一些言论,说他这个夫君才智双全,日后肯定能成为第二个舞阳侯。
而且,萧景棠似乎待贺重锦颇为亲近,虽然不知为什么,可当年贺尚书就是得了舞阳侯的提携才得了如今这个位置,不仅是他,贺重锦也能如此。
贺重锦如果和江家离开汴阳城,那么无疑是放弃了大好的锦绣前程。
“夫君,我想问你,关于我们离开汴阳城之事,你”
话未说完,便被江老爷的怒声打断,他奋而起身:“不行!今天我必须去于大胜那里把野猪要回来!”
第四十六章
于广才是附近小村庄一个出了名的猎户, 靠着卖猎物换来的钱,养活一家老小。
同为猎户,他与江老爷也算打过几个照面, 说过两句话, 心里骂过他是个初入茅庐的笨鸟。
这天,于广才在林中安置的捕兽夹竟猎到了一只野猪,那野猪力气也是大,拖着捕兽夹狂逃了数米之远, 恰巧于广才箭筒里的箭都用完了, 只能迈着步子去追。
结果,野猪好巧不巧,竟然撞到了刚出门的江老爷, 江老爷误以为捡到了个大便宜, 便慌慌张张地弯弓搭箭,一箭将野猪射到在地。
这只野猪究竟归谁,便成了一笔算不清的账。
尽管于广才的年纪与江老爷相仿,但多年的打猎让他身材结实强壮,没几下就把一身膘肉的江老爷制服,随后带着野猪风风光光的回村。
正值大年初一,刀已经磨好, 野猪都被绑上了架, 然而令于广想不到的是, 这江老爷竟然领着夫人和女儿女婿上门讨要。
江老爷不管不顾,脾气上来了就咣咣踹门, 把于家的房门踹得木屑横飞。
“于广才, 开门!是条好狗就出来!”
大过年的扰人,于广才的心中顿时窜起了一股火, 提起一把菜刀就出来,可把江夫人吓了一跳。
好在贺重锦挡在江老爷面前,于广才见是个外人,本就是吓唬江老爷,再加上对贺家有所顾忌,便将菜刀扔到地上。
江老爷气得直喘:“没我那一箭,这头野猪你追上个一百年都不见得能追到!”
于广才也不凡示弱:“姓江的也可别说大话了,野猪踩中我的捕兽夹,没你那一箭,他力气耗尽自然也就不跑了!我凭什么把野猪让给你!”
江老爷:“你个臭打猎的!”
于广才:“你个死胖子!”
相互骂了两句,没过一会儿两个人又开始打成了一团,这回江老爷可是拼了老命使劲拿拳头往于广才脸上打,没占上风也没占下风。
江夫人拉不开,江缨还被推倒在地,还在贺重锦的眼神提醒她,这才从地上爬起来,杀猪刀架系猪的绳结上:“爹,于大伯,你们要是再不停手,我就把这只野猪放跑,谁也得不到。”
于广才着急了: “臭丫头你敢!”
江老爷瞪着大了眼睛:“你管我家缨缨叫臭丫头?!再说一句不中听的试试!”
江夫人急得脸通红:“好了!老爷!一只野猪而已,没必要计较,我们快些回去吧。”
野猪是江老爷生平打猎第一次获得的荣耀,他当然死了一门心思不肯松口。
这时,贺重锦恰逢适宜的开口,话语温和有力:“武力解决不了问题,于大伯,想从你这里换来这只野猪,需要什么条件?”
“条件?你想用银子买?”于广才道,“今天大年初一,一家子等着吃这道菜,换成银子你让我们吃什么?”
“此事我自然知道。”贺重锦勾唇微笑,“不如,就用一个比这头野猪还要稀有的猎物来等价交换。”
其实,他觉得贺重锦提出的这个条件,就算答应了也与没答应也没什么不同,毕竟他打猎二十多年,都这片山林中见到比野猪还稀有的东西。
于是,于广才便答应了下来:“行,不过这头野猪我明早就要杀,要是在这之前没见到你说得比野猪还稀有的东西,可别反悔又来闹事。”
贺重锦笑得和善:“自然不会。”
于广才看江老爷气吼吼的样子,明显是心有余悸:“小伙子,你可别光顾着嘴上答应,我可受不起,不然你写一纸凭证,你写了我们整个老于家才能放心!”
“好,这没什么不能的,于大伯,你家中可有纸笔?”
于广才对躲在门口的于老太太道:“拿纸笔来。”
于家小孙子把纸给了贺重锦,贺重锦面带笑意地对小孙子道了声谢,随后摊开略微有些褶皱的纸,在纸张上写下一段隽秀端正的字:江家定会遵守承诺,以此为证,违背承诺,可去大理寺报官,所要一百两赔偿——贺重锦亲笔。
回去的路上,江缨还是没忍住问贺重锦:“夫君,比野猪还稀有的猎物究竟存在吗?”
她不信贺重锦不知道,于广才是猎手,到底是家养的牲畜,还是野生的牲畜,他一眼就能分辨的出来,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存在。”贺重锦笑。
江老爷对这个女婿的聪明还是比较认可的,于是道:“那个重锦啊,你有什么法子把那只野猪要回来?快说给你岳父听听?”
“缨缨。”贺重锦笑着说,“你在家等我。”
江缨疑惑道:“夫君,你要去哪儿?”
“我去山中一趟,去找这片山中那个最稀有的东西。”
贺重锦系好大氅,推门而出,江缨站在屋中望着那扇门许久,江夫人发觉到女儿的不对劲,问道:“怎么了?缨缨?”
自家女儿的情绪,她这个做母亲的总是能第一时间便察觉到。
“娘。”江缨抬头笑道,“我不放心他。”
她穿好衣服,于黄昏之中离开了江家小院,以防万一,江缨提了一盏灯笼。
这附近没什么人,雪地之中只有贺重锦留在的脚印,她循着贺重锦的脚印走。
从脚印上看,贺重锦似乎对这片山林十分熟悉,一路上,江缨发现了上一次那株用来给贺重锦治伤的望月草,而后又发现了好几株,倒是觉得很巧。
她其实很少上山,走着走着,一不小心脚下踩空,身子倾泻一直不受控制地向下滑。
那是一处被积雪隐藏的斜坡,女子沿着斜坡滑下去终于滑到底,手中的灯笼掉在地上骤然熄灭,她吃痛地叫了一声,感觉方才那一下生生扭到腰肢。
江缨想站起来,腰部刚一用力就传来了强烈的剧痛。
走不了了。
寒风凌冽,天逐渐阴暗了下来,灯也熄了。
上辈子的时候,阿丑就是在这片山林里昏迷,好在她和爹爹路过,用鞭炮把狼吓跑才救了阿丑,这一次倘若她遇到了狼,又有谁能救?
心底的恐惧和不安在这一刻逐渐被放大,她强忍着情绪不让自己失态,放在衣裙上的手止不住地发抖。
“缨缨!”
熟悉的声音叫着她的名字,虽然不知道江缨在哪儿,可还是拼命大喊:“贺重锦!我在这!”
声音带着一丝微弱的哭腔。
贺重锦快步奔跑过来,将心爱的女子紧紧拥抱在怀里。
由于闪到了腰,暂时还无法走路,他便背起江缨一步一步往前走,她的头靠着他的脖颈,异常舒服。
“下次没再跟过来了。”贺重锦温柔斥她,“若我找不到你,该怎么办?”
江缨埋头不说话。
贺重锦找不到自己,她尚未想过这样的事,似乎从成亲时,他们就开始相伴相依,鲜少分开过。
甚至有些时候,江缨觉得他待自己不仅是夫妻之情,更有一种难得的亲情,她对这个人永远都无法设防。
“夫君。”她有些疑惑地问他,“你不是要找比野猪还要珍惜的东西吗?”
“找到了。”他眉目柔和地笑了笑,“在缨缨的手里。”
“啊?”
江缨有些没反应过来:“这这不是几根白萝卜吗?”
起初,江缨觉得这个白萝卜生得水灵,肯定是贺重锦在路上顺手摘得,还以为他要拿回去煲汤,没想到竟然就是他说的什么比野猪还要珍贵之物。
野猪白萝卜?
江缨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她用袖口擦干净萝卜上的灰尘,问他:“夫君,这个能吃吗?”
他咳了两声,答道:“不能,想吃的话待到明日吧,明日我去街上买一些回来。”
江家小院。
江缨趴在榻上心里一阵憋屈,江夫人和江老爷也不知道为什么睡得这般早,连那个睡得比猪晚、起得比鸡早的白芍都锁门不出。
现在想来,白芍那丫头是故意带着爹娘佯装睡着的,因为整个江家现在还能给江缨揉腰的,就只剩下贺重锦了。
“缨缨,把衣服脱下来。”
“啊?”江缨脸上泛起一阵潮红,“夫君,真的要脱吗?”
“嗯。”贺重锦嘴角勾起一抹若隐若无的弧度,“不必紧张,外衣便可。”
听到这句话,江缨才放下心来,闭上眼睛打算忍受即将面对的疼痛。
不过所幸的是,他揉的十分轻柔,并没有多疼。
贺重锦一边揉甚至还担心地问她:“疼吗?”
“不疼。”她答,“比起贺夫人的鞭子,轻了很多呢。”
贺重锦:“”
白萝卜被他放在糖水中浸泡许久,又放在梅花炭上缓缓炙烤,江缨不知贺重锦想要做什么,也没再好奇问。
等到明日去于广才家交差的时候,便能够得知贺重锦的用意了,他一向聪明,既然说能帮江老爷把野猪要回来,就一定说到做到。
江缨被腰伤折磨的睡不着,她怕贺重锦担心,便忍着不作声,直到一夜之后才有所好转。
第二天一大早,江老爷就来敲门催促了。
此刻贺重锦已经醒过来,夫妻二人收拾一番后才打开房门,江老爷当即就问:“女婿啊!找到了没有!再找不到于广才要杀猪了!”
江缨无奈地抚了抚额,贺重锦脸上却挂着笑容,安慰道:“爹,不必着急,我已经找到了。”
“找到了?”江老爷就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在哪儿?快给爹看看是什么好东西!”
炭炉的铁盘上,原本晶莹剔透的白萝卜竟然在一夜之间成了干瘪的白萝卜干?
更令江缨为之一震的是,江老爷指着白萝卜干惊得说不出话来:“人人人人参!?”
第四十七章
这一次, 于广才又起了个大早,把杀猪刀磨得锃亮。
然而他刚要把野猪开膛破肚,江老爷又带着女儿女婿上了门, 于广才吓了一跳, 慌忙拿出昨天那张被攥得皱皱巴巴的,贺重锦写的亲笔字据:“姓江的!你想反悔不成!”
他压根就没想到,江老爷真的把东西带来了。
贺重锦打开包裹的宣纸,里面竟然是五颗人参, 于广才第一次见到, 甚至不敢相信的确认了一下:“这,这是那一颗一千两的药材?”
于广才见过这东西,药材铺子里卖的最贵的药材, 据说喝了人参汤就能延年益寿, 他还特地数了数自己要打多少年的猎才能赚回来一株这样的人参。
“于大伯,这是我昨晚从山中采摘回来的,我的一位友人李浊清是太医院院判之子,我给他看过,他说这颗人参至少有百年。”贺重锦面容温和,“用人参换野猪,够吗?”
对方还在仔细打量着这五颗‘人参’, 江缨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心提到了嗓子眼。直到于广才宝贝般地夺过那‘人参’, 悬着的心这才落了下来。
百年哪里来得百年,分明是他山中随手拔出的几个胡萝卜罢了。
“说好了啊!”于广才道, “姓江的你们可别反悔!”
于广才命于老太去把野猪放了, 于老太纵然还是心不情愿,却也只能听自家老头的, 把野猪交给了江老爷。
她记得于广才没读过什么书,除了精通打猎,连大字都不识几个,更不要提极难分辨的人参了。
贺重锦早就知晓了这一点,所以才想出这样一个主意来。
他朝江缨笑了笑:“缨缨,该走了。”
正当三人带着野猪准备离开时,于广才突然叫住了他们:“等等。”
江缨心中一惊。
难道知道贺重锦在骗他不成?
“我见你这小伙子字儿写的不错。”于广才说,“给你五文钱,雇你写一幅对联你看如何?”
对联?
贺重锦转身,温和地应道:“好,那重锦就献丑了。”
江缨望着贺重锦,只见他铺开红纸,用毛笔在纸张上写下认真细致的一个福字,又写了一个横批:迎岁欢喜,一对上下联:事事如意大吉祥,新年贺岁展宏图。
一笔一划都如人一般隽秀端正。
于广才小孙子瞪大了眼睛一脸羡慕,心想他何时也能写出这样一手好字。
贺重锦将于广才的五文钱还给了他。
“于大伯,你是打猎的好手,我岳父在打猎之事上以后还请你多加提携了。”
说完,贺重锦便带着江缨和江老爷回了江家小院。
江老爷得了野猪,高兴的不得了,回到家中第一件事就是磨刀,把野猪绑上架,江夫人见不得这血腥,拉着江缨回屋。
以往江老爷找回来的猎物都是他剥皮抽筋的,但是眼前这头野猪格外强壮,江老爷一个人显然是没办法的。
于是,他笑哈哈地让自家那个身板单薄,没干过什么粗活儿重活儿的女婿上。
两个人与这野猪一番较量下来,拼死一搏的野猪这才断了气,四肢一动不动,死了。
“重锦啊,你可瞧好了。”
只见江老爷把刀往野猪里的心脏里刺了进去,鲜血溅了二人一身,江老愣是没想到会出这么多的血,便把江缨叫出来,带贺重锦回房换一件干净的衣物。
“缨缨。”贺重锦道,“岳父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吗?”
江缨一边给贺重锦系衣衫,一边发牢骚:“是啊,他一个富商哪里会杀猪啊,以前还好,如今在你面前反倒越来越爱逞能了。”
贺重锦笑了笑:“在波云诡谲的汴阳城中,像岳父这样性情的爹爹,实在难得。”
“难得?以后他也是你的爹爹了。”江缨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肩膀,笑道,“我看他倒是十分乐意让你给他养老送终呢。”
他刚要接她的话,外面的江老爷喊道:“重锦啊!换好衣服了没有!快出来瞧瞧,这猪肉可真鲜呐!”
“来了。”
贺重锦穿好衣服,便去院子里找江老爷了。
江缨整理着贺重锦被血染脏的衣服,无意间看到他脱衣时随手放在榻上的红色锦囊
贺重锦没有什么特殊的习惯,唯一的习惯就是每日晨起将这个锦囊系在腰间,这锦囊一定是他的珍爱之物。
要给他送过去才行。
就在江缨触碰到锦囊时,面上闪过一丝疑惑。
锦囊里面有东西?贺重锦在锦囊里面放了东西?
她没有解开系着的金色丝绳,而是隔着红布摸索,试图弄清里面究竟是什么。
“花形这是一个吊坠?梅花”
握着锦囊的手颤抖了一下,好似有什么东西在江缨脑海中怦然炸开,耳边还残存着余响。
梅花吊坠
是同一条梅花吊坠吗?
一大波村民纷纷聚集在了江家小院外面。
他们手中一人拿着一张红纸和铜钱,特意来此让贺重锦给他们写对联。
据他们说,村上有一个教书先生写字还算是秀丽,但最近教书先生的手受了伤,提不起笔,全村的对联都无从着落,直到他们瞧见同村于广才家门上贴的那一张字迹隽秀漂亮的对联。
江老爷替贺重锦应承了下来。
砚上的墨很快就被用完了,贺重锦放下笔,看着村民们拿着对联高高兴兴离去的背影,暖意在心头蔓延。
“重锦啊。”江老爷一如既往地这么叫他,数了数钱袋里的铜板,乐开了花,“读过书的人就是好啊,缨缨小时候就不爱读书,你要是我儿子,我指不定多高兴呢,哈哈哈哈哈。”
贺重锦脸上的笑意黯淡了几分。
就算他再优秀,母亲死了,萧景棠怕是这一生都会陷入自己心中的泥沼里吧。
江老爷不知情况,还以为他在说贺尚书,于是拍了拍贺重锦的肩膀,安慰道:“贺正尧冷落你,是他们有眼无珠,
午膳时,江老爷当即就把猪肉端上了桌,把最好最嫩的猪头肉给了女婿强行夹到贺重锦的碗里。
“重锦啊,看你瘦的,大小伙子怎么能像女子这般苗条,多吃点猪头肉!”
她知道贺重锦不爱吃荤腥,刚准备提筷子把猪肉夹到自己碗里,贺重锦欣然答应,将猪头肉吃下。
当江老爷得知那五个‘人参’只是地里的胡萝卜时,着实哄堂大笑,忍不住夸赞贺重锦的聪明。
“夫君。”江缨看着贺重锦,竟是忽然开口说,“你有这样的才智,和我们一起离开汴阳城未免太过可惜。”
此话一出,饭桌上一片静默,江老爷和江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瞬间领悟过来女儿的意思。
确实,放眼满朝文武,堪称国之栋梁的只有当世权臣舞阳侯一人,但萧景棠终归不再是那个少年人,长江后浪无前浪可推。
而贺重锦在世子比试上的表现,无人不道他颇有当年的舞阳侯之姿。
“重锦。”江夫人也说出了心中许久的疑问,“得了陛下和舞阳侯的赏识,你这孩子就从未想过入朝为官,考取功名,高人一等吗?”
入朝为官考取功名高人一等
良久,贺重锦笑了笑,倒是坦然地贬低起了自己:“岳母说笑了,我只是用了一些上不了台面的小聪明,入朝为官需要的远远不止这些。”
他虽说得是真心话,但在江缨听起来,贺重锦分明是在说谎。
傍晚回到房间,贺重锦关上房门后,方才江缨在江父江母没能说出来的话这才说了出来。
“夫君。”江缨道,“我知道你想一展宏图,想做一个国之栋梁,从嫁你之后,你总是在帮我完成心愿,那你自己的呢?”
贺重锦笑着看向她:“我没什么心愿。”
“真的吗?”
说完,江缨找到纸笔,在纸上写下几行字,字写的是不好看,贺重锦见她在纸上写下和离书三个字,贺重锦见状当即夺过笔:“你?!”
“贺重锦。”江缨放下笔,平静地说道,“山鸟鱼不同路,这门亲事本就是未经过你我二人的意见,是雄鹰就该展翅翱翔的,我也不能因为我的一己之私留下你。”
贺重锦:“”
嫁进贺府这么久,江缨第一次在他看自己的神情中见到一闪而过的怒色。
贺重锦也发觉到自己的失态,转身背对着江缨,平复心中的情绪。
“贺公子就这么在意与我和离吗?”
“是。”半晌,他道,“我这一生别无所愿,如果真有什么愿望,早就已经实现了。”
江缨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你同我说过,你的心愿是要帮一个人脱离苦海,贺重锦她的苦海究竟因谁而起,你不明白吗?”
贺重锦呼吸一滞,瞳孔逐渐缩紧。
来福慵懒地趴在地上,合着眼睛睡大觉,这只小狗再有灵性,也听不出二人之间对话之中,彼此之间的关系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或许一直以来,我都陷在你的温柔乡里,并未怀疑过夫君你的动机。”江缨神色冷峻了下来,“成亲之前,我与夫君从未见过,夫君却设计娶我,一门心思对我好,甚至愿意为我付出性命。”
贺重锦:“”
他仍旧背对着她,袖口下的手微微攥紧,贺重锦眼眶不由自主地红了。
江缨的视线落到窗户上,那一截支撑窗户的木棍。
“记得很久以前,这扇窗户极易在夜里被风吹开,所以我时常在睡梦中感染了风寒,后来有一个人经常在我睡着之时用一根木棍抵在窗户上。”江缨笑容略带着一丝苦涩,“他是被我爹从狼口中捡回来的人。”
此刻,天地间仿佛都变得寂静无声,只有贺重锦狂跳的心脏声。
“阿丑。”江缨站起来,对贺重锦僵立在原地的背影说道,“许久不见了,这一别,果真是恍如隔世啊。”
第四十八章
前世。
地牢中阴暗潮湿, 老鼠窜行,只有一缕微弱的阳光照射进来,浑身是伤男子的手脚皆被铁链捆绑住, 衣物上的道道鞭伤留下的血迹, 有的早已干涸,有的还是鲜艳的红色。
半昏半醒之中 ,贺重锦抬起手指,想去摸那一缕光, 却因为铁链的束缚, 还是没能那近在咫尺的阳光。
或许,这是他此生最后一次见到光了。
“贺重锦。”
扬着诡异语调的声音响起,张狂之中带着一丝骨子里的兴奋:“看到了吗, 我们斗了这么久, 你最终还是败给了本候。”
他拉了一张椅子,双腿交叠坐在贺重锦的面前:“你千算万算,怕是打死也想不到,采莲会答应成为我的人吧?”
贺重锦:“”
“她可是亲口告诉我,只要你死,她和鬼手殷姑就能永远地重获自由,就能母女团聚。”
良久, 贺重锦抬起虚弱黯淡的双眸, 事到如今, 他败得彻底。
萧涣最讨厌看这双眼睛,这双和萧景棠相似的眼眸, 和如出一辙的, 夹杂着冷意的眼神。
他想到,已经亲手将毒药下入萧景棠的药碗里, 亲眼目睹着自己的生身父亲在毒发时,拼劲最后一丝气力,目瞪刺裂地拔出剑要杀了他。
这时,贺重锦竟是抖起肩膀,颤声笑了起来,笑声之中对萧涣的嘲讽尽显。
“萧涣,杀了我,夺得候位,你也不会赢。”贺重锦说,“父亲最深爱的仍旧是贺涟漪,心中的儿子仍旧是贺重锦,他厌恶你,厌恶杨氏这些,都是无争的事实。”
贺重锦不轻不重地短短几句话,便如同生生拔下了萧涣的逆鳞。
他死死地掐着贺重锦沾约的面庞,眼睛仿佛要瞪出血来,这一刻的萧涣早已无视血缘,无视一切。
“贺重锦,你存在的每一天,本世子都活得生不如死,我也要让你尝尝这滋味。”
几个士兵上前,给贺重锦强行灌下一碗不知名的药,那冰凉的药入口的一瞬间竟灼热异常,像咽下一块滚烫的火。
他的痛苦声逐渐变得嘶哑,直至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
烙铁在烈火中烧得通红,下一刻就被萧涣狠狠按在了贺重锦那张俊逸的面庞上,白烟缭绕,牢中候着的其他士兵都忍不住再看下去,而萧涣变得残暴不仁,愈发享受着这个释放恨意的过程。
最终,贺重锦忍受不住剧烈的疼痛,终于昏迷了过去。
萧涣丢掉烙铁,直视着贺重锦那张寻常人都难以目睹的脸,命令士兵道:“随便把他丢到一片山林里,最好要有狼,让他自生自灭。”
山林之中,冷清萧瑟。
江老爷背着一竹篓的年货从城中回来,昨晚他隐约觉得自己的老寒腿又犯了,他怕江夫人到城中忍不住去看女儿,贺府又不让,于是赶着还能走的时候,自己把年货买回来。
他没想到,这片林子里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几个活人,这天竟然碰见了两个城中的兵。
腿病又犯了。
江老爷便没在意,继续朝前走,结果没有多远,就发现了一群狼呲着獠牙,对一个浑身是血,倒在地上的年轻人蠢蠢欲动。
这些狼是被血腥味儿吸引,一旦确定没有危险,就会群起而攻,将猎物撕成碎片。
危急之时,江老爷点燃了鞭炮,便那狼群之中一扔,狼们被这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吓得四处逃窜,最终放弃了这个猎物。
江夫人在家中等着江老爷买年货回来,却等到了他背着个半死不活的人回来。
“老爷,他是?
“路上救的。”江老爷答,“就让他先住在缨缨的房里吧,夫人,你别愣着了,赶紧去附近的村上找个郎中回来。”
郎中把能救命的药都用上了,一夜之后,一只脚踏入鬼门关的贺重锦,终于醒了过来。
他看着铜镜之中的自己,面颊被缠绕着厚重的纱布,仅剩下一双眼睛,那是他唯一完整的东西。
这纱布之下,该是多么丑陋可怖的一张面庞。
江夫人道:“小兄弟,还是不要拆开看了,人生在世,皮相都是次要的,有条命在就要好好的活着。”
贺重锦想要询问他们的身份,再道一声谢,嗓子中却是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
嗓子被毒哑了,他再也说不了话了。
江夫人叹了一口气,摇摇头:“我去做饭,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切莫要放宽心啊。”
贺重锦陡然想起萧涣说过,要让他生不如死地活在这世上。
人人都说他是少年英才,前途不可限量,是这汴阳城中第二个舞阳侯,现如今他面容被毁,身败名裂,不能言语,无药可医。
满是疤痕的手紧攥成拳,良久又松开。
罢了。
他和萧涣斗得太久了,从最初的优柔寡断,到最后的无所不用其极,这双手免不得沾染上鲜血。
落得如今这个下场,这也算是他应得的报应。
这时,江老爷给贺重锦烧了一张铁质面具,交到他手里:“小伙子,想开些,人可不是靠脸吃饭的。”
贺重锦缓慢地点了点头。
江老爷和江夫人临睡前,在榻上商议一致,准备收留贺重锦。
江缨不能回家,二老的年纪也愈发大了,江家小院又离城中较远,留下一个能干活的年轻人,正好解决了他们的燃眉之急。
白日,江老爷带着贺重锦外出打猎,起初他经常跟丢,迷失在山路之中,渐渐得贺重锦就熟悉了这座山。
一颗白桦树下每隔一个月就冒出一片萝卜苗,一块尖锥形山岩上生长着几株望月草,每当贺重锦看见望月草,便会不自觉地想到娘。
他年幼时生病,一个流犯只能自生自灭,望月草不知道救了他命多少次。
黑天,江夫人让贺重锦歇息,他没有坐下,帮着做七恶峮污二司酒零八一久尔追更最新肉文饭的江夫人打下手,洗菜、和面,似乎不知疲倦一般,江夫人心里叹这孩子可怜,当晚和给贺重锦烧了一只鹅。
眼看着就快要到新年了。
贺重锦握着扫把,沉默地清扫院子中的积雪,听到江夫人与江老爷的交谈,说他们的女儿缨缨送信回来,今年婆家有要事,又不能回来过年,问二老的安。
缨缨嫁过去的人家是高官大户,两家身份地位天差地别,江夫人思念女儿实在思念的紧,不由得落下眼泪来。
二老伤感之际,贺重锦却心如明镜。
她嫁的若是高门大户,真有事耽搁,又怎么会连一个像样的东西都没送到家中,用一封信几行字草草了事?
想来,是嫁到婆家过得不好,又不愿让爹娘知道,所以才一直有所隐瞒。
贺重锦没有告诉他们真相。
他如今成了哑巴,不能开口说话,况且就算把这件事说出来,也只是给他这两个救命恩人徒增伤心罢了。
生为萧景棠的儿子,处在权利斗争之中,江老爷和江夫人的关心无疑是他从未尝过的人情温暖。
贺重锦时常在想,若他不是萧景棠与贺涟漪之子,不必再为了死去的母亲去争世子之位而头破血流,只是这对普通老夫妻的儿子,那该有多好?
那该会是怎样一场美好的光阴?
是夜。
贺重锦的嗓子又开始痛了,火辣辣地疼,一呼一吸都伴随着强烈的灼烧感。
他拼命地喝水,冰凉的水流划过喉咙,贺重锦又觉得不够,捂着喉咙处跌跌撞撞地出了房门。
去找一个冰块来,就不痛了。
结果刚推开院子的门了,就与一个女子迎面相撞,她睁着湿漉漉的眼睛望向他,睫毛挂着泪爽,一时还处在悲伤之中。
她满含疑惑地看向眼前这个带着面具的陌生男子: “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家?”
贺重锦的胸腔都如烈焰灼烧般的疼,他刚一开口就是从胸腔中涌出的血。
女子吓了一跳:“你你怎么吐血了啊?”
他上下扫视着女子,如葱断般白皙的双脚赤着,都已经冻得发紫,她什么都没穿,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里衣,长发松散着,此刻正疑惑地盯着他。
江缨以为家中闹了贼人,或是这一路上自己哭得两眼昏花,出了幻觉,直到对方昏迷倒下,江老爷和江夫人闻声出来,这才得知他是爹娘捡回来的男子。
贺重锦是在榻上醒过来的,他刚有意识的时候,隐约听见女子坐在塌边不断叹气:“没想到,你与我一样都是个可怜人。”
睁开眼睛的时候,女子早已离开多时,桌上的汤药还尚是滚烫,他走到窗边,听到外面女子与江老爷和江夫人的交谈声。
“缨缨,你在贺府是不是受了委屈?告诉娘,你总是这般藏着掖着,心里会难受的。”
“有什么不能说的!缨缨,你告诉爹,爹现在就去报官!大不了去宫中面圣,到陛下面前讨要个说法去!”
“爹娘”
江缨眼中有泪花闪烁,积压十年的委屈想开口说出来,可说到嘴边,仅仅只是一句:“我再也不想守寡了。”
江夫人与江老爷相互看了一眼,联想到这十年来,江缨次次都找借口不回家,一家人聚少离多,似乎猜到了什么。
“嫁人之后,若夫死,妻则要为夫守寡,大盛怎么会有这样的律法呢?”江缨哽咽道,“早知道他会在成亲之日会死,我宁可死也不愿意嫁给他。”
尽管江缨并没有细说,江老爷和江夫人已经猜出了大概。
江老爷二话不说,提起桌上那把猎刀,一瘸一拐便要去贺府找贺家人算账。
这一次,江夫人没有拦他,而是起身怒然道:“老爷,我同你一起去!”
“爹!”江缨拦在了二老面前,“我们已经不是汴阳城第一富商了,就算去了贺府,又能讨回一个什么样的公道?”
江老爷爱女心切,压根管不了那么多,硬是要去皇宫,任由江缨怎么拦也拦不下来,最后她拔下头上的簪子,含着泪以命要挟,江老爷才肯安静下来。
簪子掉在地上,上面雕刻的红梅被摔得四分五裂。
“缨缨”
“昨日我一时冲动,惹怒了贺夫人,不能再生事了”江缨再也压制不住心中的悲痛,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江府没了,我这一生也终究是毁了。”
江夫人还想再安慰自家女儿,江缨却再也不愿面对他们,掩泪跑回房间里,将门锁上不让他们进来。
她坐在地上,抱着膝盖不断地哭泣,全然忘记了榻上还有一个自己照顾了一夜的人。
“名”
听到声音,江缨抬起湿漉漉地双眸,望向那边的贺重锦,他下塌走上前将她扶起来,用沙哑的嗓音勉强挤出一个字。
“名”
“名字吗?”江缨启唇说道,“我叫江缨。”
贺重锦的手指颤抖了一下,看似平静,实则这两个字在他的内心之中激起千层浪花。
江缨
原来,她就是江缨。
第四十九章
十年前, 大婚前两日。
贺重锦平静地望着桌上那件为自己量身定做的喜服,对自己被突然告知要娶江家之女的事并不意外。
他听说过,江家前些日子被手底下的掌柜算计, 江家一家三口被赶出府门, 从汴阳城第一富商沦落为了一介平民百姓。
贺夫人不想让他娶千金小姐,所以一直瞒着他这个亲事,现在又存心想让他娶一个身份地位的女子,所以当即把亲事趁早办了下来, 让他没有反悔的机会。
这时, 张妈妈敲响了房门,送来一张江家之女的画像,贺重锦笑容和煦地接过那卷画像, 没有一丝一毫地反常:“有劳殷姑姑了。”
结果就在张妈妈离开之后, 贺重锦的笑容逐渐由热变冷,将那卷画像丢在了炭火之中,很快就被那火盆之中的火舌吞噬个干净。
“去舞阳侯府,只要父亲帮忙,江夫人还能再逼迫我不成?”
殷姑姑领命道:“是,公子。”
殷姑姑去了舞阳侯府之后,整整两日都没有回来。
直到成亲前的那天晚上, 贺重锦几乎快要放弃对这门亲事的排斥, 殷姑姑才回来了, 还告知他萧景棠旧伤复发,命不久矣的消息。
“公子, 萧涣已经在暗中集结势力, 只待侯爷一死。”殷姑姑恳请道,“事不宜迟, 公子要尽快暗中恢复身份回到侯府,阻止他继承候位,否则公子在贺府这么多年的隐忍,就白费了。”
那日的情况,早已是火烧眉毛,萧景棠随时都会病发身亡,贺重锦必须回到侯府。
为了给萧涣一个措手不及,贺重锦吃下假死药,设计出了一场假死之局,抛弃贺府大公子的这个身份,成为萧景棠与一个农妇所生,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而贺涟漪生下的男孩,已经随着她在流放途中死去了。
他成亲之夜假死,回到侯府,趁着萧涣放松警惕之时,将自己的身份大白于天下。
人人只知道,萧涟是萧景棠病重时才来侯府相认的私生子,无人知道他其实是那个在成亲之日暴毙,贺府大公子贺重锦。
有段时日,贺重锦几乎忘了与江家的那门亲事。
那时侯府动乱,他初回侯府,又尚无势力,每天每夜都在担惊受怕,如果不是又殷姑姑的保护,自己早已死了一百次。
后来,他不择手段抓了支持萧涣那些臣子的亲眷,以此威胁,折了萧涣的大片羽翼,占了上风,傍晚临睡前,这才想到了江缨。
贺重锦想,他死了,这门亲事自然就断了,江家之女便能自由了,之后便渐渐遗忘了这件事。
可是久居府中的贺重锦却没能想到,贺夫人没有放过他名义上的妻子,用贺家对江家的恩情,被迫让江缨留了下来。
思绪回到现在,贺重锦想到江老爷和江夫人待他的好,微微暗下神色,内心陷入了巨大的愧疚。
江缨毫不知情,一边流泪一边抽抽涕涕地向贺重锦诉说着:“起初,我一来,是想借着贺府的权势把江家的家产夺回来,二来,还能逃避嫁人,才答应留下来为贺重锦守寡。”
“”他不能开口说话,只能给江缨倒了一杯水,表达关心。
她用袖子擦拭眼泪,一口将水饮尽,继续道:“嫁过去之后,贺夫人处处针对我,我不知我犯了什么错,竟让贺家人如此对待我,后来我才听家中下人说,贺家人厌恶贺重锦,所以便也厌恶我。”
贺重锦:“”
诉苦了一大堆,江缨看着贺重锦带着的那张铁质面具上:“你的脸”
紧接着,她的视线又落到贺重锦的手上,他的手臂都是长短不一的疤痕,虎口处是被烧蜕了皮的伤口。
江缨想到自己后背的那些鞭上,至今都未敢让江老爷和江夫人瞧见。
“想来,你与我也没什么不同。”江缨哀伤地叹了一口气,注视着贺重锦,“你问了我的名字,你呢?家住哪里?为什么会受了在这么严重的伤?”
不知静默了多久,贺重锦抓住她的手腕,右手手指在她掌中写下三个字:阿丑。
“阿丑?”
听到他的名字,江缨忍不住破涕为笑,见她笑了,他沉重的心情顿时舒畅了些许,用沙哑地嗓音强行挤出一个字:丑。
的确很丑,醒来后贺重锦从镜子中看到这张脸时,连他自己都吓了一大跳。
今天他昏迷的时候,江缨摘下他脸上的面具给他换药,发现右边的面颊几乎惨不忍睹,左脸也尽是刀痕,明显是被人下了狠手。
这样的脸,别说是皇宫中最好的御医,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
“你能开口叫一句我的名字吗?”
见江缨要求,贺重锦试着开口:“缨缨。”
他并非生来的哑巴,嗓子虽然被灼烧,但不至于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第一个江字他说不清楚,她无奈笑道:“阿丑,你叫成我的乳名了。”
他自知自己叫错了,又叫了好几次,后来能沙哑地说出一个还算清晰的江字时,突然见江缨的脸上难得露出笑容,于是故意说错,反反复复叫着她的乳名。
江缨缨缨。
江缨从贺府逃回来没几天后,贺尚书就派了两个士兵准备将江缨带回去。
士兵们三两下就将暴怒的江老爷按倒,强行拉着江缨上了回府的马车,她拼命挣扎,抵死都不愿回去。
贺重锦当然不能眼睁睁看着江缨被带走,起初他故作不肯出手帮忙,而后趁着士兵不备,伸脚将其中一名绊倒在地,借机用菜刀抵在士兵的脖颈上,那士兵感受到近在咫尺的死亡,吓得瑟瑟发抖。
另一名士兵当即要拔出长剑,结果被江老爷从背后用木瓢砸晕。
“阿丑!”江缨阻止道,“不要杀他们,把他们放回去吧。”
贺重锦眸中涌动着暗流,丢掉了手中的长剑,他知道,杀了他们,江缨在贺府的日子会更加的不好过。
江缨擅自归宁,对婆母不敬,去的时日越久,受到的责罚就越是重。
可尽管是这样,她宁愿冒着这样的风险,还是想在江家小院住得久些,再久一些。
士兵们被贺重锦五花大绑扔到了城门附近,想来不久就会被人发现,他回到江家小院后,从江夫人那里得知江缨一日都没有吃东西。
贺重锦沉默良久,端起桌上的那盘柿子饼敲响了江缨的房门。
“是谁?”
外面没有声音,隔了一会儿才听到一个熟悉的沙哑声音:“我”
江缨不想打开房门,她已经呆呆地坐在屋里一整天了,一直望着桌上的那把剪刀,无数次在脑海中幻想用这把剪刀插入自己的胸膛。
她不想再拖了。
若早知如此,当初嫁入贺府时就该去死,总好比在这泥沼之中永世难出。
里面没有声音了,贺重锦眉目一皱,他意识到可能江缨出了事,拿起院子里的一把斧头,刚准备将门劈开,江缨却早一步推门而出。
“阿丑。”
贺重锦放下斧头,即便成了哑巴,那双目之中的神情也告诉了江缨,他在担心。
直到江缨说出那一句我没事,他手中的斧头才掉在地上,悬着的心也随之落了下来。
“我累了,想睡一会儿。”江缨看着略显憔悴,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之意。
当江缨欲要回屋,贺重锦拉住她的手腕,他很聪明,知道不能将女子一个人留在房间里,强行带江缨离开了江家小院。
“阿丑,你要带我去哪儿?”
“外出,心好。”
他只说了四个字,但也是用了很大的气力,江缨想了想,同贺重锦确认道:“你是想带我外出,心情就会好些?”
贺重锦停下脚步,慢慢点了点头,随即带着她继续往前走。
江缨看得出来,他对这周遭的山林十分熟悉,江老爷说过,阿丑的脑子十分灵光,别说教他打猎一点就通,就是这偌大的山林,阿丑仅仅走过三次就再未曾迷过路。
他带江缨来到了一片松树林,松树挺拔,每一颗松树的枝丫上都挂满了饱满的松子。
贺重锦捡起地上一根枯枝,她尚未回过神来时,大片松果就哗啦啦地从头顶砸了下来。
“你……怎么发现这地方的?”
后来,两个人摘了一下午的松果,用衣服兜着大堆松果回到了江家。
女儿满是愁色的和阿丑离开,又笑容满面的和阿丑回家,江夫人当然是高兴至极,当晚给二人做了一大桌子的菜。
江夫人觉得,阿丑这个小伙子稳重有担当,更加不后悔当时与江老爷的决定,收留了他。
阿丑来到江家之后,江家的每天都与以往有所不同了。
他什么都干,粗活能,累活也能,只要一有闲暇,就带江缨四处游玩,对江缨的好江家二老有目共睹。
开始,江老爷还担心江缨和这个捡来的小伙子相处不融洽,结果江缨和这个叫做阿丑的小伙子几乎每日都形影不离。
这天,江缨瞒着家中人,单独去了一趟汴阳城中,回来后带来一个药丸。
她把药交给了阿丑,对他道:“今日汴阳城中来了一位西域巫医,我同她说了你的情况,她虽然治不好你的脸,但是可以让你的嗓子能够正常说话。”
江缨没有告诉阿丑,这药丸是她以血入药后才制成的。
贺重锦想要推脱,但是江缨却执意道:“你要是还给我,我就再把自己关进房间里,不出来了。”
听到江缨这样说,贺重锦犹豫片刻,伸手接过那一颗药丸,放入口中。
第五十章
翌日, 榻上的江缨睁开眼,桌上放着汴阳城街巷里才卖的如意饼,和一碗还升腾着热气的白粥。
江老爷和江夫人年岁大了, 腿脚不好不便去城中。
这些如意饼是谁买的?
木桩被斧头劈成两截, 男子又放上了另一块木桩,挥动斧头再次将其劈断,听见了劈柴的声音,江缨下意识地想到了阿丑。
这如意饼卖的极好, 清早一开张就遭人哄抢, 卖饼的掌柜当然没有耐心听哑巴一个哑巴说话。
阿丑不会手语,更不能说话,却能买来如意饼, 难道说他
江缨当即下榻, 推开房门。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打在她的面庞,微风扫过,她细碎的发丝在额前拂动。
男子恰巧砍完一颗木桩,抬头看向了江缨,二人四目相对,他脸上的铁质面具似乎清亮了不少,没有以前那样暗沉了。
“阿丑, 你能说话了?”
他点了点, 试着开口:“江、缨。”
一字一句, 阴阳顿挫。
虽然仍旧沙哑,失了原本的音色, 但最起码能够正常与人交流, 不再是个哑巴。
后来,江老爷和江夫人也得知了这个消息, 贺重锦也分别叫出他们的称呼:“江伯父、江伯母。”
“这西域来的巫医就是好,就这一夜的功夫,阿丑就能开口说话了。”江夫人一时间喜笑颜开,“不过,也是阿丑心善命好,碰巧遇到了这样的好事,天注定的!”
江老爷一边啃着鸡腿肉,一边附和:“就是就是!咱们家以后一定越来越好!”
江缨虽也笑着,脸上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阿丑发觉到了不对,问她:“怎么了?”
“阿丑,吃过饭后我想去湖边走一走。”
饭后,阿丑让江夫人和江老爷回屋,将收拾碗筷的活儿全都包揽了下来,江缨刚准备离开,却能他抓住手腕。
江缨一愣,阿丑说道:“我陪你一起。”
尽管最近她开朗的像是个没事人,但是贺重锦还是不放心江缨。
二人一前一后在山林之中行走,他望着女子沉重的背影,十年岁月匆匆,她早已褪去了一个女孩儿该有的青涩与天真,而是异常的成熟,一种被沧桑磨砺后的成熟。
他在年幼时就是懂这种感受的,一个人身躯完好无损,内心却早已经千疮百孔。
贺重锦不由得想,十年前,他们成亲之日的江缨是什么样的模样?是不是仍有一个女孩儿的活泼明媚,爱之所爱,喜之所喜?
江缨与贺重锦终于来到了那片冰湖之中,湖面上泛起一圈圈涟漪,里面的鱼儿感受到了岸上的动静,纷纷藏匿在了湖水的深处。
要是一个能做湖水中的鱼儿就好了,即便湖水再小,也有他的
冰湖倒映着江缨的那张不复曾经的容颜,她看到了自己之中的哀伤,转而对阿丑扯出一个更大的笑容:“阿丑,鱼竿呢?”
贺重锦将手中的鱼竿交给江缨。
她握着,微微侧头看到贺重锦正低头认真地把自己的鱼竿缠上鱼饵,而后,江缨轻轻放下了手里的鱼竿,站起身来。
帮这个与自己同命相连的男人恢复嗓子,报答他的好,大概是江缨留在这世上的最后想做的一件事了。
十年了,在这个冰冷的贺府过得生不如死,见不到明日,见不到天光。
真的很想,要一个解脱啊。
贺重锦刚刚缠好鱼饵,抬起头的一瞬间,女子张开双臂,身子向前倾斜。
“阿丑,再见了。”
他一惊,伸手想要去抓住她的手,却只是抓到了空气,最后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自愿掉入冰湖之中,溅起了大片的水花。
“江缨!”
冰湖之中,寒冷彻骨。
贺重锦毫不犹豫地跳入了冰湖之中。
身体一直往下坠,系着的麻花辫散开,向上飘扬的长发如同在风雨中倔强生长的草。
江缨终于见到光了,是濒死前太阳投射在湖底的光,她甚至感受到了温暖,是一种沐浴全身的温暖。
爹娘阿丑。
三个人的名字在脑海中划过,江缨露出一抹解脱的笑容。
突然,一个人抓住了她的手腕,那真实的触感令江缨瞬间从幻觉之中清醒过来,她睁开眼睛,看见阿丑抱住了自己。
阿丑让我死吧。
江缨拼命挣脱,一吐一吸都咕噜咕噜地冒着气泡,发觉到挣脱不开,就张口咬贺重锦的胳膊,狠狠的咬。
一滴血珠在水中散开,继而是一滴又一滴。
贺重锦没有松开她,任由她咬着他的胳膊,嘴唇贴了过来,在水下给江缨渡着气,不想让她死。
咬也不疼,推也推不开,竟是反而给她渡着胸腔之中仅剩的氧气。
他是聪明的,救一个自愿去死的人,只能用另一个人的性命作为要挟。
江缨担心再这样耗下去,阿丑也会与自己一起溺死在这冰湖之中,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挣扎,随着他一起游上了岸。
水滴顺着二人湿漉漉的衣服滴落下来。
那个想要去救她的阿丑,最后却成了溺水的人,反被江缨救了上来。
她双手反复按压着男人的胸部,男人吐出一大口的水,意识逐渐清醒,缓缓睁开眼,看到了她面带忧伤的面庞。
“阿丑,你应该明白的,当一个人活着与死了无异的时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痛苦。”
贺重锦抓着她的两个肩膀,他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只道了三个字:“活下去。”
说这句话的时候,贺重锦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活下去?他又有什么资格劝她活下去?
她所有的苦难,都源于贺重锦在新婚之夜假死回到侯府,若他能够回去看一看江缨,哪怕只有一眼
可惜,十年了。
从他下定决心回到侯府,从萧涣手中夺下世子之位,再到继承侯位后被采莲出卖,直至现在一无所有。
“不要死。”阿丑双目灼灼地看着江缨,“就当,是为了我。求你。”
江缨:“我”
“我会、照顾你、对你好”他用沙哑的嗓音说道,“只要、不放弃,一切还会有转机。”
江缨苦笑一声,她等了十年,都没等到一丝的转机,再等下去难道就会有转机吗?
人是无法摆脱命运的,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她感受到阿丑的手紧了紧,他说话也变得紧张起来:“江伯父、江、伯母,在家里等你,和我回去。”
最后,在贺重锦寸步不离的看守下,江缨还是平安地回到了家中。
为了隐瞒今日在湖边发生的事,贺重锦与江缨找到一处山洞,在洞中生起篝火,准备烤干衣服后再回到江家小院。
火光映照着阿丑的铁质面具,江缨抱着双膝,有些好奇道:“阿丑,我爹说,他是在山林里捡到你的,你究竟是怎么伤的?”
贺重锦沉默。
她发觉到自己无意之间正在揭露阿丑的伤疤,于是轻轻咳嗽了两声,转移话题:“那个,你爹娘呢?你在我家这么久,你的爹娘一定都很想你吧。”
“死了。”贺重锦十分平淡地说 ,“都、不在了。”
江缨愣了半晌,垂下眼眸:“为什么,有些人一生荣华,有些人却注定要承受不幸呢。”
为什么,都这样不幸呢?
坐了一会儿,江缨突然想到了什么,对正在穿衣的贺重锦道:“阿丑,你把面具摘下来吧,面具虽干了,里面还没有干,对你脸上的疤不好。”
“不了。”
“阿丑。”江缨有些不愿道,“快摘下来。”
她上前一步,他下意识退后一步,最后在江缨的步步紧逼之下,贺重锦犹犹豫豫地说着:“我的脸,你会害怕的,连我自己都怕。”
江缨闻言,竟是摇摇头,笑道:“阿丑,你知道吗?其实我第一次回到江家的时候,你的脸就已经被我看过了。”
贺重锦一愣。
“你人好,心也好,一张皮相是美是丑,又有什么关系呢?”
话音刚落,江缨就伸手摘下了男子戴在脸上的铁质面具,面具之下那张脸生着可怖的伤痕,虽然已经愈合,但是受了冰湖水的刺激,伤口又再一次地裂开了。
“阿丑,去找些草药回来。”
不知为什么,贺重锦觉得自己在她面前像一个下人一般,明明曾经在舞阳侯府都是下人对他言听计从,要是有人敢
无视尊卑命令他,少不了挨板子。
究竟为什么这么听她的话,贺重锦也不知道。
江缨磨好草药,就亲自帮贺重锦上药,女子的面庞近在咫尺,贺重锦却有些不自在了起来。
她怎么越来越好看了?
贺重锦觉得自己一定是出现幻觉了。
江夫人照常把晚膳做好,等着二人回来吃饭,见他们两手空空,不由得问道:“缨缨,阿丑,你们两个去钓鱼了?”
江缨扯谎道:“对,对啊。”
江夫人反应了一会儿,得知江缨去钓鱼,她已经起锅烧好了油:“一条都没有钓上来吗?”
担心江夫人怀疑,江缨试图挣扎:“钓上来了,只是我觉得它们可怜,就又放回了湖水之中了。”
本以为她还会刨根问底,谁料江夫人看了一眼阿丑,无奈地笑了笑,竟然信了:“你这孩子,打小就心善,罢了,你爹今日外出打了好几只野鸡回来,就不吃鱼肉了。”
兴许是因为阿丑在江缨的身边,江夫人才放下心来,没再多问什么。
坠湖一事就这样隐瞒了下去。
谁成想,夜半山林之中,寒风大作,屋中的窗户被吹开。
江缨并没有发觉,竟是还在睡梦之中。
贺重锦一直睡在偏房,不知道为何身上有些热,他起来喝了好几次的水,还是有些热。
房门被人敲响,贺重锦放下水杯,打开房门后便见到江缨面色苍白的站在外面。
“阿丑,我好像发高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