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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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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一章

    这高热来得突然, 甚至有些令江缨猝不及防。

    她不知道是因为房中的那扇年幼失修的窗户,还是因为昨天坠入冰湖之中的原因,只知道不能惊动江老爷与江夫人, 否则坠湖一事定然是瞒不住了。

    贺重锦眉头一紧, 当即将她拉进屋中,关好门,把火炉放到了女子的身边。

    偏房虽小,江缨记得他们刚搬到这里的时候, 这个偏房又脏又乱又差, 还嫌弃的不行,没想到被阿丑收拾的一尘不染,干净整洁, 甚至还格外温馨。

    江缨喝了热水, 在阿丑的屋中睡了一会儿。

    他的床榻很干净,被褥之中还带着一股淡淡的、让人舒心的香气。

    再醒来时,男子已经修好了窗户,他见江缨烧得迷糊,就用被子裹着她,打横抱到了她自己的房间里。

    屋中热气迎面,是贺重锦烧了整整半个时辰的炭火。

    她一闻到汤药的味道, 就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嫌弃这汤药的苦涩, 贺重锦端着药,略微有些心急, 不知该怎样让女子喝下去。

    起初, 江缨想试图挣扎,无意之间发现阿丑的身体好似热得有些不寻常。

    “阿丑, 你在喘?”

    贺重锦咽下胸腔的闷咳,低低答:“没有。”

    她当然是不信的,扒开他的衣襟,而后丝毫不顾及男女有别的将手探进男子的身躯里。

    是热,而且热得果真不太寻常。

    “阿丑,你也发高热了?为什么你不说?喝药了没?”

    他有些结巴了,慢慢挪移视线,落在了地上药炉上:“还没有。”

    其实贺重锦虽然是男子,但身躯却比一般的男子要单薄很多,再加上之前受过受伤,底子虚弱,在冰湖之中折腾了那么久,定会染了风寒。

    他也病着,却一声不吭地照顾着她。

    窗户用一根木棍支撑着,风打窗户发出的响声好似小孩儿的呜咽。

    “阿丑。”江缨扯出一个笑容,仿佛十年前那个她犹在一般,“以后我会对你好的,我爹和我娘,都会对你好的。”

    喝完药后,江缨嘴里一直念叨着让阿丑喝药,自己逐渐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贺重锦寸步不离地守着江缨,直到她的额头恢复了正常人该有的温度,这才放下心来,将熬好的汤药一饮而尽。

    他本是想回屋的,却望着榻上的江缨,望了许久。

    女子纤长的胳膊裸露在外面,拨开衣袖,入目的是一道愈合已久的鞭痕,仔细看去,她的手指处还有好几个针孔。

    江缨是不会刺绣的,一定是贺夫人逼她刺绣,所以手指免不了被针刺到。

    贺重锦心中泛起阵阵的疼。

    江缨

    命运弄人,如果不是他输给萧涣,被丢弃在山林里自生自灭,他们此生恐怕将不会再有任何交集了。

    历经这么多,她还是他的妻吗?她还能再做他的妻吗?

    贺重锦苦笑一声。

    恐怕早已不是了,从他假死离开贺府的那一天,这一辈子都亏欠江缨,连这条命偿还给她,都不够。

    他的手附上江缨的手,声音很轻很忧伤:“江缨,和江伯父江伯母,还有你,我们在一起的这段日子,也是我从未有过的。”

    这个真相,贺重锦想了一夜都没有告诉江缨,他从没有畏惧过什么,却畏惧于说出那一句:我就是贺重锦。

    汴阳城街市上,人流来往不绝。

    女子梳着简朴的麻花辫,一袭酱红色布裙,在男子的伞与其并肩走着,她望着伞沿滴落下来的雨水,眼睛里的既有绝望,又有那么几分释然。

    “真希望,有人能在我最困苦无助的时候,给我撑一把伞啊,哪怕只有一刻也好。”

    贺重锦眼睫闪动了一下,半晌才道:“会有的。”

    就算以前没有,以后也会有的。

    “但愿吧。”

    她又乍来天晴,从男子的伞下跑了出来,鞋子所踩之处捡起了水花,江缨来到一个提着一串辣椒的老婆婆面前:“辣椒如何买?”

    “十文一斤。”

    “好,就十文,你可不要抬价。”

    贺重锦远远望着江缨,瞳孔逐渐涣散,只觉得好似有一束光打在了女子的脸上,夺目却不耀眼。

    他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流犯们被押送在了一片荒郊,所有人就地而眠,只有小小的贺重锦却依偎在娘的怀里。

    贺涟漪一如既往的温柔,在自己孩童时期问过他一个问题:“重锦,以后长大了,想娶什么样的女孩子为妻?”

    那时,贺重锦想了许久,答:“我不娶妻,想和娘在一起。”

    “为什么?”

    “全天下的女孩子放在我眼里,都不如娘美。”

    贺涟漪笑:“锦儿,因为你爱娘啊,所以你就觉得,娘亲是天下最美的。”

    贺重锦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她摸了摸他的头,又说了一些小男孩听不懂的话:“等你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她在你心里就是天底下最好的,胜过一切的好,也胜过娘。”

    江缨发现阿丑没有跟上来,于是转身,回眸望向那个被她远远落在身后的高大男子,唤了一声:“阿丑,快来。”

    男子这才迈步,再次替她撑起了伞。

    她买了辣椒与豆腐,偷偷地起锅烧油,做了一道还算能入眼的麻婆豆腐。

    贺重锦说:“原来,你爱吃辣。”

    话音刚落,江缨往江夫人的房里张望了一下,压低了声音道:“阿丑,你放在心里就好,可千万别告诉我娘。”

    阿丑眉梢一抬,愣了一下:“为何?”

    “娘以前不让我吃这些的,她说女子爱吃辣有失温婉,是嫁不出去的。”

    温婉?

    也不知怎得,江缨心里突然有了这样一个猜测,便笑了笑:“贺重锦要是泉下有知,知道娶了像我这样一个女子,怕是十分后悔吧。”

    “不会的。”几乎是下一刻,江缨听到阿丑说,“或许,他会好好爱你,将你捧在手心里,视若珍宝。”

    视若珍宝

    这四个字离江缨是那般的遥不可及,因为它太过沉重,沉重到她不会相信一个毫无血缘之人能轻易向她承诺。

    一日又一日过去。

    江缨在江家小院与家人在一起,她快忘了自己还是贺府那个贺少夫人,再也不会是江家的嫡女了。

    很久就又到了另一年的春天。

    贺夫人派张妈妈来到江家,称江缨擅自归宁已有数日,有违家规,明日必须强行带回贺府。

    江缨知道,若她明日回去,必然会遭到贺夫人前所未有的,重重的责罚。

    这天,又下起了一场春雨,本该是复苏万物的时候,江缨却是心如死灰,她坐在梳妆台前,将那把被放置已久的剪刀再次拿了出来。

    足够了。

    这些时日,是她这十年里最奢望的,现在都已经得到了,即便去死,也不留遗憾了。

    就在江缨握着剪刀,绝望地逼进自己的脖颈时,阿丑的声音突然传来,她原本下定的决心突然又

    依誮

    再一次的动摇。

    阿丑

    她推开房门,阿丑今日换了一件干净利落的灰白布衫,立在春雨之中,一手撑着伞,一手拎着去蔬菜。

    白日里张妈妈上门闹事的时候,他并不在家,而是去城中买菜了。

    “我从城中回来的路上,遇见了贺府的人,他们来过江家了?”

    “嗯。”她垂下眸,笑容略微有些苦涩,“明日我就不能留在江府了,阿丑,我走后你要照顾好爹和娘。”

    贺重锦神色黯了下去,时隔十年,他再次想起了贺夫人那张时而平静时而极端的面孔,他早该猜到,这个失去了孩子的妇人会把对他的怨气放在了江缨的身上。

    江缨是无辜的,她不该承受这些。

    女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她早已认了命,本不欲在说什么,岂料下一刻,阿丑竟是猝不及防地开口。

    “我喜欢你。”

    此话一出,江缨彻底呆愣在了原地,她没想过江老爷捡回来的这个阿丑,会突然对她表白。

    是什么时候?是他们坠入湖中的时候吗?还是

    江缨回身望向他,面上的错愕仍旧没有散去:“阿丑我”

    谁知贺重锦却突然抱住江缨,视作珍宝般搂进怀里,用沙哑的声音低沉道:“我知道,我带你走,离开汴阳城。”

    离开汴阳城

    阿丑的意思,是要带她走,这样明日她就不用回到贺府,再次饱受折磨。

    江缨怔了一下,却没有挣脱男子的怀抱,哀伤道:“贺尚书在朝中颇有权势,如果是我一个人逃,即便被抓回来,贺尚书再如何也不会要我的性命,可是你”

    可是你会死啊。

    “不必担忧我,无论如何我都会带你走,这是我的心愿。”

    “我是贺重锦的妻。”说着,江缨双目早已蓄满泪水,“不值的。”

    贺重锦覆盖在她背后的手越来越紧,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

    傻瓜,我就是你的夫君啊。

    可是他不敢想象得知真相的江缨,是该有多么恨自己。

    要是能一直做阿丑就好了,就做她的阿丑。

    男子布满伤疤的手覆在她的后脑勺,手心冷的,胸膛是暖的,他深吸了一口气,温热打在她的耳边,字字句句道:“贺重锦已死,世上再无贺重锦,只有阿丑和江缨。”

    第五十二章

    说来也巧, 这天恰巧也是江缨的生辰。

    贺重锦听闻江缨提起此事,发现自己不知道送她什么东西才好。

    以前他在侯府的时候,府中珍奇异宝数不胜数, 但是现在, 他身上连个银锭子都没有,只剩下了江老爷的用来采买蔬菜的铜板。

    若非贵重之物,则配不上江家嫡女,就算现在什么都没有, 也理应给江缨最好。

    后来, 贺重锦想到了一样东西——北红玛瑙。

    那是他初回侯府,皇后送给他的礼物,据说那块玛瑙具有扭转生死的神力, 天底下仅有一块。

    只是, 这玛瑙被他留在了南安寺的安禅住持手上,而后就再也没有取回来。

    南安寺,佛香缭绕,尽是和尚们诵经之声,一名小僧正在寺外打扫,见到贺重锦来,便其行了一礼。

    “我要见安禅住持。”

    安禅打坐于佛像之前, 身披住持袈裟, 虔诚有序地敲击着木鱼。

    多年未见, 安禅比从前成熟了许多,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沧桑之感, 他整理好袈裟, 缓缓起身,朝贺重锦行了一个僧人礼。

    “萧施主, 你果然又来了,贫僧早已在这里等候多时。”

    “安禅住持名不虚传,我如今成了这一副模样,竟也还能认得出。”

    “萧施主的变化,的确让贫僧震惊,不过并非是外表。”

    当年与安禅住持第一次相见时,是不信神佛的贺重锦第一次抱着侥幸心理,询问这位德高望重的高僧。

    “未来,我能否得到舞阳侯之位?得到这朝臣之中最高的权柄?”

    安禅住持仅是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水中泡沫,转瞬即逝,此生如飞蛾,扑火而灭。”

    “飞蛾扑火……” 这个玄而又玄的词,让贺重锦心生反感,“故弄玄虚,他们都说你是名僧,我看也不过如此。”

    这前半生,贺重锦都在如履薄冰的活着,为的就是能够得到世子之位,把本该属于自己的人生从萧涣手中夺回来。

    他是展翅高飞的雄鹰,却被说成了扑火飞蛾。

    “施主若不信,大可以把你腰间的北红玛瑙为凭,等到贫僧所说的成真,施主自会来找贫僧讨要回这枚神石。”

    贺重锦清楚记得,届时他对安禅住持说得话不屑一顾,随手便将腰间的北红玛瑙丢给了他。

    而现在,他再一次站在安禅住持面前,打着当时自己的脸。

    “萧施主还记得当年的飞蛾扑火吗?”

    “嗯。” 贺重锦道,“你是这大盛最好的名僧,我的确飞蛾扑火,是我自取灭亡,绝不后悔,只是我希望江缨能够平安。”

    贺府是个无尽漩涡,只要江缨还在那里,便再也走不出来,直至被卷入漩涡的深处。

    “施主所护之人,命格也是死局。”安禅住持站了起来,从袖口拿出那那一枚北红玛瑙,交给贺重锦:“只要你命为死局,这北红玛瑙自会为她带来生机,以萧施主之死换她的新生。”

    以他的死……换她的新生……

    安禅住持曾经一句道对了十年后的所有,那么他死,就能让江缨逃离那里吗?

    可是她已经嫁入贺府十年,如今种种再无转变,江缨为何还能因为他的死得到新生?

    回去的一路上,贺重锦想了很久。

    他收好北红玛瑙,独自去了汴阳城中,像往常那样买好了江老爷要他买的蔬菜,而后去了药堂。

    别人都是去买治病救人的药,贺重锦竟是对掌柜说:“我想买一包毒药,什么毒药都可以,只要能让我死。”

    药铺掌柜吓了一跳,后来心想这人带着面具,说不定是遭了火,把脸烫到无法见人,这才想不开要吃毒药。

    于是,他给了贺重锦一包鹤顶红。

    这是穿肠的毒药,一旦入口就会致人死的,几乎无药可救,睁眼便是阴曹地府。

    贺重锦将那包毒药在手中捏的死紧,自己是一定要死的,但向来不信神佛的他,却是信了那一句:以他之死,换她新生。

    不过,死之前还要再做一件事,才能安心。

    夜幕漆黑,阴云笼罩。

    贺重锦备了两辆马车,一辆是用来护送江老爷和江夫人的,一辆是他和江缨的。

    贺家倘若发现江家小院已经无人,必然会大肆追捕江缨。

    他无法保证他们能不能顺利地离开汴阳城,远走高飞,但即便是最坏的结果,至少江老爷和江夫人是安全的。

    江家小院,贺重锦缓缓下跪,朝江老爷和江夫人行了一个跪别礼,将他所有的打算都告知了他们。

    带江缨走,让她解脱,亦让她无忧,从此天高开阔,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让江缨失去笑容。

    “伯父,伯母,我心意已决。”

    江夫人早已泪流满面,她连忙上前将贺重锦扶了起来:“孩子,我与老爷救你是出于心善,你在江家陪伴我们这么久,这恩情早就还上了。”

    江老爷也老泪纵横:“是啊,阿丑。”

    良久,贺重锦抬起泛红的双眸,眼神愈发坚毅:“与恩情无关。”

    “那是为了什么?”江夫人道,“贺府不会要江缨的性命,可他们是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几乎是下一刻,贺重锦开口说出了那四个字:“我心慕她”

    或许是日久相处,或许是在某一瞬间,江缨便成了那个天底下与娘一样美的女子。

    只是,一切都太迟了,连他自己也嫌弃这样的爱,太晚,太廉价。

    就算把命偿还给她,把一身血肉都给她,还远远不够。

    屋内,木棍静静地支撑在窗边,桌上放着一碗升腾着热气的粥,还要几个包子,是阿丑亲手做给她的。

    江缨被贺重锦关在房里一整天,那扇门怎么推都推不开。

    她使劲拍打着房门,一边打:“阿丑!爹!娘!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他们究竟在外面说了些什么?阿丑真的要带自己走吗?

    绝对不可以,她宁愿一个人痛苦,七恶峮污二司酒零八一久尔追更最新肉文也不愿意连累阿丑,那样好的阿丑。

    很快,那紧闭已久的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江缨慌忙跑了过去。

    雨水的气息迎面而来,贺重锦身形硕长,立在了她面前,身上还带着雨中潮气。

    她看不到阿丑面具之下究竟是怎样的神情,也顾不得那么多,当即斥道:“阿丑,我不会和你走的,更不会允许你做傻事!”

    “江缨。”贺重锦的声音又闷又沉,“我的命不值什么。”

    “谁说的!?”她一急,攥紧他的衣襟。

    贺重锦竟是毫不在乎的一笑,“至少在我眼里,它一文不值,不及你重要。”

    “你是说你的脸吗?我不在乎,我爹和我娘都不在乎的!阿丑,你”

    “江缨。”他突然打断她,“我能,再抱抱你吗?”

    用这样残破的身躯,再抱江缨一次。

    听到他这样的要求,江缨没有犹豫,张开双臂抱住了贺重锦,女子右耳正贴近他心跳的位置,贺重锦面上没什么异常,可那颗心脏就像是擂鼓一般,砰砰砰地跳着。

    那一瞬间,他想通了一切。

    权力、地位、仇恨都不及这一刻的相拥,都不及与心爱之人相守。

    江缨也十分享受这个拥抱。

    她甚至在心里想,为什么在那些痛苦的日子里没有一个这样的胸膛,替她遮风挡雨?

    忽然有一只手从她的后颈劈下,顷刻间,江缨眼中的景象如临黑夜地暗了下来,她在贺重锦怀中昏迷了过去。

    失去意识后,那个向来闷声不爱言语的阿丑,哽咽之声从沙哑里发了出来。

    “江缨是我不好,让你痛苦了这么久。”贺重锦抚摸着江缨的脸,“从此以后,我痛不欲生也好,下地狱也罢,只要你能离开贺府,平安喜乐活下去。”

    他回忆着小时候雕刻木头的手艺,将北红玛瑙雕刻成江缨最喜欢的梅花,做成了一条梅花吊坠,这样自己死后,这吊坠就能陪着她,让江缨始终记得有一个叫做阿丑的人,倾慕于她,而非那个害她至深贺重锦。

    快天亮了。

    马车载着昏迷的江缨一路往前走,朝着黎明的方向一直走。

    可不知为何,仅仅只是片刻的时辰,空中乌云密布,雷声阵阵,很快就将那黎明的光吞噬殆尽。

    箭穿过身体,心脏破碎,巨大的疼痛袭来,江缨抱着阿丑痛哭流涕,却没丝毫注意到他嘴角那一丝释然的笑意。

    泥石流滚滚欲来的那一刻,好似山河就此倾倒,海水枯竭,他们就要死了。

    江缨

    如果一切能重来,我愿意放弃一切,与你相守。

    临死之前,梅花吊坠发出耀眼的红光,顷刻间天地倾覆,他以为是自己死之前出现了幻觉。

    安禅和尚在贺重锦离开南安寺时,给他讲了一个传说,是关于大地之子与小溪的传说,而他们的身躯,最后化成了能够扭转生死的北红玛瑙。

    今生。

    贺重锦垂着头立在那里,此时此刻,他甚至不敢转身去看身后的江缨,不知道她究竟是一副怎样的神情。

    “我比你早重生一个月。”贺重锦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我救了落水大伯母后,吃下眠息丸后喝下梅花酒,在棺木里醒过来。”

    江缨:“”

    他压下心中巨大的悲伤,咽下苦涩,继续道:“其实,我是萧景棠与贺涟漪之子,那日我们成亲前夜,父亲命在垂危,如果我不尽快回到侯府,在萧涣继承世子那天恢复身份,此生将再难有机会掌握权柄,成为舞阳侯。”

    江缨:“”

    她攥紧衣袖,眼泪如断了弦的珍珠,这个事实于江缨而言,就犹如晴天霹雳般。

    原来,这么十年来所承受的委屈和不公,竟都是因为如此。

    “贺重锦”

    江缨终于开口说话,双手捂着胸口,那里好似有一把刀插在那里,令她痛不欲生,“你是谁都好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就是阿丑呢?”

    那个在她心里最好的阿丑,怎么就成了贺重锦?

    第五十三章

    贺重锦仍旧不敢转身去看她, 因为他知道,自己无论做什么都不能去弥补那十年来,贺府付诸在江缨身上的痛苦。

    他解下腰间的香囊, 将红梅吊坠放置在了桌上。

    “贺重锦, 我已经爱上了你。”她只觉得心痛异常,语无伦次地道,“可是,上一世在贺府痛苦的每一夜, 都是因你而起, 你又变成阿丑,为我付出性命,你叫我如何待你?”

    一滴泪顺着贺重锦泛红的眼眶落下, 像是一朵朵挽留不住的落花, 他一向坚强,上一次哭是,从此以后无论是何种艰难境地,都不曾流过一滴眼泪。

    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既然这一次,我们都能够重来,为什么你不放我离开贺府, 反而还要设计娶我?”

    她无法理解, 这一世贺重锦为何还要将他困在这个囚牢里。

    “因为, 我很自私。”贺重锦平复心中的情绪,缓缓道, “我想让你快乐, 但我还是想自私地与你在一起,与你白首终老, 能够护你爱你。”

    这世上没那么多的圣人,能够无私地看着自己心爱之人就此远离,与另一个人成亲生子,至少他贺重锦不是。

    爱的本质,其实是他愿意给予一切包括生命的同时,也不甘的自私与占有。

    “江缨,我”

    他刚要言语,却被江缨黯然又绝情的话打断:“别再叫我江缨了。”

    贺重锦:“”

    “因为你的世子之位,我在贺府苦受了整整十年,”江缨看着贺重锦的背影,继续道:“贺重锦,这两辈子我们活得都好辛苦,到此为止,和离吧。”

    江夫人和江老爷发现贺重锦不见了,他们的女儿江缨在榻上躺了整整一整天,似乎是有什么心事一般。

    他们立马意识到,定然是这小两口在房内闹了什么别扭,吵了架。

    起初,江夫人没问什么,像往常那样做好饭叫江缨起来吃饭,四双碗筷有一双静静地放在那里,借着这个缘由,江夫人开口询问一声不吭的江缨:“缨缨,重锦不回来吃饭了?”

    提着筷子的手一顿,江缨淡淡地答:“不回来了。”

    “可是闹了别扭?”江夫人又问,“你们两个都不像是爱耍性子的人,再大的事,平心静气地谈一谈,也就能说开了。”

    “娘,我与贺重锦没有可能了。”江缨的话语明显没了以往的朝气,“我一直都没有告诉你们,贺重锦在成亲之日准备假死离开贺府的事,而且,他也不是贺府的大公子贺重锦。”

    江夫人和江老爷听到这话,皆是吃了一惊。

    一切其实就都说得通了。

    前世,贺重锦就是贺涟漪在流放途中生下的,那个天生就是流犯的孩子,之后被亲生父亲安排在了贺府,成了贺府大公子贺重锦。

    贺夫人仇恨他占了死去儿子的位置,却碍于舞阳侯的权势不能将贺重锦赶出贺府,更不能害他的性命。

    所以在贺重锦死后,她要挟江缨留在贺府守寡,理所应当地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了她的身上。

    十年的煎熬,都是因为贺重锦。

    上一世,他成为阿丑选择隐瞒真相,这一世迟来深情,还想与她长相厮守。

    “爹,娘。”江缨下定了决心,“我要与贺重锦合离,五千两银子我会慢慢还上的。”

    虽然听到女儿这样说,可江家二老还是对贺重锦的讨厌不起来,他们不知前世江缨在贺府受了多少苦,只相信亲眼瞧见的贺重锦,他待江缨好。

    见江老爷和江夫人仍旧心存疑惑,江缨也不愿再解释什么。

    江夫人叹了一口气,安抚自家女儿道:“缨缨,我与你爹的确始终相信贺重锦的为人,但你们二人之间的事,还是由你们二人决定,你说和离,那就和离吧。”

    江老爷打心里觉得这个女婿可惜,但是想到毕竟自家女儿的意愿,也就作罢。

    “虽是这样,缨缨。”江夫人道,“就算要和离,哪有女子提出和离的道理?这若要让旁人知晓的话,多少是要有损名声的。”

    “损了名声就损了名声吧。”江缨说,“人生在世,能够平安活着最重要,区区旁人的看法,女儿早就不在乎了。”

    正在这时,篱笆门外不知何时来了一个人,殷姑姑一脸沉重地朝江缨行了一礼:“少夫人。”

    得知江缨与公子心生嫌隙时,殷姑姑并不相信,因为这段日子以来看他们二人的相处,实属是情比金坚。

    见殷姑姑来了,江缨便让江老爷和江夫人回屋,单独与鬼手殷姑交谈。

    “少夫人,公子托我把这个交给你。”

    说着,殷姑姑给了江缨一张纸,江缨打开,入目的三个字格外醒目:和离书。

    在大盛,倘若是女子若休了男子,对女子的名声难免有损,但男子休妻的不再少数,便也是正常之事。

    和离书上,是贺重锦的亲笔,只是写字之人仿佛心不在焉,字迹的一笔一划都在发颤,对比之前给于广才他们写的对联,这一纸和离书上的字,明显不太好看了些:

    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之夫妇。若结缘不合,比是冤家,故来相对。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各还本道。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宫之主,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贺重锦。

    不愧是读过书的人,这和离书上的话也如诗歌一般的美。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最后八个字,在江缨的脑海里如风铃般的声音环绕,她甚至已经能够想象的出,贺重锦写下这行字时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情。

    这时,殷姑姑的声音传来:“没想到,如公子与少夫人这般恩爱的夫妻,也能走到如今这一步。”

    “是啊。”江缨叹道,“我也没有想到,我还是不能够原谅他。”

    “虽然不知道你与公子为何和离,但有一些事情,我想属下是该告诉少夫人的。”殷姑姑的脸上多了一丝哀色,“权力对于这汴阳城的大部分男子,何其的重要?公子曾经那般执着于世子之位,可与少夫人成亲之后,便同属下说要留在贺府。”

    江缨沉默片刻,尽管殷姑姑的这番话,到底还是让她心里有所动容,但相比这个,前世在贺府痛苦的每一天更加的根深蒂固。

    屋中,那张她早已写好的和离书平静地放在桌面上。

    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娥眉

    她望着这样简简单单的一行字,望了许久许久,墨笔就在江缨的手中,她却始终没有下笔。

    恰巧窗外有一抹光照射了进来。

    江缨恍惚抬眼,竟是见到了许久不见的人。

    铁质面具,一身简陋布衣,向来闷声不语,早已回不来的阿丑正站在眼前。

    她为他守了十年的寡,他最后与她共赴黄泉。

    和离书旁,则是他们上一世能够重生的契机——北红玛瑙。

    这夜,手中的玛瑙愈发滚烫,江缨做了一个十分陌生却又令她心痛的梦。

    梦里,她看到了安禅住持对贺重锦说:“萧施主,你真的想好了吗?若是做那扑火的飞蛾,换她命格中的生机,你将永世不得超生。”

    “我不在乎。”贺重锦握紧了北红玛瑙,回眸对安禅住持道,“只要她恢复以前的笑容,哪怕是坠入无间地狱,我也愿意。”

    翌日,江缨从梦中醒了过来,她看着北红玛瑙,冥冥之中觉得昨晚的梦是关于贺重锦前世的记忆。

    白芍从外面进来,她昨夜收拾房间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桌上的那一封和离书,还是没忍住问道:“少夫人,你准备要与公子和离,是吗?”

    空气之中一阵寂静,白芍状着胆子,继续问:“公子不是一向对少夫人很好吗?为什么突然就要和离?”

    “白芍。”江缨平淡地道,“以后不要再问这件事了,我与贺重锦的事,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白芍一惊,想到之前江缨与贺重锦在梅园的点点滴滴,着实想不通,将热粥和一叠牛肉放下后离开了房间。

    昨夜梦魇实在是扰了她的睡眠。

    后来,江缨又睡了一会儿,结果再醒来时,却是被盘子打碎的声音惊醒。

    来富哼哧哼哧地吃着地上的牛肉,像一条毫无智力的傻狗,盘子碎了,热粥撒了一地。

    江缨:“”

    看来今晚的狗肉汤是在所难免了。

    而后,她穿好鞋子,盯着地上那一摊粥好久,用两根手指将热粥里的那一坨和离书夹了出来。

    吃完牛肉,来富哈哈地喘着气,不知又发了什么神经,当即狗嘴一张就把和离书当成牛肉一口下了肚。

    江缨:“”

    江老爷和江夫人正在院子里洗菜,就见江缨提着扫把追着来富满院子跑,来富被打得嗷嗷直叫,泪眼汪汪地躲到江夫人的身后,全然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娘。”江缨有些尴尬道,“和离书被来富吃了,我还能与贺重锦和离了吗?”

    第五十四章(三和一)

    贺重锦仍旧不敢转身去看她, 因为他知道,自己无论做什么都不能去弥补那十年来,贺府付诸在江缨身上的痛苦。

    他解下腰间的香囊, 将红梅吊坠放置在了桌上。

    “贺重锦, 我已经爱上了你。”她只觉得心痛异常,语无伦次地道,“可是,上一世在贺府痛苦的每一夜, 都是因你而起, 你又变成阿丑,为我付出性命,你叫我如何待你?”

    一滴泪顺着贺重锦泛红的眼眶落下, 像是一朵朵挽留不住的落花, 他一向坚强,上一次哭是,从此以后无论是何种艰难境地,都不曾流过一滴眼泪。

    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既然这一次,我们都能够重来,为什么你不放我离开贺府, 反而还要设计娶我?”

    她无法理解, 这一世贺重锦为何还要将他困在这个囚牢里。

    “因为, 我很自私。”贺重锦平复心中的情绪,缓缓道, “我想让你快乐, 但我还是想自私地与你在一起,与你白首终老, 能够护你爱你。”

    这世上没那么多的圣人,能够无私地看着自己心爱之人就此远离,与另一个人成亲生子,至少他贺重锦不是。

    爱的本质,其实是他愿意给予一切包括生命的同时,也不甘的自私与占有。

    “江缨,我”

    他刚要言语,却被江缨黯然又绝情的话打断:“别再叫我江缨了。”

    贺重锦:“”

    “因为你的世子之位,我在贺府苦受了整整十年,”江缨看着贺重锦的背影,继续道:“贺重锦,这两辈子我们活得都好辛苦,到此为止,和离吧。”

    江夫人和江老爷发现贺重锦不见了,他们的女儿江缨在榻上躺了整整一整天,似乎是有什么心事一般。

    他们立马意识到,定然是这小两口在房内闹了什么别扭,吵了架。

    起初,江夫人没问什么,像往常那样做好饭叫江缨起来吃饭,四双碗筷有一双静静地放在那里,借着这个缘由,江夫人开口询问一声不吭的江缨:“缨缨,重锦不回来吃饭了?”

    提着筷子的手一顿,江缨淡淡地答:“不回来了。”

    “可是闹了别扭?”江夫人又问,“你们两个都不像是爱耍性子的人,再大的事,平心静气地谈一谈,也就能说开了。”

    “娘,我与贺重锦没有可能了。”江缨的话语明显没了以往的朝气,“我一直都没有告诉你们,贺重锦在成亲之日准备假死离开贺府的事,而且,他也不是贺府的大公子贺重锦。”

    江夫人和江老爷听到这话,皆是吃了一惊。

    一切其实就都说得通了。

    前世,贺重锦就是贺涟漪在流放途中生下的,那个天生就是流犯的孩子,之后被亲生父亲安排在了贺府,成了贺府大公子贺重锦。

    贺夫人仇恨他占了死去儿子的位置,却碍于舞阳侯的权势不能将贺重锦赶出贺府,更不能害他的性命。

    所以在贺重锦死后,她要挟江缨留在贺府守寡,理所应当地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了她的身上。

    十年的煎熬,都是因为贺重锦。

    上一世,他成为阿丑选择隐瞒真相,这一世迟来深情,还想与她长相厮守。

    “爹,娘。”江缨下定了决心,“我要与贺重锦合离,五千两银子我会慢慢还上的。”

    虽然听到女儿这样说,可江家二老还是对贺重锦的讨厌不起来,他们不知前世江缨在贺府受了多少苦,只相信亲眼瞧见的贺重锦,他待江缨好。

    见江老爷和江夫人仍旧心存疑惑,江缨也不愿再解释什么。

    江夫人叹了一口气,安抚自家女儿道:“缨缨,我与你爹的确始终相信贺重锦的为人,但你们二人之间的事,还是由你们二人决定,你说和离,那就和离吧。”

    江老爷打心里觉得这个女婿可惜,但是想到毕竟自家女儿的意愿,也就作罢。

    “虽是这样,缨缨。”江夫人道,“就算要和离,哪有女子提出和离的道理?这若要让旁人知晓的话,多少是要有损名声的。”

    “损了名声就损了名声吧。”江缨说,“人生在世,能够平安活着最重要,区区旁人的看法,女儿早就不在乎了。”

    正在这时,篱笆门外不知何时来了一个人,殷姑姑一脸沉重地朝江缨行了一礼:“少夫人。”

    得知江缨与公子心生嫌隙时,殷姑姑并不相信,因为这段日子以来看他们二人的相处,实属是情比金坚。

    见殷姑姑来了,江缨便让江老爷和江夫人回屋,单独与鬼手殷姑交谈。

    “少夫人,公子托我把这个交给你。”

    说着,殷姑姑给了江缨一张纸,江缨打开,入目的三个字格外醒目:和离书。

    在大盛,倘若是女子若休了男子,对女子的名声难免有损,但男子休妻的不再少数,便也是正常之事。

    和离书上,是贺重锦的亲笔,只是写字之人仿佛心不在焉,字迹的一笔一划都在发颤,对比之前给于广才他们写的对联,这一纸和离书上的字,明显不太好看了些:

    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之夫妇。若结缘不合,比是冤家,故来相对。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各还本道。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宫之主,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贺重锦。

    不愧是读过书的人,这和离书上的话也如诗歌一般的美。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最后八个字,在江缨的脑海里如风铃般的声音环绕,她甚至已经能够想象的出,贺重锦写下这行字时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情。

    这时,殷姑姑的声音传来:“没想到,如公子与少夫人这般恩爱的夫妻,也能走到如今这一步。”

    “是啊。”江缨叹道,“我也没有想到,我还是不能够原谅他。”

    “虽然不知道你与公子为何和离,但有一些事情,我想属下是该告诉少夫人的。”殷姑姑的脸上多了一丝哀色,“权力对于这汴阳城的大部分男子,何其的重要?公子曾经那般执着于世子之位,可与少夫人成亲之后,便同属下说要留在贺府。”

    江缨沉默片刻,尽管殷姑姑的这番话,到底还是让她心里有所动容,但相比这个,前世在贺府痛苦的每一天更加的根深蒂固。

    屋中,那张她早已写好的和离书平静地放在桌面上。

    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娥眉

    她望着这样简简单单的一行字,望了许久许久,墨笔就在江缨的手中,她却始终没有下笔。

    恰巧窗外有一抹光照射了进来。

    江缨恍惚抬眼,竟是见到了许久不见的人。

    铁质面具,一身简陋布衣,向来闷声不语,早已回不来的阿丑正站在眼前。

    她为他守了十年的寡,他最后与她共赴黄泉。

    和离书旁,则是他们上一世能够重生的契机——北红玛瑙。

    这夜,手中的玛瑙愈发滚烫,江缨做了一个十分陌生却又令她心痛的梦。

    梦里,她看到了安禅住持对贺重锦说:“萧施主,你真的想好了吗?若是做那扑火的飞蛾,换她命格中的生机,你将永世不得超生。”

    “我不在乎。”贺重锦握紧了北红玛瑙,回眸对安禅住持道,“只要她恢复以前的笑容,哪怕是坠入无间地狱,我也愿意。”

    翌日,江缨从梦中醒了过来,她看着北红玛瑙,冥冥之中觉得昨晚的梦是关于贺重锦前世的记忆。

    白芍从外面进来,她昨夜收拾房间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桌上的那一封和离书,还是没忍住问道:“少夫人,你准备要与公子和离,是吗?”

    空气之中一阵寂静,白芍状着胆子,继续问:“公子不是一向对少夫人很好吗?为什么突然就要和离?”

    “白芍。”江缨平淡地道,“以后不要再问这件事了,我与贺重锦的事,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白芍一惊,想到之前江缨与贺重锦在梅园的点点滴滴,着实想不通,将热粥和一叠牛肉放下后离开了房间。

    昨夜梦魇实在是扰了她的睡眠。

    后来,江缨又睡了一会儿,结果再醒来时,却是被盘子打碎的声音惊醒。

    来富哼哧哼哧地吃着地上的牛肉,像一条毫无智力的傻狗,盘子碎了,热粥撒了一地。

    江缨:“”

    看来今晚的狗肉汤是在所难免了。

    而后,她穿好鞋子,盯着地上那一摊粥好久,用两根手指将热粥里的那一坨和离书夹了出来。

    吃完牛肉,来富哈哈地喘着气,不知又发了什么神经,当即狗嘴一张就把和离书当成牛肉一口下了肚。

    江缨:“”

    江老爷和江夫人正在院子里洗菜,就见江缨提着扫把追着来富满院子跑,来富被打得嗷嗷直叫,泪眼汪汪地躲到江夫人的身后,全然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娘。”江缨有些尴尬道,“和离书被来富吃了,我还能与贺重锦和离了吗?”

    今天夜里下了一场暴风雪,梅园之中的红梅在这场狂风骤雪之中被尽数摧残。

    “公子!”

    殷姑姑焦急的声音从屋中传来,贺重锦松开捂着口鼻的手,鲜血顺着指缝中流了出来。

    那是他离开江家小院时候就开始发作的,一夜一夜无法安眠,尤其写完那一封休书后,整个人就像是被抽干了般,时不时就吐血。

    殷姑姑懂一些医术的,她给贺重锦把过脉,又把李院判请来给贺重锦把脉,两个人都看不出贺重锦身体上的原因。

    李院判说,这是心病,心病也只要心药才能医。

    塌上的贺重锦听到这话,自嘲般地笑了笑。

    李浊清倒是单纯,愣是追到了床头去询问贺重锦:“贺兄,究竟是什么心病把你折磨成这样?”

    贺重锦眼眸之中一片空洞:“别问了,李兄,无人能够医治我了。”

    李浊清顿了一下,他不知道贺重锦为什么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天大地大,你怎么说想不开就想不开了?”

    贺重锦沉声不语,只是望着李浊清,用那双漂亮却又空洞的双眸,李浊清逐渐横了眉。

    “浊清!”李院判见自家儿子的表情不对劲,当即斥声道,“别闹了!跟我回去!”

    结果李浊清把屋中的人都强行赶了出去,殷姑姑见状立马拔刀对准李浊清,谁知他怒吼:“不想让他死的都给我出去!”

    殷姑姑怔住,刚要说话时,李浊清就已经狠狠地将房门反锁上。

    他们二人站在房门外,听到屋中的李浊清站在屋外对着贺重锦大喊:“你射箭好!骑马好!读书好!长得俊!样样都好哪里都好!现在说不活了就不活了!你把这些在乎你的人当成什么了!”

    “这臭小子。”李院判脸立马就黑了下来。

    紧接着,李浊清又吼道:“你知道我爹昨天晚上同我说什么?说他要是生出像你这样可成大器的儿子,我们整个李府简直是烧了三辈子的高香了!”

    李院判当即脱下鞋子,要冲进房里去揍李浊清,这时一只胳膊挡在了他的面前,殷姑姑缓慢摇了摇头,示意李院判不要进去。

    贺重锦攥紧了被子后,又慢慢地松开,没有对李浊清发火。

    “我与缨缨和离了。”贺重锦垂眸道,“我与她之间,有太多难以化解的东西了,是我亏欠于她。”

    “那就去弥补啊!只要诚心待一个女子好,我就不信她不为所动!更何况,上一次在南安寺,你们两个都历经生死了。”

    起初,他猜测贺重锦这副样子必然是与江缨有关。

    夫妻二人产生了如此之大的隔阂,要么就是因为贺重锦与另一个女子纠缠,从而产生了误会,要么就是因为江缨移情别恋,让贺重锦成了一个不清不楚之人。

    这两个想法,在李浊清说出来之后就被贺重锦否认了。

    李浊清急了:“究竟发生了什么,贺兄,你倒是说出来啊!”

    贺重锦想说,却不知如何说起。

    是该说他与江缨是重生之人,刚刚相认不得不面对上一世的纠葛,还是说这上一世他无意之中伤害了江缨,却又与她再次相遇,并且爱上了她。

    “浊清。”贺重锦黯然地说,“今生不是我和她的初次相遇,而是重逢。”

    “什么?” 李浊清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贺重锦是在说胡话,“你怎么学寺庙里的和尚,爱说这些让人摸不到头脑的话了?”

    贺重锦躺了回去,合上眼睛,重新做回那个失了生气的木偶。

    从重生的那一刻,他是想放江缨离开的,想竭尽全力对江缨好,想让她不再深陷泥潭。

    可还是终究忘不了,上一世关于自己的遗憾。

    对不起,江缨。

    晌午过去了,天也黑了。

    殷姑姑打开房门,将晚膳端了进来,却发现贺重锦的午膳却没有动过一口。

    他好像更瘦了,白天的时候还能醒来开口言语,如今时而清醒时便开始昏昏沉沉。

    “公子。”殷姑姑在塌边坐下,轻轻叹了一口气,“天下貌美女子何其多?执着一人不放,终归是伤人伤己。”

    塌上的人没有说一句话,他虽然合着眼睛,但隐约是能听见殷姑姑说的话。

    天下美貌女子何其多,但他都可以弃之如敝履,唯有江缨,在他还是阿丑的时候,她就在他心里留下难以抹去的烙印。

    “殷姑姑……”

    “公子,我在。”

    贺重锦看着殷姑姑这张脸,恍然想到了上一世,自己千防万防却败给了萧涣的原因。

    是因为殷姑姑啊。

    这些年,殷姑姑一直将重心放在自己的身上,从而疏忽了采莲,采莲心生怨怼,成为了他百密而一疏的弱点。

    “殷姑姑,我不怪你们,是我太贪图世子之位,我走以后,一定要好好照顾采莲,补偿她……”

    前半句殷姑姑似懂非懂,可最后一句却在她心中产生了极大的触动,眼眶不自主红了红:“是,公子。”

    贺重锦又吐了一口血出来,紧接着再次陷入了昏迷,就像是被榨干了生气一般,李院判的汤药喝不少,却始终没有一点痊愈的起色。

    贺府。

    尽管梅园里的人把紧了风声,但到底都让张妈妈捕风捉影,打听到了一二。

    张妈妈回到贺夫人的房中,面上喜色难掩,在贺夫人的耳边道:“夫人,贺重锦快不成了!”

    仿佛拨云见日,贺夫人常年以来积压在心中的郁结顿时解开:“你说的可是真的?!”

    张妈妈道:“夫人,千真万确绝对错!”

    “可知为何?”

    “听说,是与那江缨和了离。”

    贺夫人闻言,冷冷笑了笑:“倒是个情种,他占了天儿的位子这么多年了,终于不再碍我的眼了。”

    很快,贺重锦病重的消息就从贺夫人的口中传到了贺尚书的耳朵里,又传到了窦三娘的耳朵里。

    他们每时每刻都盼着贺重锦这个外人早点去死,现如今终于要死了,自然心中畅快,坐等他归西。

    自从休书被来富吃了以后,江缨一直在纠结要不要去贺府找贺重锦重写一封休书。

    后来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去了汴阳城,结果半路腿不听自己使唤,朝着自家糕点铺子走了过去。

    张掌柜一家早就把江家的糕点学得滚瓜烂熟,即便江缨不在也能把铺子经营的红火。

    江缨好不容易从排队的人群之中挤进了屋,张夫人见江缨回来了,立马喜笑颜开:“小姐,你终于回来了,最近铺子赚了不少,我正想去贺府一趟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你呢。”

    张松仰着脑袋,扯了扯江缨的衣袖,天真地问:“姐姐,大哥哥呢大哥哥呢?他上一次说要给我带蝈蝈。”

    她神色僵了一瞬,笑着摸了摸张松的头:“大哥哥最近生了病,不会来了,等过几日我去给你找蝈蝈。”

    孩子没那般多的想法,猜不出江缨说得谎话,张松点了点脑袋,应了一声好:“好。”

    “张姨。”江缨对张夫人道,“以后,我会与你们一起来卖糕点,钱家如今最红火的就是胭脂的生意,等筹够了钱,我们就开一间胭脂铺子,从钱家的要害下手。”

    “好。”得知要开胭脂铺子,张夫人又欣慰又高兴,“这个主意好,小姐你放心,我与我家老张定然会帮江家的。”

    江缨在糕点铺子里忙了一下午,来买糕点的人逐渐稀少,她才闲了下来。

    方才忙的时候还好,闲暇的时候,她竟然下意识地道:“夫君,你晚膳想吃什么?”

    屋中空荡荡的,张掌柜一家出去买菜了,没有人回应江缨,她反应了好一会儿,这才恍然梦醒。

    夫君?哪里还有什么夫君?她不是早已经下定决心与贺重锦和离了吗?

    窗沿立着一只麻雀,而后又落了一只,并排盯着屋中的江缨半晌。

    几乎是突然之间,她神情突然扭曲,抬起胳膊怒然将桌上的东西扫到地上,烛台的蜡烛断成两节,碗打碎了,算盘的算珠噼里啪啦地滚落一地。

    麻雀惊得扑腾翅膀飞走了,只留下片片羽毛落下来。

    “为什么我还会想起他?”她朝着地上的狼藉怒道,“贺重锦,你害苦了我,还有什么资格来爱我?!我该恨你,我应该去恨你!”

    话音刚落,一道清亮的声音响起:“人都要出事了,你发什么疯?”

    江缨闻声看去,李浊清一身束腰黄衫,迈步进来。

    “李浊清?”

    “江缨,虽然我不知道你与贺兄为什么和离,但是他病得厉害,快要下黄泉了,你是救与不救。”

    下黄泉?

    尽管他们已经准备和离,贺重锦的事情与自己再无关系,可鬼使神差地,江缨开口问他:“贺重锦怎么了?什么下黄泉?”

    “他得了心病。”李浊清闷闷道,“我本来还想劝贺兄,大不了给他一拳,结果都没有用,他明摆着就是抱着死志。”

    江缨低下头,沉默无声。

    “江缨。”李浊清急切道,“贺兄快死了!现在只有你能救他!”

    “救?”她可笑地看着李浊清,“我与他就像是一面镜子,破镜难圆。”

    贺重锦,我对你就那般重要吗?重要到甚至可以去死?

    如果那十年,她没有受了那么多委屈,哪怕哪怕安然寂寞的独守空房,也不至于会落得那般绝望,甚至一度想要去死。

    不过可笑的是,回到江家的每一次自杀,都是他放弃自己的性命去救她。

    今天夜里下了一场暴风雪,梅园之中的红梅在这场狂风骤雪之中被尽数摧残。

    “公子!”

    殷姑姑焦急的声音从屋中传来,贺重锦松开捂着口鼻的手,鲜血顺着指缝中流了出来。

    那是他离开江家小院时候就开始发作的,一夜一夜无法安眠,尤其写完那一封休书后,整个人就像是被抽干了般,时不时就吐血。

    殷姑姑懂一些医术的,她给贺重锦把过脉,又把李院判请来给贺重锦把脉,两个人都看不出贺重锦身体上的原因。

    李院判说,这是心病,心病也只要心药才能医。

    塌上的贺重锦听到这话,自嘲般地笑了笑。

    李浊清倒是单纯,愣是追到了床头去询问贺重锦:“贺兄,究竟是什么心病把你折磨成这样?”

    贺重锦眼眸之中一片空洞:“别问了,李兄,无人能够医治我了。”

    李浊清顿了一下,他不知道贺重锦为什么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天大地大,你怎么说想不开就想不开了?”

    贺重锦沉声不语,只是望着李浊清,用那双漂亮却又空洞的双眸,李浊清逐渐横了眉。

    “浊清!”李院判见自家儿子的表情不对劲,当即斥声道,“别闹了!跟我回去!”

    结果李浊清把屋中的人都强行赶了出去,殷姑姑见状立马拔刀对准李浊清,谁知他怒吼:“不想让他死的都给我出去!”

    殷姑姑怔住,刚要说话时,李浊清就已经狠狠地将房门反锁上。

    他们二人站在房门外,听到屋中的李浊清站在屋外对着贺重锦大喊:“你射箭好!骑马好!读书好!长得俊!样样都好哪里都好!现在说不活了就不活了!你把这些在乎你的人当成什么了!”

    “这臭小子。”李院判脸立马就黑了下来。

    紧接着,李浊清又吼道:“你知道我爹昨天晚上同我说什么?说他要是生出像你这样可成大器的儿子,我们整个李府简直是烧了三辈子的高香了!”

    李院判当即脱下鞋子,要冲进房里去揍李浊清,这时一只胳膊挡在了他的面前,殷姑姑缓慢摇了摇头,示意李院判不要进去。

    贺重锦攥紧了被子后,又慢慢地松开,没有对李浊清发火。

    “我与缨缨和离了。”贺重锦垂眸道,“我与她之间,有太多难以化解的东西了,是我亏欠于她。”

    “那就去弥补啊!只要诚心待一个女子好,我就不信她不为所动!更何况,上一次在南安寺,你们两个都历经生死了。”

    起初,他猜测贺重锦这副样子必然是与江缨有关。

    夫妻二人产生了如此之大的隔阂,要么就是因为贺重锦与另一个女子纠缠,从而产生了误会,要么就是因为江缨移情别恋,让贺重锦成了一个不清不楚之人。

    这两个想法,在李浊清说出来之后就被贺重锦否认了。

    李浊清急了:“究竟发生了什么,贺兄,你倒是说出来啊!”

    贺重锦想说,却不知如何说起。

    是该说他与江缨是重生之人,刚刚相认不得不面对上一世的纠葛,还是说这上一世他无意之中伤害了江缨,却又与她再次相遇,并且爱上了她。

    “浊清。”贺重锦黯然地说,“今生不是我和她的初次相遇,而是重逢。”

    “什么?” 李浊清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贺重锦是在说胡话,“你怎么学寺庙里的和尚,爱说这些让人摸不到头脑的话了?”

    贺重锦躺了回去,合上眼睛,重新做回那个失了生气的木偶。

    从重生的那一刻,他是想放江缨离开的,想竭尽全力对江缨好,想让她不再深陷泥潭。

    可还是终究忘不了,上一世关于自己的遗憾。

    对不起,江缨。

    晌午过去了,天也黑了。

    殷姑姑打开房门,将晚膳端了进来,却发现贺重锦的午膳却没有动过一口。

    他好像更瘦了,白天的时候还能醒来开口言语,如今时而清醒时便开始昏昏沉沉。

    “公子。”殷姑姑在塌边坐下,轻轻叹了一口气,“天下貌美女子何其多?执着一人不放,终归是伤人伤己。”

    塌上的人没有说一句话,他虽然合着眼睛,但隐约是能听见殷姑姑说的话。

    天下美貌女子何其多,但他都可以弃之如敝履,唯有江缨,在他还是阿丑的时候,她就在他心里留下难以抹去的烙印。

    “殷姑姑……”

    “公子,我在。”

    贺重锦看着殷姑姑这张脸,恍然想到了上一世,自己千防万防却败给了萧涣的原因。

    是因为殷姑姑啊。

    这些年,殷姑姑一直将重心放在自己的身上,从而疏忽了采莲,采莲心生怨怼,成为了他百密而一疏的弱点。

    “殷姑姑,我不怪你们,是我太贪图世子之位,我走以后,一定要好好照顾采莲,补偿她……”

    前半句殷姑姑似懂非懂,可最后一句却在她心中产生了极大的触动,眼眶不自主红了红:“是,公子。”

    贺重锦又吐了一口血出来,紧接着再次陷入了昏迷,就像是被榨干了生气一般,李院判的汤药喝不少,却始终没有一点痊愈的起色。

    贺府。

    尽管梅园里的人把紧了风声,但到底都让张妈妈捕风捉影,打听到了一二。

    张妈妈回到贺夫人的房中,面上喜色难掩,在贺夫人的耳边道:“夫人,贺重锦快不成了!”

    仿佛拨云见日,贺夫人常年以来积压在心中的郁结顿时解开:“你说的可是真的?!”

    张妈妈道:“夫人,千真万确绝对错!”

    “可知为何?”

    “听说,是与那江缨和了离。”

    贺夫人闻言,冷冷笑了笑:“倒是个情种,他占了天儿的位子这么多年了,终于不再碍我的眼了。”

    很快,贺重锦病重的消息就从贺夫人的口中传到了贺尚书的耳朵里,又传到了窦三娘的耳朵里。

    他们每时每刻都盼着贺重锦这个外人早点去死,现如今终于要死了,自然心中畅快,坐等他归西。

    自从休书被来富吃了以后,江缨一直在纠结要不要去贺府找贺重锦重写一封休书。

    后来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去了汴阳城,结果半路腿不听自己使唤,朝着自家糕点铺子走了过去。

    张掌柜一家早就把江家的糕点学得滚瓜烂熟,即便江缨不在也能把铺子经营的红火。

    江缨好不容易从排队的人群之中挤进了屋,张夫人见江缨回来了,立马喜笑颜开:“小姐,你终于回来了,最近铺子赚了不少,我正想去贺府一趟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你呢。”

    张松仰着脑袋,扯了扯江缨的衣袖,天真地问:“姐姐,大哥哥呢大哥哥呢?他上一次说要给我带蝈蝈。”

    她神色僵了一瞬,笑着摸了摸张松的头:“大哥哥最近生了病,不会来了,等过几日我去给你找蝈蝈。”

    孩子没那般多的想法,猜不出江缨说得谎话,张松点了点脑袋,应了一声好:“好。”

    “张姨。”江缨对张夫人道,“以后,我会与你们一起来卖糕点,钱家如今最红火的就是胭脂的生意,等筹够了钱,我们就开一间胭脂铺子,从钱家的要害下手。”

    “好。”得知要开胭脂铺子,张夫人又欣慰又高兴,“这个主意好,小姐你放心,我与我家老张定然会帮江家的。”

    江缨在糕点铺子里忙了一下午,来买糕点的人逐渐稀少,她才闲了下来。

    方才忙的时候还好,闲暇的时候,她竟然下意识地道:“夫君,你晚膳想吃什么?”

    屋中空荡荡的,张掌柜一家出去买菜了,没有人回应江缨,她反应了好一会儿,这才恍然梦醒。

    夫君?哪里还有什么夫君?她不是早已经下定决心与贺重锦和离了吗?

    窗沿立着一只麻雀,而后又落了一只,并排盯着屋中的江缨半晌。

    几乎是突然之间,她神情突然扭曲,抬起胳膊怒然将桌上的东西扫到地上,烛台的蜡烛断成两节,碗打碎了,算盘的算珠噼里啪啦地滚落一地。

    麻雀惊得扑腾翅膀飞走了,只留下片片羽毛落下来。

    “为什么我还会想起他?”她朝着地上的狼藉怒道,“贺重锦,你害苦了我,还有什么资格来爱我?!我该恨你,我应该去恨你!”

    话音刚落,一道清亮的声音响起:“人都要出事了,你发什么疯?”

    江缨闻声看去,李浊清一身束腰黄衫,迈步进来。

    “李浊清?”

    “江缨,虽然我不知道你与贺兄为什么和离,但是他病得厉害,快要下黄泉了,你是救与不救。”

    下黄泉?

    尽管他们已经准备和离,贺重锦的事情与自己再无关系,可鬼使神差地,江缨开口问他:“贺重锦怎么了?什么下黄泉?”

    “他得了心病。”李浊清闷闷道,“我本来还想劝贺兄,大不了给他一拳,结果都没有用,他明摆着就是抱着死志。”

    江缨低下头,沉默无声。

    “江缨。”李浊清急切道,“贺兄快死了!现在只有你能救他!”

    “救?”她可笑地看着李浊清,“我与他就像是一面镜子,破镜难圆,我早已不爱他了。”

    李浊清紧张地攥拳头:“我知道,但至少你阻止他去死,他一定会听你的,江缨,人命关天。”

    说完,李浊清强行拉着江缨去了贺府。

    来到梅园时,江缨发现的梅花都凋零了。

    虽然大寒已过,可那般红艳如火的梅花,不会这么快就凋零的干净。

    上一世,江缨最喜欢的便是梅花了,而身为贺重锦的阿丑也是知道的,或许是因为如此,他才种了这一园的梅花。

    贺重锦的房间里充斥着汤药味儿,李浊清把她带到屋中就把房门关上,并且上了锁。

    榻上的男子静静地躺着,面色苍白如纸,嘴唇也没有血色。

    贺重锦,我对你就那般重要吗?重要到甚至可以去死?

    如果那十年,她没有受了那么多委屈,哪怕哪怕安然寂寞的独守空房,也不至于会落得那般绝望,甚至一度想要去死。

    不过可笑的是,回到江家的每一次自杀,都是他放弃自己的性命去救她。

    “贺重锦。”

    就在这一刻,这声音让贺重锦逐渐有了意识,江缨不愿再面对他,下意识就要走。

    “缨缨!”

    他拼劲力气去唤她,那个能让自己心甘情愿放弃所有执念的江家嫡女。

    沉寂良久后,江缨没有转身,她压抑着心中情绪,冷漠的声音传了过来:“贺重锦,你对我不重要,我不会为你付出性命,好好想一想,你的死究竟值得吗?”

    第五十五章

    贺重锦眼眸一亮, 他有些不太相信地,语气带着一丝试探:“你不愿让我死吗?”

    “随便你。”江缨道,“你曾经救过我的命, 虽然我不欠你什么, 但你死了,最高兴的应该是贺夫人他们,我不会原谅你,但也不愿让他们得意。”

    “好。”

    不过是几句话, 就像是再次为贺重锦点燃了生机, 他沉浸在一种莫名的喜悦之中:“你不准我死,我活下去也未尝不可。”

    听到贺重锦这样说,江缨心里悬着的那块大石头落了下来, 可脸上却还是面无表情。

    而后, 她就没再多言,迈步离开,可是没走几步又停了下来。

    她侧过头,用余光对着贺重锦说:“贺重锦,你替我做得再多,我却不想领你的情,夫妻一场, 我还是想奉劝你一句, 重活一世, 也该为自己着想。”

    贺重锦深深地望着她的背影,涌起的悲伤再次被压了下去。

    他自己?他这一世最大的心愿, 也只有她一个人, 再无其他。

    “缨缨。”贺重锦仍旧用最温和的声音对她说,“照顾好自己。”

    女子怔住, 这句话无疑深深地刺痛了江缨的心,她当即不再过多停留,推门就离开了。

    但愿贺重锦能够能她的话,别再折磨自己了。

    好聚好散吧。

    等到李浊清进屋的时候,贺重锦正坐在桌边,吃着晌午殷姑姑端来的那一晚狮子头,明显没之前那么干巴了,这才不由得放心下来。

    “贺兄,你终于肯吃饭了。”

    贺重锦不仅肯用膳,甚至还能与李浊清一起下棋,两个人在房间之中对弈了很久。

    纵然贺重锦还病着,可每一局,每次占尽了优势的李浊清都被他一子破了所有的棋路。

    下完棋后,李浊清见贺重锦神情平稳了不少,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与江缨曾经不是十分恩爱吗?怎么会突然闹到了和离的地步?”

    贺重锦:“”

    李浊清继续盘根问底:“夫妻没有隔夜仇,是你的错,你就去乖乖认个错。”

    “我不会干涉缨缨。”贺重锦落下一子,棋子在棋盘上发出轻微叩响,“更不会逼她。”

    曾经他无意之中让贺府成为她一生难逃的枷扣qun:五尔四酒伶扒一九贰锁,重生一世,断然不会让她受到任何束缚,哪怕是他自己对她的爱。

    江家小院。

    江缨回到家中才发觉自己刚才忘了找贺重锦重写一份和离书。

    她在房间里思来想去,担心自己再去贺府找他的话,是不是未免太过于尴尬。

    可是那和离书该怎么办?

    罢了,有没有那张和离书都不打紧,她和贺重锦一个住在郊外的江家小院,一个住在汴阳城的贺府,两不相见。

    上一世,贺重锦害得她守了十年的寡,而且还是守着不知情的活寡,这一世一定要同他和离,让他也尝一尝守活寡的滋味。

    傍晚,去城中的江老爷带回来一个不好的消息,在江夫人母女用晚膳时说了出来。

    “边境打仗了,昨夜突厥人突然夜袭,把咱们大盛的边防城池打得措手不及,仅一夜之间,就被他们攻了下来。”

    江夫人心惊:“突厥人攻打大盛?”

    江缨提着筷子的手顿住,她这才回想起上一世,同样是这一天,贺尚书在府中提起过突厥攻下边境一座城池的事。

    没想到,这一世竟然也会发生。

    突厥是大盛边境的一个部落,实力远远高于所有游牧部落,这些年他们于大盛相安无事,只是因为一直在积蓄力量,准备掠夺一部分的疆土。

    “今年刚刚开春,边境粮草告急,我想圣上一定会让舞阳侯去押运粮草,毕竟这粮草对这边境的战事至关重要。”

    关于这件事,江缨并没有放在心上。

    因为上一世,就是萧景棠亲自去押运粮草,平安地让边关将士们打了胜仗,突厥最后甘拜下风,退至边境再未进犯过大盛。

    “这舞阳侯啊,到了这个年岁,仍旧不减当年啊。”

    舞阳侯……

    说起舞阳侯,江缨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贺重锦,脸色沉了下去。

    她始终没想到,萧景棠竟然是贺重锦的生父,是赤羽军统领贺涟漪所生。

    将一个天生的流犯神不知鬼不觉地变成贺府的大公子,也只有位高权重的舞阳侯才能做到。

    难怪,萧景棠对贺重锦格外赏识,那日在糕点铺子外,她就隐隐约约感觉到不对劲。

    天生的流犯……那贺重锦想来应该从记事起就开始流浪,该吃了多少苦?

    想到这里,江缨立马甩了甩头,试图抛开这种不当的想法。

    她怎么可怜起他来了。

    第二日。

    朝中风云生变,正在准备押送粮草的前一天,萧景棠突然旧伤复发,一病不起。

    皇帝心急如焚,他知道这粮草对于如今边关的战士至关重要,满朝文武,信得过的也靠得住的,只有一个萧景棠。

    大殿之中,众臣自发请缨。

    “陛下,舞阳侯一病不起,臣可担此重任。”

    “陛下,让臣去吧,臣必定不辱使命。”

    “求陛下下旨,臣愿远赴边关。押运粮草。”

    ……

    皇帝放在龙椅上的手捏紧了金黄的龙头,这么多年,他一向习惯了萧景棠在朝中替自己镇压四方。

    如今萧景棠病倒,皇帝一时自乱阵脚。

    活到这个年岁,为夫,他一心与皇后过着逍遥日子,为帝,这还是第一次独自面对这样的场面。

    “陛下!边境战事刻不容缓!还请尽快做出决定!”

    朝野之中,有愿意为国为民之人,也有心怀鬼胎之人,选对,就能保护边关百姓与将士,选错,便是付之一炬。

    就在这时,萧涣从中一列朝臣之中走上了前,于圣前行了一礼:“陛下,我乃舞阳侯之子,我愿前往边境,押运粮草。”

    众臣哗然一片。

    皇帝面色犹豫,他心里是不愿让萧涣去的,萧涣从不过问政事,萧景棠这个儿子也是十句里有八句是坏话。

    但好在也是萧景棠的儿子,现下他也只能信得过他了,于是道:“好,既然萧涣主动要押运粮草到边关,朕也只好将这个任务托付给你了。”

    萧涣嘴角隐隐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躬身领命:“萧涣谢过陛下。”

    这是韶华公主的主意。

    与其费尽心思博得萧景棠对自己的好感,不如在朝堂之中立威,得到陛下的重用,皆是功名加身,到时候就算萧景棠有意把侯位给贺重锦,也要再三考量。

    皇帝拟好圣旨,正当萧涣下跪,抬起双手准备接旨时。

    清亮的声音响彻在整个朝堂。

    “陛下,舞阳侯命重锦来到这里,替他去边关押运粮草。”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向了大步走进来的贺重锦,他清雅的墨绿衣衫在绯红的官袍之中形成了鲜明的差别。

    亲兄弟擦肩而过,却视对方为死地。

    萧涣盯着他,嘴角气得隐隐发抖,恨不得把牙齿咬碎了。

    虽然大病初愈,他的面颊虽还带着几分苍白,但神色明显恢复了,嘴角挂着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温和笑意。

    “我有舞阳侯大人的手书。”贺重锦说,“重锦愿为大盛效劳,万死不辞,将粮草平安护送到边关。”

    见是萧景棠的亲笔字迹,皇帝当即不再多说,立刻下旨:“好,既然景棠有意将此事交给贺重锦,那么朕就下旨,命贺重锦前往边关,押运粮草,助其抵御突厥。”

    萧涣脸色很难看,五指死死陷进掌心的皮肉里,脖颈不由得爆起了青筋。

    多年的痛苦,连同着此时此刻滔天的恨意,在萧涣心底之中疯狂暴涨。

    萧景棠贺重锦迟早有一天。

    押送粮草的队伍已经在皇宫之内集结完毕。贺重锦跨上马,带领着他们出了城,与之随行的还有李浊清。

    李浊清原是想在家中陪着那几房小妾的,被李原判拿着扫把满院子打,这才乖乖地跟着贺重锦出来。

    “我爹说,舞阳侯的伤都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也才三岁,旧伤复发的事,实在是太蹊跷了。”

    贺重锦沉默不语,良久才答:“知道了。”

    他心里也有数,这件事绝对与萧涣脱不了干系。

    因为旧伤一事是舞阳侯的弱点,所以只有李院判和萧景棠自己知道,但若说还有一个人也可能知道,那就只有自己的亲生儿子萧涣了。

    只是令贺重锦不解的事,萧涣此人暴躁易怒,做事也极易冲动。

    上一世,也是在自己身上吃了很多年的亏才渐渐学会了步步为营。

    而现在,萧涣做出这样的事,必然是有人在背后提点,帮助他出谋划策。

    那个人会是谁呢?

    贺重锦寻遍上一世的记忆,也没能找到那个能够帮助萧涣的人。

    他能够感受到,这一世发生的转变实在是太多。

    粮草队伍已经渐渐出了城门,贺重锦回头望向逐渐遥远的城门,想到的不是当年那个只能远远看向城门的,年少时的自己。

    而是江缨。

    李浊清嬉皮笑脸问他:“怎么了?想江缨了?”

    贺重锦点头,没有否认。

    她说要贺重锦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于是他去押运粮草,替舞阳侯分忧。

    如果他们之间的种种都来自命运,那么便将未来交给命运。

    命运让他们在一起,他们就在一起,若没有,他也会守护她。

    第五十六章

    江缨是从张掌柜的口中得知, 舞阳侯旧伤复发,皇帝亲自下旨,命贺重锦押运粮草前往边关。

    那日他们和离后, 贺重锦定然是听了她的话, 所以才领命去了边关。

    放着糕点的蒸屉冒着徐徐的热气,香味儿从铺子溢到了外面,由此吸引了行路的百姓。

    “给我一份南瓜糕!”“我要红豆糕!红豆糕!”“你们这间铺子这么红火,怎么不在朱雀街开个大的!这地方太偏了, 每次来要走上好远的脚程呢!”“就是就是!”

    张夫人笑容满面地应着:“此事啊是我们小姐做主, 我可做不了这个主。”

    “实在不好意思,我手上的银子还暂且不够呢,但我是有这个想法的。”江缨对着来买糕点的百姓道, “还希望诸位多多顾着江家铺子的生意。”

    刚开铺子的时候, 贺重锦就曾经对她说过,不要那般快地将铺子搬离这个偏僻的小巷口。

    俗话说得好,物以稀为贵,糕点铺子的手艺,越是难以得到的东西,越显得越珍贵,越能吸引人。

    从晌午一直到天黑, 柜台的钱袋又被赚来的银钱填满了。

    江缨给江夫人买了一块上好的布匹, 给江老爷买了

    如今, 即便是脱离了贺府,她也能够自力更生, 让江老爷和江夫人过上更好的生活。

    她犹然想到了刚刚白手开铺子的窘态, 不仅被乞丐抢了金钱首饰,还被抢了糕点, 狼狈地回到梅园。

    那时候,江缨就觉得自己不是一块做生意的料,贺重锦却并没有因为此事责备于她,而是给予安慰,甚至帮她出主意,鼓励她。

    这条街在傍晚的时候便空旷无人,江缨一个人也走了许多遍。

    “为什么,忽然觉得好孤独呢?”

    圆月高悬,江缨仰头望着明月,恍惚之间看到了月亮上竟然出现了贺重锦的那一张脸。

    “贺重锦?”

    她赶紧揉了揉眼睛,再去看那月亮,虚假的幻影这才消失。

    “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处处都是贺重锦?”江缨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面颊,一边拍一边大步往前走,“我一定是病了,我一定是病了。”

    正往前走着,迎面一个高大的身影与她擦肩而过,江缨没走出几步,忽然发觉到了什么,慢慢停下脚步。

    那是萧涣身边的吴安?

    吴安方才没有认出江缨,一来是江缨与他在许久之前也仅仅只见过一面,二来,江缨今日没有梳妆,简简单单地梳了一个侧边麻花辫,实在素到快认不出来。

    江缨又想到了贺重锦。

    如果贺重锦是贺涟漪与萧景棠的亲生孩子,那么他和萧涣就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了。

    她与贺重锦相认时,他说上一世是因为萧涣害得萧景棠重病不起,命在旦夕,所以才不得不成亲之日假死,恢复身份离开贺府。

    萧涣不是什么好人,跟在萧涣身边的吴安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人。

    这么晚了出现在这条街上,事出反常必有妖。

    江缨跟着吴安一路拐到一处无人的暗巷里,只见他在暗巷之中将一个包袱交给了一个男子,声音幽暗地说:“这是皇城士兵的衣服,明日你穿上这个,混入粮草队伍。”

    “粮草队伍?”那男子愣了一下,“可是贺府大公子押运的粮草?”

    “不然呢?世子的心头刺除了贺重锦,天底下还有第二个人吗?”

    “可”男子拿着包袱,仍旧有些犹豫,“我也是大盛百姓,若大盛的粮草没能及时送到边关,岂不是害了百姓?”

    几乎是话音刚落,吴安抽出的那把匕首就已经搭在了男子的脖颈上。

    “你算是什么东西?一个任人使唤的细作,也配提什么国仇家恨?”吴安的话语冰冷到没有感情,“没有这批粮草,顶多不过是丢了几座城池给突厥人,于实力强盛的大盛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

    男子沉默了片刻,良久才应道:“属下遵命。”

    “如果粮草没能抵达边关,贺重锦必然被判处死罪。”顿了顿,吴安又道,“但你若当时就能杀了贺重锦,自然是最好。”

    听到这句话,江缨下意识捂住了嘴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等到吴安和那名细作离开时才从出来。

    贺重锦会死?

    还好今日之事被她撞破,否则吴安的阴谋诡计怕是很难被人知晓。

    此刻,她内心陷入了一种巨大的纠结。

    粮草一事,事关重大,现在押送粮草的队伍中出现了细作,她是绝对不能坐视不理。

    即便她与贺重锦早已经和离,但是她并不代表她会对他的生死置之不理。

    她要追上押运粮草的队伍,告诉贺重锦这件事。

    边关苦寒。

    贺重锦带领的粮草队伍一路向北,刚从汴阳城中出来,士兵们穿的还只是单薄的衣衫,行至到现在,他们将兽皮放在铠甲里取暖。

    粮草队伍在一处山林之中歇脚。

    李浊清去解手的时候,草丛之中闪过一道黑影,他当即警觉:“谁!”

    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一个士兵从草丛里走了出来:“李公子。”

    李浊清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他分明记得士兵们赶路赶得身心俱疲,躺在地上累个半死不活。

    怎么这么晚了,还有一个士兵醒着?

    不过,李浊清并没有多想,纵然再累,说不定也和自己一样大晚上出来解手。

    他并不知道,这个突然出现的士兵,正是萧涣派来的,混入粮草军中的细作。

    贺重锦又梦到前世了。

    他梦见贺涟漪病日膏肓,行将就木的那一天,是万里乌云没有太阳的一天。

    她支撑不住栽倒在雪地上,猛地吐了一口鲜血。

    “娘!”

    贺涟漪看着自己的儿子,虚弱地笑了笑,抚摸着他的头:“锦儿别害怕,娘只是累了。”

    她被流放了整整四年,这四年里,贺涟漪生下萧景棠的孩子,起名为贺重锦,只是希望他未来的日子不要像自己一样,一朝锦绣,一朝沦落至此。

    或许,贺涟漪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所以在最后生命最后的时日,将真相告诉贺重锦。

    “锦儿,你知道你自己是谁吗?”

    小小的贺重锦思考了一会,他双目都哭肿了,眼泪还挂在眼角上。

    “娘说,我叫贺重锦,是锦绣千重的意思”

    贺涟漪摇了摇头:“锦儿,你是赤羽军统领贺涟漪与舞阳侯萧景棠的孩子,你是大盛最尊贵的小侯爷。”

    那天是贺重锦第一次知道自己的身份。

    从记事起,他就随着贺涟漪一起流放,从北疆雪到西大漠,饥肠辘辘、食不饱腹的日子于贺重锦而言,不过是人生之中寻常的一日。

    直到有一天他们途径一处小城,城墙下有一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小孩,骑着一匹油光雪亮的小枣红马,黑皮靴子一腾,马儿一声长吁,蹬蹬瞪地跑了下来。

    贺重锦的瞳孔逐渐放大,看着那个小孩在阳光之下熠熠生辉。

    “儿子!慢点跑!”小孩的娘不由得担心道。

    小孩的爹却反而朝着他喊道:“儿子!加把劲!这小马跑得可快了!”

    那时候,贺重锦才知道,自己是该有一个爹爹的,是该有一个和那个小孩一样的枣红马。

    只是他格外懂事,一直不敢开口去问贺涟漪,直到贺涟漪在临死前亲口说了出来。

    “那年,敌国大败我军,十万士兵全军覆没,宫中人心惶惶,无一不认为是出了细作,将军机图盗走使得我军大败,他们司马将军与我是旧时,但终归立场不同,他使计让大盛守将撞见我与他私会,举止暧昧,让皇帝认为是我为了情爱放弃家国,可是我心中只有萧景棠,我还答应他要和他相守一辈子呢。”

    贺重锦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流了下来,这一刻他明白了一切。

    明白了这一路,每当他们困苦的时候,贺涟漪总是在笑,或许是这份残存在心底的,对未来的期许还在散发着余热。

    “全军覆没啊。”贺涟漪有气无力地感叹,“到了最后一刻,他宁愿舍弃所有替我求情,这才保下了我的命,只是那个时候,他和我还并不知道有你的存在。”

    贺涟漪黯淡的双眼上抬,望着灰沉沉的天空,她没有见到太阳,眼中却亮出了一丝微弱的光。

    “真想再见一见萧景棠啊”

    哪怕只有一眼,远远地看上一眼也好。

    大梦惊醒,已然日照天干。

    李浊清的盯着他看了已有好久,见男子眼角还挂着一滴泪,会错了意地问道:“贺兄,你不会是想江缨了吧。”

    贺重锦:“……”

    “想的话,等把粮草押运到边关,回汴阳城,你就亲自说给她听。”

    贺重锦垂眸笑了笑:“她只怕不愿听见吧,李公子,你出来这么久,不挂念家中小妾吗?”

    穿着靴子的脚扭来扭去,李浊清云淡风轻地说着:“挂念啊,怎么不挂念?我不在她们几个也吃穿不愁。”

    贺重锦答:“那自然是最好。”

    李浊清又道:“以前,我不学无术,贪玩的要命,就是不肯听我爹的出去考取一番功名,后来见到贺兄你,那才叫一个威风,所以我就下定决心,也要像贺兄一样让我爹赞不绝口,刮目相看!”

    “浊清。”贺重锦话语中带着一丝惋惜,“如果可以,我真希望能够变得和你一样。”

    “我?”听了这话,李浊清觉得好笑,“我哪里好啊,就会几个三脚猫功夫,骑马射箭样样都不行,从小到大靠的就是狗屎运。”

    “是啊。”贺重锦叹道,“有一个好运气,远比什么都要好。”

    见贺重锦一脸忧郁之色,李浊清倒是不懂了,为什么贺兄明明样样都好,却说得出来羡慕他这种话。

    贺重锦没有解释自己的这句话,他其实羡慕的是,李浊清能和自己的家人圆圆满满地在一起。

    而自己,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个江缨。

    第五十七章

    萧涣的细作成功混入了贺重锦的队伍之中, 他瞒过所有人的视线,来到了粮草车旁。

    这附近并无水源,押运粮草的士兵都是用身上的水袋饮水, 倘若将粮草点燃, 必然无水救火。

    细作勾起一抹冷笑,将一束火把顺手丢到了那粮草上。

    很快,火焰从粮草一角逐渐点燃了起来,烧焦的味道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有人喊道:“走水了!”

    更多的人大喊道:“走水了!走水了!”

    李浊清见火势越来越大, 立马对贺重锦道:“贺兄!怎么办!我们没有水!”

    情况越是危机, 贺重锦便是越发的冷静:“所有人!把尚未被波及的粮草抢救出来!快!”

    话音刚落,士兵们片刻不敢耽误,将还未被火焰波及的粮草率先抢救出来, 减少了粮草的损失。

    李浊清心里夸赞贺重锦的机智, 但也不得不担忧:“贺兄,可如果不及时救火,咱们剩下的粮草也有半数,怎么办?”

    贺重锦也不知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空中一声雷鸣,贺重锦抬头望着阴云密布的天气,忽然想到了什么:“有救了。”

    “什么有救了?”

    李浊清跟着一起抬头, 豆大的雨点直接砸到了他的鼻尖上, 他伸手捻了捻, 果然是雨点。

    下雨了。

    上一世,贺重锦记得这一天, 那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暴雨, 萧景棠就是在这天被萧涣害死,从此这世间, 他最后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暴雨倾盆,随着士兵们的欢呼之声,粮草的火焰自然而然地就被雨水扑灭,粮草损失的不多,也总算是保住了。

    细作暗暗咬牙。

    一场急雨很快就过去了,似乎是专门为这场大火而下的。

    老天爷也不愿让这些救命粮草白白在半路上毁于一旦,所以下了一场雨,救了边关不少将士的性命。

    贺重锦眉头微蹙,转而看向李浊清:“为什么好端端的,我们的粮草会突然着火?”

    李浊清道:“还能有为什么?当然是”

    细作暗中盯着李浊清,握紧了腰间的匕首,逐渐警惕。

    结果,那李浊清却道:“当然是意外!贺兄,咱们都从汴阳城一路走到这么远了,中间必然有许许多多的意外,常事!常事啊!”

    贺重锦当然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跨上马,身上的轻铠更衬得男子身形硕长。

    他侧眸望向身后的士兵们,眼中有疑光闪过,但又很快又弱了下去。

    “浊清。”贺重锦道,“你在前面带领着士兵们向前走。”

    李浊清问:“那你呢?”

    “我在后面护粮草,这粮草对于边关战事尤为重要,万不能有闪失。”

    “好。”李浊清点头答应。

    于是,贺重锦调转马头,来到了最后面的那一车粮草旁,他注视的粮草,殊不知前方的那名高大士兵,正是萧涣安插在队伍之中的细作。

    经由方才失火一事,引起了贺重锦对粮草的警惕,要是再想下手恐怕就很难了。

    细作想到了吴安说得最后一句话,如果可以,最好直接杀了贺重锦,解了世子的心头大患,而剩下的那个李浊清不过是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根本无法独自将这么多的粮草押运到边关。

    他观察着贺重锦的心神放在这些粮草上,就将腰间的长剑无声无息地渐渐拔出鞘。

    突然,后方不远处,一名女子骑着马匹匆匆地大喊:“贺重锦!”

    贺重锦心中一惊,闻声回头。

    浅紫色布裙,搭在左肩的麻花辫,正骑着一匹马朝这边奔来。

    “缨缨?”

    许久不见,贺重锦好像瘦了不少,但比起在贺府见到的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已经好了太多。

    二人四目相对,江缨早已不是前世的那个江缨,而贺重锦更不是前世的那个阿丑。

    随着李浊清的两声轻咳,道:“江缨,你大老远从汴阳城到这里,不会就是专程为了见贺兄吧?”

    她一怔,神色又冷了下来,仿佛是在嘴硬。

    “我不是来见他的。”江缨说道,“我是来告诉你和贺重锦,粮草队伍里出了细作,萧涣的细作,他若在半路动手,这批粮草就无法运送到边关了。”

    “细作?”

    江缨点点头,将昨晚发生的事原封不动地告诉贺重锦。

    贺重锦扫视一眼这偌大的粮草队伍,他们走得匆忙,并未清点人数,只知约莫有五十人左右,都是皇帝亲自挑选的,身强体壮的精兵。

    “好。”他转而朝江缨微微一笑,似乎在说一件十分轻松的事情,“我会把他找出来,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说着,贺重锦脱下自己身上的披风,走上前亲自将它披在了她的身上。

    是那样细心与温柔,好似回到了他们曾经还在梅园的时候。

    江缨没有拒绝他,而是就这样抬眸望着他,贺重锦是生得那样的好看,可上一世被她捡到的时候却并非如此。

    阿丑的那张脸已经毁到几乎无法入眼,他上一世究竟遭遇了什么,才变成那副样子?

    士兵们站成两排,不敢多说一句话。

    江缨认得那名细做的脸,她特意在路上反复回忆她的样子,只为了能够辨认出来,帮助贺重锦。

    她一一辨认,直到来到了那名细作的身边,虽然他脸上还有用来伪装的淤泥,可那时,江缨特意去记住了那个人的模样。

    “是他。”她立即道,“我不会认错的,他就是吴安在粮草队伍中安插的人!”

    眼见自己被认出来,细作自知逃不掉,下一刻身后将江缨拉过来,用匕首抵在她的脖颈,狠狠道:“贺重锦,你再上前一步我就杀了她!”

    士兵们纷纷拔出随身长剑,围成一圈对准了那名细作。

    “缨缨!”

    向来冷静的贺重锦在此时瞬间乱了所有的方寸。

    细作警惕地盯着贺重锦,见他欲要上前,手上轻微一使劲,匕首的锋刃陷进了肌肤里。

    “退后!!把剑放下!”

    贺重锦眼中急切难掩,可当看到江缨脖颈的伤口已经开始流血,便二话不说放下剑,同时将双手举起来。

    见他这样听话,这细作又心生一计,于是道:“贺重锦,要想他活,就用你的命来换,否则我死在这里,她也得下地狱!”

    生死关头这一刻,江缨想到了很多。

    李浊清气道:“你卑鄙!”

    江缨的额角深处冷汗,不知为什么,上一世她曾无数次的直面死亡,可今生又要死了,她的心里竟然感到一丝恐惧。

    若这一世死,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贺重锦了?为什么,事到如今自己还在念着他?

    细作其实还是想自保的,他一边命贺重锦支开身边的士兵,一边胁迫着江缨来到一处悬崖上。

    悬崖之下看去,是一处湖泊,跳下去之后不会被摔死,这是他唯一的活路。

    “贺重锦,想好了吗?我没那么多耐心。”

    他知道,眼前的贺重锦只是装作镇定,心里一定紧张死了这个漂亮的小娘子,于是继续道:“我数三个数,你若不死,就是她死!”

    “三”

    “二”

    江缨不可置信地看着贺重锦,上一世他亏欠她这么多,这一世若是让他为她死,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去死。

    她猜对了,贺重锦仿佛视死如归,他拔出长剑,而后双手握住剑柄,剑尖对准自己的胸膛,就真的要插进去。

    那个一尚未喊出来,江缨便率先朝贺重锦怒道:“贺重锦!和离书已经不在了,你要是敢死,我们就真的和离!”

    贺重锦一怔。

    “一”

    那个一终于喊了出来,江缨趁着他松懈,一口咬住了细作握着匕首的胳膊,发了狠的咬。

    匕首终于掉在地上,可又被细作捡了起来,他怒极朝着江缨刺了过去,结果反而被贺重锦一剑刺穿胸膛。

    江缨以为自己得救了,却没想到这细作掉下悬崖之前,竟然把她也拉了下去。

    “缨缨!”

    身体急速下坠,贺重锦的那张脸仅在一呼一吸只见就变得愈发遥远,遥远到不可及。

    阿丑。

    她的脑海中突然跳出了上一世,他的这个名字。

    而后,贺重锦就这样毫不犹豫地从悬崖上跳了下来。

    三个人坠入湖水中,溅起了高高的水花,湖水虽然算不上刺骨,可也是格外的冷,冷到令人发颤。

    细作已经死了,他的身体逐渐沉入了黑暗,还有那一把匕首。

    可是江缨却被贺重锦紧紧抱住,他的墨发在水中飘动,好看的就犹如水中幻月,镜中花一般。

    她无疑想到了上一世,他跳入湖水中,拯救那个一心想死的自己。

    这一次,江缨肺腑中的氧气又要用光了,贺重锦仍旧如从前那样亲吻着她,一点又一点的渡着氧气。

    岸边,李浊清和士兵们已经搜寻多时,终于看见贺重锦扶着江缨从湖水中游到岸边。

    “浊清。”他有条不紊的对李浊清道,“把细作的尸体打捞上来,一旦他的身份得以确认,萧涣百口莫辩。”

    “是。”

    入夜了,士兵们准备在此地歇息一晚,不过考虑到江缨坠入湖水之中,恐怕畏寒,贺重锦就骑马带着江缨来到了附近的一座小镇上的客栈。

    他亲自替她擦拭头发,又亲自替她给脖领上的伤口上药,格外的温柔。

    江缨已经很久很久没这样近距离地看着贺重锦了。

    “你……真的愿意为我去死吗?”

    摇曳窜动的火苗安静了下来,就连外面的风声也顿时小了许多,似乎都在等着贺重锦的回答。

    贺重锦细心地为她缠着纱布,闻声,语气既无奈又有几分心酸:“上一世,我夺权、复仇、甚至是杀人,这条命不由任何人,是我自己的,可是这一世,它一直都是你的。”

    江缨自认为自己是个没什么见识的人。

    谁对她好,她就动摇。

    谁对她不好,她就远离。

    但是自从认识贺重锦之后,她全无方寸,更无从前的规则,一会儿恨他,一会儿又爱他,悲喜交加,心情复杂。

    “缨缨。”他第一次就这样直白地坦明自己的心意,“我们能不能,不要和离?”

    第五十八章

    江缨哭了。

    她也没想到自己竟然就这么不争气地哭了, 左边眼泪擦干净,右边又滴落在了衣裙上。

    “贺重锦,你是知道的, 我在贺府过得有多难受?”江缨一边哭, 一边哭着对贺重锦说:“别人都有夫君,别人都有夫君啊!”

    贺重锦心中隐隐一痛,眸中有泪花隐隐闪烁,而后把江缨抱在怀里, 让她的脸埋在自己的胸膛里。

    “没关系。”贺重锦说, “我……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和离书……”

    顿了顿,他又说:“和离书, 我还会再写一份。”

    他身上虽然还有以往的, 那种淡淡的檀香味儿,但却又掺杂了一个隔夜馊饭的味道。

    “贺重锦,你馊了。”

    听到江缨这样说,贺重锦这才发觉到自己已经很久都没有洗澡了,对她温和道:“我就在隔壁的房间,如果出了事一定要来找我。”

    江缨刚想要叫住贺重锦,忽然又觉得自己一定是吃错药了。

    不是早已经和离了?

    是她自己提出来的, 和离书上他那一段字迹至今都记得清楚。

    既以二心不同, 难归一意, 快会及诸亲,各还本道。

    二心不同, 难归一意可是为何, 与他疏离这么久,还是忍不住念着他呢?

    躺在榻上, 合眼是贺重锦,闭上眼睛也是贺重锦,她忽然想到上一世他为了自己去药堂里买鹤顶红。

    如果一个人去救人性命的药堂里买穿肠的毒药,她已经能够想象到会是什么样的画面。

    药堂的伙计一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竟然有人鹤顶红。

    她嘴角忍不住笑,又有些苦涩:“这个傻子,真的不怕毒药穿肠吗?”

    也不知贺重锦此时正在做什么?

    贺重锦的房间就在隔壁,她提出和离,要是被贺重锦知道自己忍不住去看她,是不是太没面子了?

    环视房间一圈,视线落到了屋子之中。

    贺重锦那间屋子开窗了没有?

    她打开窗,脖子都伸得疼了,也没见到里面是什么模样。

    彻夜难眠之后,江缨发现外面又下雨了,空中响起一声闷雷,仅仅只有一声。

    半个时辰后,她端着油灯推开了贺重锦房间的门。

    迎面而来的水汽,还有一股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却不见榻上有人。

    “贺重锦,你睡下了吗?”她迈步走了进去,继续道,“外面的雷总是惊扰的我睡不踏实,你还在吗?”

    简约的木质屏风后,男子在浴桶之中,头倚靠着木桶边缘沉沉地睡着,他一路长途跋涉,就地而眠,实在是太困了。

    如果不是江缨,他怕是直接和士兵们睡在了郊外,第二天天一亮就继续押运粮草到边关,不敢耽搁一刻。

    他没穿衣衫,光洁紧致的上半身就这样露了出来。

    虽然以前看过,但她还是忍不住脑子发晕,后来心头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像是吃了梅子一样心里发酸。

    算了,还是不要打扰他为好。

    就在江缨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被脚下水渍一滑,好在及时扶住屏风站稳。

    江缨松了一口气,然而等她松开屏风后,那本就有些旧了的屏风竟然应声而倒。

    江缨:“”完了。

    二人四目相对,声音果然惊动了贺重锦,水面晃动,他欲要起身,江缨连忙捂住眼睛:“男女授受不亲,你先不要起来。”

    “好。”

    他立马低下头,喉结蠕动,耳根突然就红了。

    等到贺重锦换好衣服,从被扶起来的屏风后走了出来,江缨正坐在那里,此刻外面已然是天晴。

    “方才雷声太大,我也是第一次住客栈,难免觉得害怕。”江缨起身说,“外面的雨好像停了,我该走了。”

    她确实该走了,知道贺重锦一个人在房间里做什么,还看了他洗澡。

    正当江缨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被高大的身躯从身后抱住。

    他的呼吸打在她的脖颈上,像是一种贪恋,却又是近在咫尺的克制。

    “你还愿意同我在一起吗?”

    其实贺重锦会说很多的漂亮话,但是这一刻,他只能用最简单的话语说了出来。

    “我”江缨没有当即拒绝,竟然犹豫了,“我也不知道。”

    贺重锦恢复身份回到侯府,让她一个人在贺府守寡,这是真的。

    可明明从安禅大师中得知了自己的劫数,独自准备了鹤顶红,无怨无悔地带着自己离开。

    他松开了她,勉强笑了笑,来到桌案前提起笔,准备再写下一纸和离书。

    然而,这一次江缨却抓住了他握笔的手腕。

    贺重锦身形一顿,抬眼有些错愕地望着她,望了许久,仿佛明白了什么。

    “别写了”

    她只说了这三个字,忍不住说了这三个字,就迎来了男子的疯狂。

    江缨被贺重锦反身压在身下,他就那样肆意又深入地吻着她。

    很快,心里的那最后一层桎梏被他这份难以压制的情冲破,她迎着贺重锦的吻,一边吻一边落泪。

    为什么,我们都这样的苦?

    阿丑贺重锦

    如果没有曾经的那些,她早就像现在这样,无法割舍地喜欢着他。

    他们从桌案旁一直吻到墙角,又从墙角跌跌撞撞地翻上了床榻,后来衣衫都褪去了之后,误打误撞地倒进了浴桶之中。

    好不容易擦好的发,又湿了。

    “你还做世子吗?”她神志迷离地问。

    “不做了。”他答。

    “不做世子,侯位怎么办?”

    “我做世子,缨缨该怎么办?”

    被打湿的墨发交缠,她捧起贺重锦面颊,就这样吻了下去,肆意荡漾的水花溅出了木桶外,那桌案的一纸和离书却也只写下了一个和字。

    世子之位,那是他曾经最想要得到的东西。

    可是两世的种种,他的心境已经发生了变化,这世上所有的位高权重,换来的不过也是爱恨嗔痴的一种。

    既然有爱,那么恨嗔痴又算的了什么呢?

    抓着他肩膀的手猛地一紧,江缨急促地喘息着,已经分不清是难过的眼泪,还是痛出的眼泪。

    “没有人能在争权夺位中,平安地护住自己的身后的家人。”他的手指轻轻地将她耳边的碎发理到耳后,“我怕”

    “上一世我做了舞阳侯五年,那五年”贺重锦嗓音有些发颤,“却不及与你在一起的每一天。”

    燃烧的蜡烛终于见了底,屋中的光亮骤然熄灭。

    贺重锦与江缨在浴桶之中相拥而眠,她贴在他的胸膛之中,那心跳声是如此的激烈有力。

    后来,江缨悠悠转醒之后,发现贺重锦早就醒了,正垂眸望着她,眼里是无尽的温柔。

    “明日你们去边关押运粮草,带上我吧。”她声音很淡,“我来都来了,要回去也是要和你一起回去,如果不能,我就随你与边关。”

    “”贺重锦沉默。

    “可以吗?阿丑。”

    良久,贺重锦温和地笑了笑:“好,我带缨缨一起去边关,只是缨缨,你可愿答应我一件事?”

    江缨一怔:“何事?”

    “我们现在还不能有孩子。”他似乎回忆起了不好的事,“我记事起就是流犯,随着娘颠沛流离,好不容易在四岁的时候见到了父亲,但”

    江缨看着他,眸光黯淡了下来。

    就算江家家产被钱家夺了去,至少江父江母还在,他们一家人还能平平安安的活着。

    可是贺重锦不同,萧景棠与贺涟漪明明是那般的恩爱,可是为何最后还是沦落到了如今的结局。

    “我不愿辜负孩子,更不愿辜负你。”贺重锦道,“至少,我们真正地安稳下来,不要让他上演与我相同的结局。”

    “贺重锦”江缨眸光闪烁,点头答应。

    天亮的时候,见贺重锦用一辆马车载着江缨回来,李浊清啧啧称赞。

    到底是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昨日还说什么死生不复相见,今日就好的如胶似漆。

    他不由得没劲道:“害,本来我跟来,还想着陪一陪贺兄呢,现在看来不需要我陪了啊。”

    粮草队伍长途跋涉,终于抵达了边关辽城。

    到了城中,士兵们一个个灰头土脸,早已不成样子,就连在家享够了清福的李浊清的眼底也带了沧桑之意。

    由于萧景棠旧伤复发来得突然,辽城守将还以为坐在马车中的人是大名鼎鼎的舞阳侯,立马叫人更衣,匆匆忙忙地出来迎接。

    “下官张正,辽城守将参见舞阳侯大人。”

    车帘被掀开,下车的却不是权臣萧景棠,而是一个长相俊逸的青年,虽然看着年纪尚轻,可举手投足之间,尽显老成。

    “张大人。”贺重锦朝张正行了一礼,“我是贺尚书之子贺重锦,是该见过你才是。”

    “贺尚书之子……贺重锦?”

    张正的脸色立马变了,听闻舞阳侯回来边关帮助他对抗突阙,不想为何会派一个尚书之子。

    “舞阳侯大人呢?”张正说,“听闻舞阳侯大人足智多谋,当年更是战绩无数,为什么不是舞阳侯大人?”

    江缨察觉到张正反常的神情,于是替贺重锦回道:“舞阳侯旧伤复发,所以向陛下举荐了我夫君。”

    “举荐?”张正上下打量了贺重锦一眼,“若舞阳侯大人不能前来,大可让别的朝中重臣来,为何举荐一个毛头小子?”

    贺重锦欲要说话,张正不再理会他,转身就走了。

    他们入住了张正的将军府,虽然府中管事热情招待,为贺重锦一行人安排了房间,可一天下来,张正丝毫没有找贺重锦议论军情的意思。

    李浊清愤愤不平道:“好歹我们也有舞阳侯的手书,那个叫张正的老头就这个态度?贺兄,反正陛下也只是让我们把粮草送来而已,他不是守将吗?兵力实力相差这么多,还打不赢一群突厥小兵?”

    走在前面的江缨和贺重锦皆是沉默。

    李浊清对他们的背影道:“你们……你们两个怎么都不说话?”

    “张正守不住辽城的。”

    江缨与贺重锦几乎异口同声,两人对视着,目光迟迟没有移开。

    李浊清更是目瞪口呆:“你们什么情况?”

    第五十九章

    前世, 突厥人来势汹汹,即便舞阳侯亲自督军,

    因为突厥敌营的新帅是一名猛将, 论计论谋丝毫不输于少年英才的萧景棠, 可以说是平分秋色。

    不过只可惜,萧景棠毕竟不再是曾经那个正值年华,骁勇善战的少将军,终究是被棋差一着,

    江缨记得, 突厥的那名新帅,似乎叫阿奴烈,阿奴烈攻下辽城后, 便被封侯, 在朝中地位几乎与大盛皇宫中的舞阳侯无异。

    傍晚。

    贺重锦带着江缨在辽城中闲逛,辽城虽然没有汴阳城那么繁华,但这里极具当地的风土人情,有一种别样的韵味。

    他给江缨买了一身衣裙和发簪首饰,还带着她去辽城最好的酒楼。

    “我们就这样出来了吗?”

    买完糖葫芦的贺重锦听到江缨开口说话,便笑着将糖葫芦递给她:“不该这样出来,那该如何出来?”

    江缨抱着胳膊, 淡淡道:“夫君, 上一世辽城被破, 阿奴烈名声大震,这些你都是知道的。”

    贺重锦笑了笑, 倒是随意:“我当然知道。”

    她又答:“那贺重锦, 你便就这样放任不管吗?突厥人大多性子粗暴,其中也不乏欺凌弱势的残暴之人, 且不说辽城之中有大盛的百姓,这辽城也是我们大盛的疆土。”

    在世家公子的比试中,江缨便已经目睹了贺重锦的箭术和马术,她猜测这些也不过是他的冰山一角。

    “那时我还继承不了世子之位,父亲又去世,在朝中并无任何权势。”贺重锦平静道,“如果可以,我倒是极想替大盛守住辽城,不过”

    江缨道:“不过什么?”

    贺重锦望着她,勾起一抹笑:“缨缨就这般信我?信我不过是一个无权无势的贺府大公子,就有资格守住这个辽城?”

    粉红色的绣鞋慢慢停下,随后慢慢迈向了身边的那一双简朴的黑靴。

    “贺重锦。”她盯着贺重锦那张脸,双目盈盈道,“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因为你可是萧景棠与贺涟漪的孩子,又怎么会差?”

    说完,江缨右臂搂着贺重锦的胳膊,而左臂则拿着他买的糖葫芦,是上一世在江家小院,她每一次逛街市阿丑都会买给自己的糖葫芦。

    这尘世真好,也真温柔。

    好似所有的黑暗,都迎来了清晨的曙光。

    贺重锦并非是对江缨言听计从,而是心里对她的建议思考了一番,觉得自己理应是该为大盛出一份力的。

    萧景棠病入膏肓,曾经他与母亲分开,也是因为命运的造化弄人,后来将贺重锦找回来时,又废了好一番心思在将其安排在贺府。

    有一次,殷姑姑问他,是否对自己这个权臣的父亲心存芥蒂,毕竟从他出生之日起,萧景棠就没有做到一个父亲该有的责任。

    上一世,在贺重锦对萧景棠是有那么一点的,但是这一世,与缨缨经历了这么多,他也能明白父母之间的心酸。

    更何况,他是赤羽军统领的孩子,赤羽军生来的使命,母亲的初衷,就是守护好大盛的每一座城池。

    夜半,江缨睡在贺重锦的怀里,听他突然温声说道:“明日,我会去找张正商议抵御突厥之事,你留在这里,我不放心。”

    女子抓紧他的衣衫,不愿回去,嘴上随意扯了一个理由:“从辽城路途遥远,我不是个爱赶路的人。”

    说完这句话,江缨就有些后悔了。

    分明之前来找贺重锦的时候,她可是骑马骑了一路,生怕耽搁一分钟,贺重锦就出事了,现在说自己不是个爱赶路的人,他那么聪明,当然不会信。

    良久,贺重锦从榻上下来,逐渐翻找着什么。

    很快,他将一个银质镯子交给了江缨:“带好这个,防身之物。”

    “这个是”

    只见贺重锦的指腹在银镯的按钮轻轻一按,一根锐利的尖锥弹了出来,尖端细小几乎微不可见,她已经能够想象到准用这个刺破人咽喉的模样了。

    “前面的按钮是锐器,后面的按钮藏着毒丸。”贺重锦握着她的手,“至于如何运用,这就要看你自己了。”

    说着,贺重锦掀开被子重新躺下,似乎是要陪着她的。

    他生得实在是太过好看,所说的每一句话就像是潺潺的流水,牵动人的心神。

    上一世,江缨亲眼目睹过阿丑的脸,被毁到几乎无法直视,与他现在这张面孔无疑是两个极端。

    “贺重锦,你会与我在一起吗?”江缨的手附上他温暖的胸膛,那里有一颗心跳动的越来越快,她又补充道,“永远在一起?”

    “会。”他将江缨揽在怀里,亲吻着她冰凉的额头,“我会永远与缨缨在一起。”

    “纵然我们的过往,有那样多的受人评头论足的一切,你也愿意吗?”

    不知为何,就用一滴一滴的眼泪从她眼角划过,他能感受得到她那些敏感的情绪。

    这一辈子,上一辈子。

    轻舟虽然已过万重山,却再也回不到最初的起点了。

    “一切都会好的。”贺重锦轻叹了一口气,“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无论这条路多远,我都会和你一起。”

    夜半,前方探子匆匆来报,突厥正在城外三里处,来势汹汹,约莫有四万人。

    而辽城之中的兵却有十万,

    如此差距,张正自然也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将两军作战图上的大盛军队兵集中在一起:“即便是与之硬碰硬,我们有充足的粮草,击败这支突厥兵也依旧不在话下。”

    其他将领互相看了一眼。

    “小部落就是小部落,与大盛对抗,无疑是愚蠢的以卵击石。”

    张正一挥手,沙盘上的所有黑色突厥兵应声而倒。

    就在战术已经成了板上定钉的事时,突然有人从外面大步进来,打断了张正:“张将军莫要轻敌了,如果突厥真如你所说的愚蠢,便不会有今日的突厥了。”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昨日押运粮草的贺重锦。

    张正尽量保持面色沉定,毕竟是皇帝派过来的人,对贺重锦道:“贺公子,我们在商议战事,闲人勿扰,还请回避。”

    见张正如此看清自己,贺重锦神色微微一凛,袖口下的手便攥得紧了些,良久后露出一个不失和善的笑容:“十万将士的性命,张将军是信不过重锦吗?”

    “你年轻气盛,未来的路还很长。”张正道,“正因为如此,你便不能插手战事。”

    贺重锦沉默。

    “贺公子是一朝尚书的公子,锦衣玉食,然而边关苦寒,恐怕难以适应,还是尽快回到汴阳城吧。”

    “年轻气盛?”贺重锦冷笑,“若十万将士的性命付诸一炬,张将军该当如何?”

    “绝不会有这种可能。”张正的脸色难看下来,“若贺公子执意不出去,休要怪我无礼了!来人!”

    言罢,几名士兵上前,似乎是要强行请贺重锦出去,贺重锦的神情更加的冷了,看着张正的眼神中带着三分可笑。

    然而张正已然有四十岁了,论起年龄来,当贺重锦的爹都已是绰绰有余,自然不会和少年人一般见识。

    很快,贺重锦的表情已然恢复如常,答道:“那么重锦便不叨扰了,张将军好自为之。”

    离开正堂的时候,江缨一直在外面站着等他,他朝她笑了笑,问道:“昨日不是爱吃辽城的糖葫芦吗?”

    江缨愣了一下,而后问道:“我不是要吃糖葫芦,我是想知道情况如何?”

    下一刻,贺重锦刻意放大了嗓音,对江缨说道:“一座辽城而已,对于大盛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张将军执意如此,那只要守得住就守,守不住也无妨。”

    他的确是说给正堂里的张正听的,可江缨听了这话 ,一时情急就当了真:“夫君,你在说什么啊?你之前答应我的事这么快就忘了?”

    贺重锦全然不生气,只是笑:“对不住,缨缨,事已至此我也别无他法了。”

    江缨和贺重锦回到屋里的时候,张正命人将二人关在了院子里,不准他们出来节外生枝,除非回到汴阳城。

    出不去,糖葫芦自然也吃不上了。

    他便开始着手给江缨包饺子,江缨盯着贺重锦,忽然又忍不住问道:“夫君,我们真的不管了吗?上一世,张将军死伤惨重,这一世如果我们不插手,必然是相同的结局。”

    饺子被包得浑圆,贺重锦将其放置成了一排。

    “我倒是有心,只不过无力罢了。”贺重锦道,“这尘世之中,你我都尚且艰难地活着,怎会顾忌旁人的生死?”

    “可是”

    话说到这里,江缨便就顿住了。

    的确,倘若在自己都无法保证生存的情况下去搭救另一个人,显然不是明智之选。

    “缨缨,我们冒死为边关押运粮草,能做的便都已经做了。”贺重锦道,“我们能有今天,来之不易。”

    她胸前的梅花吊坠泛着光泽,那是他们贯穿前世今生的东西。

    是啊,如今终于在一起,又怎么会轻易分开呢?

    江缨并不知道,贺重锦说这话时,他设下的那张局已经悄无声息地展开。

    这一生,他固然要守好也江缨来之不易的情感,也要守护好母亲所珍视的大盛疆土。

    第六十章

    城门之上。

    张正一身玄色铠甲, 披风烈烈,眺望着兵临城下的大军,身为将军, 这种场面他早已见过无数次。

    身旁副将禀告道:“将军, 看这突厥兵的人数,不过也才两万人而已,与我方的十万大军相差甚远。”

    十万兵对两万兵,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突厥皇室中的臣子大多都是粗鄙之人, 就连那些将军也是只会骑马射箭的一介莽夫, 怎么能比得上中原?

    只见那突厥兵护拥的一座轿辇上,翘腿坐着一位二十多岁左右的突厥青年,他皮肤黝黑, 身材强壮结识, 如此兵戎相见的战场上竟张着嘴,仰头倒着马奶酒。

    张正皱眉:“那是何人?”

    副使也没见过这个人,于是答:“想来是突厥人的新将领,看上去也就和那个贺府大公子一般大,竟然能做主将?”

    另一名副使道:“将军还是不要轻敌了,虽然他看上去年纪轻轻,但能做上主将, 实力一定不容小觑。”

    张将军冷冷一哼, 随后带上头盔策马出了城门。

    大盛旗帜猎猎飘扬, 可突厥兵面对十万大军,竟然没有丝毫在气势上压倒的意思。

    “辽城守将张正, 突厥主将报上姓名!”

    遥遥听见张正的气势恢宏的声音, 那名年轻的突厥青年放下腿,不慌不乱地报上自己的名字:“突厥, 阿奴烈。”

    阿奴烈这三个字一出,城墙上的将领们相互看了一眼,皆是陌生。

    他们镇守辽城多年,几乎快把突厥将领都认了个遍,可是阿奴烈这个人,他们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张正一听,哈哈大笑道: “一个无名小卒,也敢来灭我辽城?突厥王是看轻我张正,还是说你真有那么几分能耐?”

    “那就请张将军试上一试!”

    二人刀剑相接,发出阵阵铮鸣,双方的身后皆是大军。

    令大盛将领们没有想到的是,一番交锋下来,年轻的阿奴烈竟然能与行军多年的张正打成平手。

    “张将军。”阿奴烈勒紧马绳,用标准的中原话道,“我听说,你们大盛的舞阳侯名声远扬,连我们突厥王宫都无人不知,他难道都就没有来吗?”

    “哼。”张正说,“对付你这种小儿,本将军就足够了,粮草已到,今日突厥必败。”

    江缨吃完饺子,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十分舒坦又满足:“你的手艺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和上一世一样。”

    “多谢夸奖。”贺重锦笑得温和。

    她又问: “以前你也为我包过饺子,怎么为什么我一点都没有吃出来呢?”

    贺重锦提起筷子,给江缨夹了一个:“我要是叫缨缨吃出来,缨缨不就知道我是阿丑了,所以我当然不能按照从前那样包饺子。”

    碗里的饺子浑圆漂亮,是那种精致的花边,与上一世阿丑做得完全相同,而在梅园时,贺重锦第一次给她包饺子时,是用手简单捏紧的那种。

    “贺重锦。”她无奈道,“你果然是煞费苦心啊,瞒我瞒了这么久,不过”

    他问:“不过什么?”

    “我有一件事不明白,安禅大师说你的命运是飞蛾扑火,之后北红玛瑙就换来了我的重生,可为什么你也重生了?”

    这话倒是也问住了贺重锦。

    他仔细回想着这些日子以来的种种,从上一世被箭矢穿透胸膛,到北红玛瑙发出亮光,再到和在贺府睁开眼睛,看到了这一世的第一缕天光。

    “是啊”贺重锦也疑惑,望着自己的双手,“我为何又会重生?”

    “算了,过往之事也不必再追究了。”江缨给贺重锦递了一杯水,“边关天寒,夫君,你多喝热些水,别着凉了。”

    后来,江缨已然沉沉睡下,窗外挂着的风铃发出清脆悦耳的铮鸣之声。

    贺重锦睁开眼,从榻上起身,他更完衣准备离开,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返回去给江缨盖好了被子。

    这一夜,既安静又安宁,早已穿好盔甲的李浊清轻轻敲了敲窗户,低声道:“贺兄,快点,十万大军正要出城呢!”

    “知道了。”

    正答着,贺重锦的视线无意之间落到了梅花吊坠上,他鬼使神差地触碰那枚吊坠,脑海中竟是在一瞬间显现出了那个只有江缨才知道的,上一世的记忆。

    女子独自来到南安寺,望着寺庙中的那一颗挂满红绸的树微微出神。

    红月高悬,他记得上一世的那十年里,只有一天天空之中出了异像,是他将北红玛瑙交给安禅住持之后。

    “我诚

    弋

    心发愿。”江缨跪在属下,双目透着那么一丝哀伤,“愿日后有一个真心怜我爱我之人,倘若神明实现了我的愿望,那么他生我便生,他死我也愿意同他一起死。”

    一阵微风拂过,满树的红绸随风飘荡,以及那个挂在枝丫上,隐匿在红绸中的梅花吊坠。

    这是北红玛瑙里的记忆。

    贺重锦的双目顿时湿润了,关于他为何重生一事,终究有了答案。

    上一世,他以濒死之志发愿,愿用自己的命让江缨重头来过,让所有的种种烟消云散。

    所以,江缨重生了,她的心愿也使得贺重锦一起重生了。

    “缨缨,等我。”

    言罢,贺重锦附身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随后替江缨盖好被子,走出房门与李浊清回合。

    他望了一眼被李浊清放倒的一众士兵,开口问道:“你一个人,怎么做到的?”

    “以前我爹教我的。”李浊清嘿嘿一笑,抽出一根银针,“只要把这根针往他们麻穴上一扎,轻轻松松就放倒、”

    贺重锦笑了笑:“李兄倒是不赖。”

    “那是当然,有爹就最好了!有爹能”

    话说到一半,李浊清便顿住了,他这才发现自己没有顾忌到贺重锦的感受,于是尴尬地解释道:“那个,贺兄,我这嘴也笨不会说话,你放心,从今以后我的爹就是你的爹,你知道的,我爹可喜欢你了,恨不得把我踢你让贺兄你做他的儿子呢。”

    的确,李浊清已经能够想象的自家老爹有那么开心了。

    要是贺重锦真是他亲生儿子,还不直接乐开了花。

    “不必了,多谢李公子了。”贺重锦笑容温和地说,“我有亲生爹爹,其实,我并非是贺正尧之子。”

    他就这样轻轻松松地说了出来,险些没让李浊清惊掉下巴:“你,你,你不是贺正尧的儿子?开什么玩笑?难道贺夫人红杏出墙不成?”

    贺重锦并不想回答他了,而是道:“事不宜迟,我们快去驰援张将军吧。”

    说完,二人纵马飞奔出城。

    战场狼烟滚滚,双方大军交锋已久。

    张正并没有想到,这个突厥年纪轻轻的阿奴烈,不仅武功与自己不相上下,就连区区几万的突厥兵也能用到出神入化。

    在阿奴烈的指挥下,突厥兵很快就攻入了大盛大军的内部,十万大军就这样一盘散沙,大盛折损了一万人,而突厥却仅仅只折损了两千多人。

    事态不妙。

    副将握着剑柄,替张正杀死背后突袭的一名突厥兵,二人背靠着背,干净的盔甲早已鲜血淋漓。

    “将军,我们撤离吧!”

    张正一听,当场就急了:“撤离?”

    “是啊。”副将道,“虽然我们有十万大军,能以数量打赢这场仗,但是损失惨重,突厥人输了,我们也没有赢啊。”

    张正沉默了。

    的确,打了一辈子的仗,这样的情况从未出现过。

    可是,打了一辈子的仗,他还从来都没有这样逃过。

    这个阿奴烈,恐怕将会是突厥对大盛唯一的威胁,甚至多年镇守的辽城,或许真的会被他攻下来。

    “唉。”看着这一幕,阿奴烈竟还是有一点惋惜,“只可惜,没能见到那个传闻中的舞阳侯。”

    阿奴烈早就就听闻舞阳侯当年的风姿,他数次大败突厥,少年英才,更是当之无愧的权臣。

    只可惜,他生不逢时,等到这些传闻的时候,舞阳侯已经四十岁了,不再上战场。

    起初来的时候,阿奴烈还抱着侥幸心理,就算见不到舞阳侯,见一见赤羽军统领贺涟漪也是好的,却得知贺涟漪多年之前就已经死了。

    阿奴烈每天只能看着他们的画像,将这个心愿藏在心底。

    在阿奴烈的战术指挥下,仅仅只有几万人的突厥兵愈发的激进,十万大军的伤亡越来越多,即便副将一再劝说,张正为了自己的面子迟迟不肯撤退回城。

    就在这时,红鬃马的长声嘶鸣竟是在一瞬间盖过了所有的刀兵之声。

    “张将军!”

    张正朝那边望去,只见贺重锦手持长剑,一袭黑铠迎风而来,马蹄所过之处掠起滚滚沙尘。

    贺重锦?

    他扬起胳膊,将那舞阳侯的手书亮给了所有人:“我有舞阳侯亲笔手书,大军听我号令!列聚拢阵型,切断突厥兵与阿奴烈的联系!”

    一声既出,果然奏效。

    一盘散沙的大盛军队们聚拢阵型,将所有的突厥兵团团包围住,突厥兵们慌了神,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与此同时,贺重锦的剑迎上了阿奴烈的剑,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人就这样在马上交锋起来。

    贺重锦自始至终面无表情,他的武功起初十分生涩,可在每一剑中竟是有了惊人的突飞猛进。

    似乎似乎是很久没有动武了,又靠着自身的悟性找回了从前的感觉。

    李浊清杀死一个突厥兵后,目瞪口呆地盯着贺重锦……

    他记得前天贺重锦背着江缨练了一天一夜的剑,就就这样把阿奴烈打了下风?

    最后,阿奴烈的剑掉在了地上,贺重锦的剑对准了他。

    然而,被打败的阿奴烈脸上竟然有那么一丝窃喜。

    “你长得好像舞阳侯!用的也是贺涟漪的剑法,你是大盛的世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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