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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上一世江缨回到江家居住后, 静悟住持才倒台,而南安寺新一任的住持正是安禅和尚。
安禅和尚饱读经书与佛法,为人慈善, 经常在寺中拿出一袋大米, 发给汴阳城街上那些饥肠辘辘的流浪汉。
好像是因为,有一次汴阳城大旱,百姓颗粒无收,那时静悟之事导致南安寺香客断绝, 寺中和尚连肉都吃不上一口。
安禅和尚托人告诉皇帝, 只要全城斋戒一天,祭祀天神,三日之后必然下雨。
鉴于南安寺的静悟住持招摇撞骗了这么久, 皇帝并没有信静悟住持的话, 朝中也无一人相信安禅大师的话。
除了向来在朝中沉默寡言的萧景棠,他只道一句:“陛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静悟之错,不该波及南安寺的其他人。”
虽然不知为何萧景棠要替安禅和尚说话,但出于对舞阳侯才能的认可, 皇帝还是昭告全城, 让汴阳城所有百姓斋戒一天。
三日之后, 大雨如期而至,满城甘霖, 汴阳城旱灾得解。
南安寺再次香客不断, 安禅和尚也自然而然成了南安寺的新住持。
江缨听说,求雨一事之后, 他对外只说自己不擅通神,只擅为人解惑。
有一次,她陪着江夫人去南安寺上香,见到的就是这位安禅大师,原来十年前的他这样青涩啊。
“安禅师父。”贺重锦的气息很弱,有气无力,“多谢,如果没有你的及时相助,我和缨缨怕是丢了性命。”
“救人一命胜过七级浮屠,这是贫僧应该做的,况且,贫僧与贺施主本就有缘。”
贺重锦笑了笑,随即视线温柔地转向江缨。
江缨慌忙把目光移开。
怎么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好像自己在床榻前一边流泪,一边说得那些肺腑之言,都被贺重锦听到了。
他的目光还夹杂着一抹笑意,分明就是听见了。
尴尬简直尴尬至极。
才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女子的脸瞬间红透了半边,连借口都没找一个,直接推门奔了出去,屋中的其他人见状纷纷笑了开来。
尤其是李浊清,话都直接摆在了明面上:“贺兄,你们成婚也有一段时日了,看你们这般恩爱,以后怕是生三个都不够,得生十个满院子跑。”
方才江缨出去,白芍还在屋内,听了这话,赶紧纠正道:“李公子,我们少夫人又不是母猪,哪里能生得了这么多?”
贺重锦嘴角扬起一丝弧度,而后对李浊清道:“李兄说笑了,我身子一向虚弱,倒是没有那样的本事,以后等你娶妻,院子里才会有那么多孩子吧。”
如果可以,白芍真想给李浊清一个白眼,让他不要乱说话。
“我娶妻?”李浊清抱着胳膊道,“我娶过亲了,就是没正室,纳了小妾。”
“纳妾?”白芍完全没想到眼前这个样貌堂堂,意全网最,新完结纹都在蔲裙气留柳伍令爸巴而无气风发的公子,竟还有妾室。
李浊清数了数手指头,自然而然地道:“不多也不少,刚好十个,一人生一个,也就凑足十个孩子了。”
屋中一片静默。
几天之后,当贺重锦与江缨回到梅园,白芍把这话原封不动地说给了江缨听,江缨也着实有些意外。
“你说少夫人,李公子是不是也和高家那个三公子一样,是个衣冠禽兽啊?哪里有人年纪轻轻,纳那么多的妾室啊?”
“确实如此。”江缨回想起之前李浊清帮助她们的种种,答道,“我之前瞧他处处帮助我们,也不像坏人。”
这时,那边坐在摇椅上,抚摸着重重的贺重锦开口为她们解了疑惑:“不必担心,他的那十个小妾,都是一些孤苦无依的姑娘,李公子雨露均沾,对每一位小妾都是宠爱备至,她们倒是乐意之至。”
“啊?”江缨用勺子轻轻搅拌药碗里的汤药,“还有这样的事?”
“当然。”贺重锦笑了笑,“甚至还听闻,她们侍寝之时,一个个皆是再三推让,闲暇时候还和李浊清在李府中打闹,日子过得比我们好多了。”
江缨:“”
白芍:“”
还真是逍遥的日子,难怪李院判动不动就跟着自家儿子斗嘴,不斗才怪。
“那李公子可真是个性格别样之人呢。”说着,江缨将温热的药碗端到了他的面前,“贺公子,李院判说你务必养好身子,该喝药了。”
贺重锦看着热气蒸腾的药碗,好似没有积极去喝的意思。
江缨瞧了出来,问道:“贺公子为什么不
铱驊
喝?”
他只是温和地回答:“许久未喝,怕苦罢了。”
“怕苦?那便囫囵吞枣咽下去,这样就不苦了,像我这样。”
尝了一勺那汤药,本就是想囫囵咽下去的,不想那药实在是苦得要命,刚入了嘴的一瞬间,苦涩的味道就一瞬间涌进了鼻腔。
这一勺,就把眼泪苦了出来。
“这”江缨忍不住吐舌头,“感觉,舌头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
贺重锦笑意更深,听她又道:“我去给你找些糖来。”
“不必了。”他接过汤药,对江缨说,“为了掩人耳目,我就是喝这些汤药长大到现在,方才只是想让你尝尝药的苦涩。”
“江缨不明白贺公子的用意。”
他望着深褐色的汤药,平静地说道:“受伤才会喝这样苦涩难以下咽的药,所以,以后无论发生任何事,你都不要让自己出事。”
江缨一愣,心跳又不安地躁动起来,慢慢垂下眼:“我知道了,贺公子,你也要好好保护自己。”
“嗯。”贺重锦笑了笑,“缨缨这样说,是担心以后一个人在贺府,为我守寡?”
“我”
她刚想否认自己并非那个意思,谁知贺重锦突然握住江缨的手,虚弱中的语气中带着异常的坚定: “不会有那样的一天。”
他不会舍得让江缨一个人留在贺府。
永远也不会。
贺重锦的身体逐渐痊愈,他原想喝以前那些让自己显得病弱的药,殷姑姑送来的药丸刚到嘴边,却被江缨拦了下来。
“别再吃了。” 江缨道,“就算我们不树大招风,贺家之人哪一次没有将刀锋对准我们?又有哪一次没有设计陷害过我们?”
他闻言,将手中的小瓷瓶放下,细心地将盖子盖好,笑道:“是啊,这药以后我都不吃了。”
他没有告诉江缨,从前自己选择吃这个药,不仅是为了不让萧涣起疑,现在萧涣已经知道他的存在,自己吃这药之前为了……江缨的几句关切的话语。
太久了,自从生母死后,他的心底冷得像冰窖,即便舞阳侯和殷姑姑再关切自己,心中总有着一份疏离。
“嗯,好。”江缨递给贺重锦一杯刚刚温好的茶,“贺公子,这是上好的碧螺春,刚好殷姑姑说,你的茶叶没了,我特意托白芍去茶铺买回来。”
贺重锦接过那杯茶,喝了一口,浓郁的茶香萦绕在他的舌尖,的确是茶质极好的碧螺春。
“好喝,这样的碧螺春十分昂贵,缨缨,你用了圣的那些赏赐?”
江缨点了点头,试探性的问: “圣旨是你谋来的,那些银子我用了你不会介意吧?”
其实,江缨早已经知道贺重锦把赏赐都归于她的名下,兴许是出于验证他的真心,所以才问出这样的话。
这点小心思,当然被贺重锦猜的一清二楚。
“我不擅管账,也花不了那么多的银子。”贺重锦平静道,“你不同,女子的衣裙首饰种类繁多,圣上御赐的蜀锦只有几匹,怕是不够。”
江缨一听,赶紧摇了摇手:“我哪里用得上那么多的衣服啊!还是给梅园留着救急用!”
自家主子的反常连白芍都快看不下去了:“少夫人,咱们江府刚出事时,你还吵嚷着要衣裙穿,这么快就变了?”
他露出笑意,平时看着病恹恹的,但是每当看向她的时候,那双漂亮的凤眸就好似会勾人一样,再清醒的脑子也会变得一片空白。
\"白芍,别乱说,这哪里能一样?”江缨说道,“这些赏赐,贺公子都有份,要是都花光买了衣裙首饰,我的心里又岂能过得去?”
结果,贺重锦却是又道:“无妨,我曾当着父亲与母亲的面说过,那些钱都是你的,此话并非是空言,我说到,自然就做到。”
要说真拿了那么多的银钱给自己买衣裙首饰,江缨实在是过意不去。
“贺公子,我”
他很细心地捕捉到了江缨脸上的一丝为难,继而再次开口,笑容温和:“缨缨不是说,想要开铺子,做生意吗?”
江缨愣了一下,全然没想到一句无心之言,贺重锦竟然还记得。
“我是说过这样的话。”
“那这些钱,你总归用得上,等赚了钱,缨缨再分给我也不迟。”
赚钱一事,倘若不是贺重锦提起,江缨几乎快忘了自己曾有这一档事了。
“多谢贺公子了,赚钱以后,一定分给贺公子六成,你可不要拒绝。”
“好。”
祖父白手起家,到汴阳城第一富商,这其中的种种困难,她比谁都清楚,那时祖母还在世,担心祖父把钱都亏损一空,负气带着江老爷出走了好几个月。
好在祖父顶着重重压力把生意越做越红火,祖母才没好再说什么。
想到这里,白芍还是难免担忧:“少夫人还是再考虑一下吧,这件事我觉得难成,要是亏了银子”
“可是,这是唯一能够夺回江家的办法了。”江缨显然也下定了决心,“就是要比钱三盛的生意做得更大更红火,让钱家不得不倒台。”
贺重锦未曾问过她要做什么样的生意,只是告诉殷姑姑若江缨命令她,要随时听从,不得有违背。
晌午之时,贺重锦从书房回来,梅园内多了一个人。
“娘,这只叫贺贺,这只叫重重,这只叫锦锦。”
江夫人笑着摇摇头,用手指点了点自家女儿的:“你这孩子怎么突然就变得像以前那样调皮了,起了个这样的名字。”
“母亲,你也是知道的,我从小到大就是贪玩,没读过什么书,随口起的。”
“你呀!人家重锦的性子成熟稳重,你当该多读一读书,以后想着操持家业,把夫君照顾好。”
江缨答:“知道了,母亲。”
“还有,他喜欢吃什么,喜欢做什么,你都要放在心上。”
江缨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在贺府这么久,他们怎么好像反过来了。
这时,白芍突然发现了站在梅树小径上的贺重锦,那人的五官柔和的如冬日的暖光,为这梅园增添了一丝温情。
“大公子回来了!”
江夫人款款坐在石桌前,爱抚地摸着三只小兔子,见到贺重锦回来,慈眉善目地笑道:“重锦回来了。”
贺重锦温和一笑,看了一眼面颊泛红的江缨,又看了一眼江夫人。
“重锦,见过岳母。”
第三十二章
上一世, 江父江母除了成亲那日,就再也没来过贺府,不是他们不愿来, 而是江缨知道自己的现状, 不想让家人担心。
但是这一次,是江缨主动找江夫人来的,她让白芍一路带着江夫人来到梅园,刻意避开了贺府的其他人。
“岳母难得来看缨缨, 重锦不胜欢喜。”贺重锦笑道, “许久不见了。”
贺重锦面上春风和煦,江夫人看着这个颇有礼仪教养的女婿,既意外又欣慰。
“那当然是许久不见了, 重锦, 快过来坐!和我还客气什么!”
江缨朝他挥了挥手,示意贺重锦过来。
“好。”
贺重锦迈步过来,在桌前坐下,言语之中彬彬有礼,看上去教养极好:“岳母要来,当提前知会我一声,我命人去做些丰盛的午膳来。”
“还叫岳母啊!”江夫人眉开眼笑道, “你是缨缨的夫婿, 应当随着她私下管我叫一声娘。”
他神色一僵, 随即勾起嘴角,略微生疏地唤了一声:“娘。”
这个称呼, 仿佛刻在记忆里, 久远到快要几乎忘记了。
江缨与江夫人母女正叙旧之时,贺重锦早已命小厨房备好午膳, 做了一些上了年纪的妇人爱吃的清淡之菜,然后又准备了一些鸡鸭鱼肉,打包好待到江夫人离府时带上。
“缨缨。”江夫人握着江缨的手说,“你昨日同我在信中说的,要开一个酒楼,是真的吗?”
“嗯。”江缨回答,“不过母亲放心,我不会一口气吃成个胖子,女儿想先从糕点铺子开起,然后再一点一点将其做大,置办酒楼,打击钱家的生意。”
“即便只是先开糕点铺子,也是一笔不小的银子,缨缨,这件事你同重锦商量了没有?”
贺重锦提着筷子,笑道:“此事我知道,她有她想做的事,银子的问题,我不在意,也会帮她。”
江夫人越看越对这个女婿感到放心满意,那眼神好似不是看女婿,而是在看自家儿子一样。
“缨缨。”这时,贺重锦问道,“你会做糕点?”
“我当然,所以才把娘找来,娘是否还记得糕点是怎么做的吗?”
江夫人的母家,先前就是一条街上出了名的点心师傅,江老爷贪吃,有一次吃到了她家的点心,便垂涎欲滴到不行,时常光顾。
久而久之,就和贤惠淑德的江夫人看对了眼,不顾她的身份平庸,娶回家做了正室夫人。
江老爷这一辈子,因为错信奸人,所以才失去了江家所有的家产。
不过,在为人夫君上,江老爷没有一丝一毫的错处,经商十多年,见过形形色色的女子,可是除了江夫人,他也不曾多看别的女子一眼。
一辈子就这一个正室,再无旁人。
后来,外祖父和外祖父过世,江夫人也嫁到了江府,衣食无忧,铺子无人打理,自然就关门大吉。
想到这里,江夫人叹了一口气:“缨缨,娘哪里还会做糕点?”
“不会?以前娘不是经常做给我和爹吃,这么久不做,就忘了?”
“娘做点心的手艺是在,但只有手艺可不行,还要有当年你外祖父留下的独门配方,只是……”
贺重锦笑了笑:“娘但说无妨。”
江夫人继续道:“唉,重锦,缨缨,那配方被我放在江府的一处隐蔽的暗格里,当日江府出事,咱们走得匆忙,就忘了把配方带走。”
江缨五指紧了紧,面色如常:“所以,配方还在钱府,没有配方,外祖父的糕点就再难做出来了?”
注意到她的焦虑,贺重锦恰合时宜地开口:“不必担心,我会让殷姑姑潜入钱府,去把配方带回来。”
“贺公子。”江缨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怕是不行,就算是殷姑姑,也进不去钱府。”
“不行吗?殷姑姑武功了得。”贺重锦略带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更何况,钱府并非皇宫,不过是一介富商的府邸,为何进不去?”
“钱三盛在生意场上为人奸诈,结下的仇家不少。”江缨道,“他爱财如命,想尽办法去府中劫财的人也不在少数,所以他重金请来的武功高强护院,现在钱府,只怕是与皇宫的守卫不相上下。”
“原来如此。”贺重锦沉思着。
江夫人自知安慰江缨道:“缨缨,做生意不止有一条路,这条不行,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别的办法?
江缨心里十分清楚,钱府现在的所有,都是她的祖父一朝一夕铸就而成的基业,光靠平常的胭脂水粉,锦绸罗缎的生意,很难撼动钱府。
尽管如此,江缨还是道,“母亲,你说得对,我再另想办法。”
“缨缨啊。”江夫人既欣慰又担忧,“见你与重锦这样相爱相惜,我与你爹就已经甚是满足了,至于钱府,家产没有就没有了,都是命,命里该有的终归会有,命里没有的,就不要强求了。”
命江缨沉默下来。
若上一世她信了命,在贺府心甘情愿地做寡妇,没有逃回江家,没有面临死亡,是不是永远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的在梅园里的日子?
真的就这样罢休吗?
安置好江夫人后,江缨与贺重锦回到了房间。
她始终还在忧心忡忡,对配方一事耿耿于怀,可江夫人的话一直还萦绕在心头。
“贺重锦,你知道吗?”女子坐在梳妆镜前,看着镜中自己的脸,“我不想要什么富贵权势,只想要钱三盛把从江家手中抢走的夺回来。”
贺重锦温和一笑,走到她面前,拿起梳妆台前的梳子替她梳理如瀑的青丝,“钱三盛一事,我心里有数,你无需担心什么。”
“此话当真?”
“当真。”说着,他的神色逐渐阴了下来,那是一种与其温润外表全然不同的语气,“钱晓莲不是被殷姑姑的铁镖削了发髻,不生青丝吗?明日,我们就去亲自高府一趟。”
江缨一怔。
“贺公子,你的意思是?”
方才江夫人在的时候,贺重锦的心里分明是早就有了这样的对策,却在江夫人说那些话时,一言不发。
他顾忌到了她的感受,不想让她伤心吗?
“缨缨。”他笑了笑,“我们在这贺府中生存,不信命由天定,何尝不是一种命?”
马车缓缓停在了高府,贺重锦与江缨一同下了马车。
江缨抬头望着那门上挂着的牌匾,‘高府’二字格外醒目,她隐约记得,上一世听闻贺秋儿嫁给高烨后,两人有日吵架吵过了头,贺秋儿直接拔下了头上的金簪,砸向了那牌匾上,留下一道长长的伤痕。
想来,是高烨又在外沾花惹草,被发现了吧。
看守高府的家丁上前,贺重锦温和有礼道:“可否帮我通报一声钱姨娘?就说贺重锦与江缨要见她。”
本以为还要等上一会儿,谁知高府的家丁竟直接说道:“无需通报,二位直接进去吧。”
无需通报?
江缨不禁心中疑惑,看向贺重锦时,那人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
看来又在他的预料之中了。
走进府中后,见四周无人,白芍这才道:“小姐,怎么说高府也是大户,外人见一个妾室,也得通报一声才是?”
“的确是这样。”江缨道,“我听闻,高夫人是名门嫡女,所以高府的规矩比贺府还要多,按理这门规矩当是要遵守的。”
贺重锦声音平稳地说着:“高烨喜好美色,发现钱晓莲的真实样貌后,即便纳她为妾,也弃之如敝履。”
江缨点头应是:“没有夫君的宠爱,她在高府的日子怕是也不会好过。”
钱晓莲所住的院子在高府最偏僻之处,虽说是偏僻了点,但不漏风也不破败,相比上一世江缨所住的冷宅不知道好上多少?
他们刚走到门口,便听见里面碗筷打碎的声音,紧接着是一位妈妈不耐烦的话语:“哎呦,钱姨娘啊!都这时候了,你还挑剔什么?”
“这么清淡的饭菜,是用来喂像你这样的狗吧!”
钱晓莲刁钻起来明显比这位妈妈还要刻薄:“我是钱府千金,我爹手里的银子是你一辈子的月供都赚不来的!”
“这汴阳城里谁不知道,钱府的那些家产都是你爹从江家那里算计来的,更别提钱老爷的那个出身,就算镶了金,也是市井叫花子的。”
钱晓莲咬牙切齿,狠狠扇了对方一个响亮的嘴巴:“你这个贱奴!”
那老妈妈捂着脸,而后不屑地笑了两声:“钱姨娘,全府上下都知道,三公子打从成亲之日就没踏过你的房,去了夫人的房里过夜,把姨娘一个人留在这里独守空房,你要是觉得委屈,那就与咱们三公子和离啊?”
“你!!!!”
钱晓莲恨得牙都要咬碎了,突然房门开了,灰衣公子和淡紫色袄裙的女子并肩站着——贺重锦和江缨。
贺重锦倒是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一笑,行了一个拱手礼,好似真是来探望一般:“钱姨娘,重锦与江缨特来探望,不知近来可好?”
闻声,钱晓莲猛地转过头,泪珠还挂在眼角,全然没想到这两个人会出现在这里:“江缨贺府大公子?”
隔着夺家之仇,江缨却不似从前那样鲁莽,与贺重锦一样礼数周全地道:“钱姨娘,许久未见。”
“好啊,我没找你们算账,你们反而亲自来了!”
兴许是用力过猛,钱晓莲起身的瞬间,清早花了一个时辰安在头发上的假发髻又一个不小心掉在了地上。
老妈妈一看那寸草不生的的头顶,再一次忍不住发笑,拿着托盘道:“钱姨娘,老奴这就下去了。”
钱晓莲跪了下来,慌张地捡起凌乱的发髻,试图黏在头上,结果又三番两次地掉落。
江家家产被夺,她和爹娘分无分文,被钱家人赶出府门的那一天,活了两辈子的她仍旧记得清清楚楚。
看着她如今也落得这样狼狈,江缨的心里顿时舒坦了许多。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善恶到头终有报。
她指着江缨怒喝道:“江缨,别以为我不知道,那日是你的人用铁镖削断了我的头发!”
江缨刚要开口,谁知一只手臂挡在了自己的身前,贺重锦温和的声音透着淡淡的森冷:“看来,钱姨娘也并非我想象的那般愚蠢,不过,你只猜对了一半,让你不生青丝的人,是我。”
钱晓莲气得胸膛起伏,她果然猜的没错,就是江缨和贺重锦干的。
“你做的事,和江缨做的有何不同!我这就回去告诉我爹,将贺府一举告到官府!”
岂料钱晓莲刚要夺门而出,贺重锦的声音再次从身后悠悠响起:“铁镖上的毒,整个汴阳城只有我有解药,钱姨娘,还要执意踏出这扇门吗?”
江缨看着贺重锦,此刻的他已然不是平日里那个温润公子,更像一头披着羊皮的狼。
片刻后,钱晓莲一只脚从门栏外迈了回来,她身边的侍女退至一旁,一口大气都不敢出。
钱晓莲道:“贺重锦,解药在哪儿?”
贺重锦冷冷一笑,眸中涌动着漆黑的暗潮,缓缓转过身来,对她道:“解药自然是有,只是窦姨娘可愿与重锦做个交易?”
第三十三章
“交易?”钱晓莲道, “什么交易?”
贺重锦不急不缓地说着: “我需要进入钱府一趟,钱府守卫森严,除了钱府的人, 想要暗中潜入怕是没那么容易。”
江缨陡然明白了贺重锦的用意。
贺重锦外表看着温柔和善, 肚子里到底装了多少七拐八拐的弯弯绕绕?
钱晓莲也登时猜到贺重锦说这话的意思:贺大公子,你莫不是想让我帮你潜入钱府?你要做什么?替江缨杀我爹?”
“钱姨娘误会了,我是一个不受待见的贺府嫡子,没那么大的本事, 只想拿回本该属于缨缨的东西。”贺重锦笑笑, “生出青丝,夺得高三公子的宠爱,不是钱姨娘你正想要的吗?”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贺重锦这是在利用钱晓莲, 更不要说是钱晓莲自己。
从失去头发之后,她在高家没有高三公子的宠爱,处境一日不如一日。
偏就是贺重锦并没有说出去钱府替江缨找什么东西,万一对钱家不利,岂不是害了自己的爹?
见钱晓莲还在犹豫,还没有被完全打动,江缨准备在一旁帮贺重锦一把, 她转头扫了一眼桌上那几样清汤寡菜, 说道:“虽然江府没有了, 但是这些青菜我宁愿饿着,也吃不下去, 钱晓莲, 不知你能否下咽?”
“江缨,你这话是何意?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江缨弯唇笑道, “让你识时务之意,钱晓莲,同为女子,我只是想提醒你,在婆家被人欺辱践踏的滋味,不是那般好受的,你好好想一想。”
于是,她顺势把那日高侍郎和高夫人那日来贺府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钱晓莲。
“在高侍郎和高夫人的眼里,你是勾引他们儿子的妾室,出身和样貌远远不及贺秋儿,你还是自己好好在斟酌,我与贺公子只给你一天的时日。”
江缨与贺重锦离开后,侍女将钱晓莲从地上扶起来,把假发髻给她重新带好,好一番整理才恢复了一个高门姨娘该有的样子。
“姨娘。”侍女道,“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就在江缨与贺重锦要上马车离开高府时,带着斗笠的钱晓莲奔了出来,竟是改了主意:“我答应这件事,事成之后,你们当真能给我解药?”
贺重锦与江缨对视了一眼后,他答道: “当真。”
“好。”钱晓莲环顾四周,发觉无人,压低了声音,“三日之后,宝缨楼见。”
近些日子,贺重锦与江缨一直在梅园,他三日前给殷姑姑休了沐,今日是最后一日。
殷姑姑想回去见见自己许久不见的女儿采莲。
她在街市上买了采莲一篮子爱吃的樱桃,翻墙进入候府后,褪去黑衣,穿上了寻常妇人的打扮,手里提了一篮子采莲一向爱吃的樱桃。
采莲刚从萧景棠的房间里出来,殷姑姑赶紧走到她身边:“采莲。”
听到熟悉的声音在叫自己,采莲转头看去,嘴唇动了动,这才叫出了口:“娘?”
她左右看了看,然后连忙将殷姑姑拉到无人注意的角落里:“现在整个侯府都以为你已经死了,就这么光明正大回来,被人发现怎么办?”
“别担心娘,萧涣已被幽禁,娘回到侯府也是迟早的事了。”
殷姑姑的眼睛湿润了一瞬,随即恢复常态,亲切笑道:“你这孩子,许久不见又瘦了,娘走是不是嘱咐过你,再忙也要好好吃饭,别亏了自己。”
采莲移开目光,默不作声。
殷姑姑心底一疼,将那一篮子新鲜樱桃塞进采莲的手里:“这些你拿着,下次娘回来,再给你带些。”
“下一次?上一次,娘也和我说过相同的话,我可是足足等了两年。”采莲说道,“不过,就算娘没去贺府照料贺公子,留在侯府也要随时跟从侯爷左右,未见得能抽身陪我。”
殷姑姑知道,自家女儿就是嘴硬心软。
当年自己去了贺府,萧景棠身边没有心腹在侧,她这个只有还五岁的女儿,答应了萧景棠拜师学武,代替殷姑姑成为了他身边的暗卫,甚至还自我学习的易容。
她偶然想起了贺重锦说的话,希望所有人都平安。
做暗卫多年,殷姑姑早已习惯刀尖上舔血的日子,如果能和采莲做一对寻常的母女,该是什么样?
在梅园的这段日子,殷姑姑隐隐约约能感受到一些,心中竟开始期待了些许,所以才买了樱桃,回来探望女儿。
“樱桃我收下了。”采莲将一篮子樱桃跨在了胳膊上,语气也软了下来,“天色不早了,娘早些回去保护贺公子吧,我还要外出完成侯爷给我的要事。”
“好,好,娘就先走了。”
出了侯府,殷姑姑的心里就涌上一阵暖意,不仅是今日,以后她会有更多的机会来探望采莲。
走在街市上,正想着,耳边突然传来了一道尖细的哨声,殷姑姑立马警觉地皱起眉头。
虽然哨声夹杂在街上的喧嚣声之中,可身为暗卫的她却听得异常清楚
尤其,这哨子还是殷姑姑当年亲手交给采莲的,说只要遇到危险,就吹响这个哨子来警示她。
联想到方才采莲说要执行什么要事,难道遇到了危险!?
顾不得别的,殷姑姑连忙循着哨声而去。
另一边,舞阳侯府。
被幽禁在园中的萧涣坐在那里自己与自己对弈下棋。
斟酌了许久,手执起一颗黑子吞掉了一个一颗白子,棋局这才有了些许转机。
“倘若除掉鬼手铁镖,先断贺重锦一臂,再逐一对付其他人,我就还有转圜的机会。”萧涣眸光阴暗幽深,继续道,“贺重锦,萧景棠,你们欠我的,我会让你们用候位和命加倍偿还。”
贺重锦独自来到宝缨楼的雅间内。
钱晓莲正弹着一柄琴,他偶然间记得高烨酷爱声乐,所以不通音律的她,自然费尽心思去学习琴音。
只是,她弹得难以入耳罢了。
“贺大公子来了。”
贺重锦一笑:“钱姨娘,我来赴约。”
钱晓莲闻声停下波动琴弦的手,倒是意外:“去钱府拿东西还要你贺府大公子亲自上阵?”
“”贺重锦道,“钱姨娘未免太多嘴了些,不想要解药了吗?”
“当然要。”
说完,钱晓莲给了身边侍女一个眼色,侍女便将早已准备好的钱府家丁的衣物丢给贺重锦。
“今晚,父亲要带一批家丁去上门讨债,你借机混在其中,就随他们回钱府吧。”
贺重锦接过衣,看着钱晓莲一脸心不甘情不愿,却是笑道:“事成后,我会将解药留在钱府,钱姨娘,这笔交易,望我们合作愉快。”
正准备要离开时,身后的钱晓莲突然道:“贺大公子,江缨已经不是江府嫡女了,江家再无分文,改变不了你在贺府的困境,她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
顿住脚步,贺重锦缓缓道:“我帮她从不图谋什么。”
“不图?”钱晓莲不禁有些好笑,“难道只是因为男女之情?”
钱晓莲想,江缨生得虽然也美,但若是倾国倾城,绝色佳人,还是远远比不上的,更何况,抛开身份不谈,论起样貌,贺重锦与江缨,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半晌,她听见贺重锦又说:“男女之情只是其次,我帮缨缨,更多的是身为夫君的责任。”
说完,贺重锦离开了雅间。
曾经因为一个责任二字,贺重锦失去太多太多,现在这两个字,他无论如何都会记得。
江缨在梅园里等了一个上午。
昨晚,贺重锦告诉她,殷姑姑会去宝缨楼赴约,让她安心地等着殷姑姑把配方带回来,而他今天则准备去街市上买一些上好的笔墨纸砚回来,再去李府一趟,向李尚书和李浊清道谢。
由于自家娘亲说自己的字丑,江缨就翻出贺重锦的以往的那些字迹,感叹它隽秀漂亮的同时,不由得自愧不如。
从小到大,江老爷和江夫人只教了她一些闺阁女子的礼仪,但在针织女红和书法字画方面,向来都纵着她。
于是,江缨找来另一张宣纸,压在贺重锦的字迹上,一点一点练习着。
一个时辰后,房门突然推开,外面站着一个陌生的女子,看衣着服饰,一身黑衣,干练利落。
江缨吓了一跳,毛笔在纸张上拉出一条长长的笔迹。
“来人!抓刺客!”
“刺客?”女子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拱手行了一礼,“见过贺少夫人,属下采莲,是殷姑姑之女。”
殷姑姑的女儿?
“听说我娘受了重伤,就立马赶了过来,只是我在梅园没见到引路的侍女,便挨门挨户地找,无意中冒犯了贺少夫人,还请见谅。”
“你说什么?”江缨追问道,“殷姑姑受伤了?何时的事?”
“昨日有人刻意偷了用我与娘的通信的哨笛,引我娘来到一处无人的巷口动手。”采莲说着,攥紧拳头,“好在我娘武功高强,捡回一条命,公子没能瞒过我,所以少夫人,你怎么了?”
“采莲。”江缨声音有些颤抖,墨笔与宣纸相抵,晕染出一大片墨,“贺重锦不止瞒了你,他也同样,瞒了我”
若殷姑姑受了重伤,不能去钱府偷秘方,那么今日去钱府偷秘方的人,就是贺重锦。
第三十四章
夜幕降临, 钱府一片寂静,只有侍女与家丁走步之声。
府门打开,钱三盛横着眉, 领着一大群持着长刀, 家丁大步流星地回了府,那样的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那群土匪出了山。
“老爷。”老管家忙着迎了上来,“你可终于回来了, 万一推得迟些, 闹到官府可就不好了。”
“闹到官府又如何?”钱三盛一边疾步走着,一边道,“在汴阳城做生意, 谁不唯利是图, 我手底下万不能有如像张掌柜这般顽固死板之人,还妄想独占钱府的铺子。”
“这可老奴听说,张掌柜一家就靠着糕点铺子养活一家老小。”
“他养活一家老小,与我钱三盛有何干系?”钱三盛给了他一个眼色,“明日派人继续去张宅闹事,闹到他们把地契交出来为止,不过当心, 别出了人命。”
老管家立马低下头:“是。”
这些话被混在家丁中的贺重锦听得一清二楚, 也被他记在了心里。
钱三盛果真并非什么善类。
来时, 贺重锦担心被人认出来,还临时从地上抓起一把土, 把脸涂得脏兮兮的, 里面内衣穿了厚厚两层,才勉强能扮出家丁的强壮来, 他跟了钱三盛一路,没认出他。
钱三盛走后,老管家身边的侍女问道:“管事爷爷,老爷说得是昌街巷子里的那个胭脂铺子吗?”
“可不就是吗。”老管家实在惋惜道,“唉,可惜了,张掌柜一家守着那胭脂铺子,做了一辈子本分生意,如今江山易了主,只能认命啊!”
说完,老管家朝这群家丁们挥了挥手:“都散了吧,散了吧!”
家丁们各自回去当差,唯有贺重锦凭着江夫人所说的路线,暗中摸索到了那个院子。
钱三盛不爱美色,只爱金钱,所以钱晓莲的娘死了以后,他再没续弦,在生意场上摸打滚爬,不择手段地赚取金山银山。
江夫人居住过的院子,也就自然而然地空了下来。
贺重锦推开房门,屋中虽然没人居住,但胜在干净整洁,似乎被人每日打扫过。
江缨说,她年幼时怕黑,经常跑到江夫人的房间里睡,所以这个房间里放置着许多灯盏。
“应该这是这里了。”
刚要迈步进去,突然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叫住他:“你是在哪里值守的家丁?”
推门的手顿住,随即微微攥紧,贺重锦的喉结蠕动了两下。
仅凭借声音,贺重锦便猜出这人是方才的老管事。
“我在同你说话,你年纪轻轻的,还没耳聋呢。”
当看见贺重锦的脸时,老管事白眉一皱,浑浊的眼里流露出一丝警惕:“你不是钱府的家丁,钱府家丁是我亲自挑选出来的,可没你这副面孔。”
气氛凝滞间,贺重锦握紧了防身匕首。
即便是杀人,他也要替缨缨拿到配方,复兴江府。
岂料下一刻,老管事竟是叹了一口气:“小伙子,可是江老爷的人?”
贺重锦一怔,握着匕首的手又松开,眸中带着一丝疑惑:“你”
“老了,一晃眼在这府邸干了快大半辈子,江府易主,最后也是不得不屈身人下,真怀念老爷和夫人还在的日子啊。”老管事捋了捋胡子,感叹般地笑了两下,“今日,是我老眼昏花,未曾见过这里有人,办完了事,你就快走吧。”
当初老管事的儿子在沙场上战死,他带着年近三岁的孙女走投无路到吃馒头充饥,差点饿死,是江府收留了他,不在意他上了年纪,把府中重要的管事之职交给了他。
老管事记得这份恩情,兢兢业业地帮衬江夫人操持府中大小的事情,若非怕孙女受到牵连,他断不会做着钱府的管事,留在钱府,这也是江夫人临走前的意思。
“好人啊。”老管事只留下了一个背影,感叹道,“江老爷和江夫人,都是好人啊!“
贺重锦的瞳孔微微动了动,而后拱手朝这位老管事行了一个长辈礼。
此时此刻,他真想告诉缨缨,江府虽有奸诈欺骗,也亦有温暖人情。
贺重锦凭着记忆,找到了柜子上的青花瓷,将其旋转过来,而后墙上的暗格才慢慢打开,打开匣子,取走里面防止的绢布。
绢布上的字皆是关于糕点的制作配方。
刚走出房门,他这才想起还没有遵守与钱晓莲的交易,准备将解药留下来。
谁知,那边突然传来声音:“爹,解药在贺重锦的手上!万不能让他逃了!”
贺重锦循声看去,远远见到钱晓莲带着钱三盛和一大批家丁快步走在长廊之中,朝这边赶来。
若被钱府活捉,钱三盛就能从他身上搜到解药,若没找到解药,便大可逼迫他用解药换一条性命。
“呵。”他冷冷一笑,眼神逐渐阴暗起来,“临阵倒戈吗?好一出计策,到底是钱三盛的女儿。”
等到钱三盛和钱晓莲赶到时,众人之间贺重锦站在那里,朝他们微微一笑。
“贺府大公子。”钱三盛面露,“深夜来钱某的贵府,怎么也不打声招呼?当日世家公子的比试,你在陛下面前可是个红人。”
“是吗?”贺重锦的气势丝毫不弱,“重锦也想问问钱老爷,这不义之财来得可心安?”
“贺重锦。”钱晓莲立马道,“要知道你死在这里,贺秋儿他们都要高兴的敲锣打鼓呢!我可不想送她一个顺水人情,你最好乖乖交出解药!否则休怪我们不客气!”
下一刻,贺重锦就将解药粉末他们的面倒入湖中,融化不见,随后将药瓶随手丢到地上,逃离此地。
一路躲避家丁,即便知道此刻钱府已然成了天罗地网,贺重锦也没有半分绝望。
就在他被逼迫到一处再无逃生之路的绝地之时,一双纤细的手从背后搂住了她。
贺重锦没有反抗,因为在低头的一瞬间,他就认出了这双手的主人。
“贺重锦”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哭腔与怨怼,“你这个傻子。”
那一瞬间,仿佛天地间都精致了,寒冬凛冽,于贺重锦而言却恍若春日。
良久,他回过身将女子抱在怀里,轻轻松一口气,就秘方交给了江缨。
“殷姑姑被人暗算,受了重伤,除了她没有别的人选,只有我自己。”贺重锦道,“从前我跟着缨姑姑,学了一些武功,所以”
“所以你就瞒着我,私自来钱府偷秘方,也不曾同我商量一声?”
贺重锦良久不语。
突然,纷乱的脚步声靠近,为首的家丁呵斥一声其他人:“给我仔细搜!他一定还在府中!”
贺重锦握着江缨的手,好不容易躲过了这几个家丁,他这才想起什么,问身旁的女子:“缨缨,你是如何进来的?”
江缨扬起一个笑容:“钻狗洞啊。”
贺重锦:“钻狗洞?”
两个时辰前,一心担忧贺重锦的江缨来到了钱府外,她蒙着一张面纱,在附近徘徊许久,府门有两个家丁严密看守,甚至已经盯上了她。
“此地是钱府,休要鬼鬼祟祟!!”
江缨走上前,想了半天才扯谎道:“这位大哥,我来找我的狗。”
“狗?”家丁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狗不是在你脚边吗?”
江缨:“??????”
她低头,恰巧与一只健硕的小黄狗四目相对,小黄狗歪着脑袋,摇着尾巴,看上去不再聪明的样子。
“来福!???”江缨惊喜道,将来富抱了起来,“过了这么久,你竟然还在?”
来富旺旺叫了两声,原地转了一个圈圈,颇有灵性。
“唉,该在都还在,只有我们离开了。”
江缨抚摸这他的头,上一世,这条小狗经常出现在江府之中,偷吃膳房的菜被府中的家丁抓包,用棍子驱赶了好几次。
有一次,家丁驱赶小狗被江缨无疑撞见,她上前斥责了家丁两句,然后就从午饭烧鸡中拔下来一根鸡腿,丢给了小狗,并起名叫大黄。
后来来福经常出现在府中,也没人驱赶他了,见到的侍女们都丢给他一些骨头和肉。
当时,江缨始终都没有想过,那般肥胖的一条大黄狗没从府门走进来,到底是怎么出现在府中的。
直到通人性的来福带着她,来到了一处隐秘之地,江缨拨开草丛,发现了一个狗洞,心中一喜,想都没想就从狗洞中爬进去,直通钱府。
两个时辰后,贺重锦和江缨一前一后地从狗洞之中钻了出来。
来富在洞口等待他们许久,高兴地摇晃着尾巴,奇怪的是,比起以前经常喂它吃得的江缨,它似乎与贺重锦十分亲近,来回绕了他好几圈。
“我怎么感觉,来福好像认识你。”
“不知道,我没有养过狗。”贺重锦蹲下身子,抚摸着来福的脑袋,“缨缨,这里不宜久留,我们快些回去。”
他抱起来福,牵着江缨的手,踏着夜色离开了钱府。
这一夜,钱晓莲没有拿到解药,家丁们找遍了整个钱府,连个贺重锦的影子都没有见到。
同时,贺重锦与江缨带着来富一路回到了梅园,从始至终他们十指紧扣,手都没有分开。
换了一个宽敞舒适的幻境,来福兴奋地在雪地里打滚,狗鼻子嗅了嗅三只小兔子,倒是乐意之至来到这个新家。
江夫人一看,两人都灰头土脸的,原本给江缨梳好的发髻乱成一团,好好一件芙蕖粉裙也变得脏兮兮的,很难不让人以为他们二人去逃了荒。
“重锦,缨缨,你们这是”
“娘。”江缨晃了晃手中的绢布,笑如春风,“我和贺重锦拿到配方了!”
第三十五章
灶房的灯火始终亮着, 袅袅炊烟顺着窗缝冒出,尽是温馨。
江夫人坐在一张板凳上,颇为满意看着自家女儿与自家女婿分工动手, 江缨负责捏面团, 贺重锦负责照着配方调配馅料。
有那么一瞬间,江夫人甚是欣慰。
江府出事时,她这个从小被当成明珠的女儿跟着他们吃了不少苦,所以一家人搬到郊外时, 即便身无分文, 也想让女儿吃好穿好,想法逗她开心,生怕江缨心里憋屈了。
“江缨, 红豆不够了。”贺重锦温声道, “可还有别的代替?”
“不打紧,贺公子你在这里等我,我去问问贺府的管事,应当还是有的。”
白芍愉快地道:“少夫人,我和你一起去。”
她们走后,灶房只剩下了贺重锦与江夫人两个人,看到江夫人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他同样回了一个微笑。
“重锦, 有你在缨缨的身侧, 我和他爹也就放心了。”江夫人笑着道,“我们把女儿惯坏了, 从前啊, 我总是担心把缨缨嫁到贺府,公婆待她不好。”
说到这里, 贺重锦的眸光黯了一瞬,随即道:“我父亲和我母亲,的确苛待了她。”
“但值得的是,身为她的夫君,你选择了缨缨,重锦,你是个好孩子。”江夫人颇为惋惜地叹了一口气,“自从江府出了事,她就像变了一个人,已经很久都未见过缨缨笑了,得遇良人,是多大的幸福。”
后来,白芍和江缨匆匆带着红豆回来,贺重锦和江夫人便没有再交谈了。
在江夫人的心中,贺重锦早已经成为了他们江家之人,是江缨的夫君,更是他们的亲人。
一叠叠红豆糕出了锅,江夫人咬了一口,不由得赞道:“不愧是重锦,只照着配方做了一次。就和当年你外祖父做出来的红豆糕口感别无二致。”
白芍忍不住夸道:“是啊是啊!一点就通!”
这时,江缨的红豆糕做好了,白芍也跟着两眼冒金星:“哇,少夫人的红豆糕也瞧着不错!”
刚用筷子夹起来,已经成型的红豆糕就塌软了下去,空气瞬间凝固了片刻。
江缨有些尴尬地看向贺重锦:“那个没做好。”
夜色已深,江夫人欲要起身亲自去教她,贺重锦却道:“娘,天色不早了,你早些休息,我来教她。”
江夫人离开后,贺重锦手把手地教着江缨和面,有些地方她似懂非懂,嘴上不说,但他都能一一地观察到,认认真真地教会她。
直至后半夜的时候,一个精致完成的红豆糕点终于不再是糍粑的样子了,这才和贺重锦回到了房间。
翌日,江缨和白芍去城中找铺子了,而采莲又来到了贺府。
梅园中,贺重锦立在雪中,听着采莲悉数禀告:“侯爷对静悟住持施加酷刑,眼见着就要招了,但不知是谁潜入狱中杀人灭口。”
贺重锦眸光晦暗,语气阴沉:“能在舞阳侯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入狱杀人,整个朝中怕是只有身为刑部侍郎才能够做得到。”
“这”采莲略微吃惊,“公子与侯爷所猜的一模一样,此事一定与高侍郎脱不了关系。”
“不,高侍郎不过是个替人善后的。”贺重锦道,“当日宴会上,我抛却仕途,只要了一样北红玛瑙,所以除掉我与缨缨,于他而言并没有什么益处。”
“那会是何人?”
“贺秋儿。”说到这里,他袖口下的手慢慢攥紧,“从前我仍旧念着贺府的养育之恩,现在看来,这贺家之人,一个都不能再留了。”
“还有。”采莲神色凝重了起来,咬了咬牙,“娘昨日醒来,告诉我她逃跑时,曾用铁花镖伤了黑衣人的手臂。”
贺重锦沉默了半晌,而后道:“知道了,殷姑姑的事,我会放在心上。”
采莲眨了眨湿润的眼睛,平定内心的情绪,像往常一样道:“公子若还没有什么事,属下就回侯府了。”
“等等。”贺重锦叫住了采莲,“采莲,殷姑姑对你提及过那件事吗?“
“我娘?公子说的何事?”
贺重锦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的那天。
他尚只有五岁,殷姑姑来到贺府后,不仅负责保护贺重锦的安危,还要照顾贺重锦的饮食起居,是贴身暗卫,也是半个乳娘。
那时他还不曾知道殷姑姑有一个女儿。
直到过年之时,喜气洋洋的氛围洋溢整个汴阳城,他看到一个小女孩在贺府门外死死扯着殷姑姑的衣袖不肯松手,哭着叫她:“娘跟我回家,想娘……回家。”
殷姑姑也是一脸不舍,久久握着小女孩的小手,最后,眼睁睁地看着小女孩被侍卫抱走,上了舞阳侯府的马车。
“从前,殷姑姑为了照顾我,忽略了你那么多年,不仅是她,我心中也有愧。”贺重锦看着采莲的背影,继续道,“等殷姑姑的伤好了以后,你就留在梅园吧,就做一个与世无争,平安度日的普通女子。”
采莲一惊:“公子,你,这怎么行?”
“你是觉得舞阳侯不会允你来?”贺重锦道,“明日我亲自登府求他,他会答应的,到那时,你与殷姑姑便能母女团聚,再也不必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
这一次,采莲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道:“多谢公子。”
江缨带着白芍跑了整整一下午,才盘到了一个较为满意的店铺。
无论是从采光,还是屋中的陈设,都是这条街上一等一的精致。
白芍道:“小姐,这铺子好是好,三千两是不是太贵了些?”
江缨想了想:“的确是贵了些。”
她临走时,贺重锦叮嘱过江缨,不要在意银两,但包下这么大的铺面,还是要回去和贺重锦一同商量才好。
“白芍,今日我们先回贺府,询问贺公子的想法,若他觉得好,明日我们就盘下了。”
“好,少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两个人提着红豆糕走在街上,准备回贺府,突然冲过来三个衣衫褴褛的花子,他们饥肠辘辘,遥遥闻到了糕点的香味。
江缨立马警觉:“你们要干什么?”
三个花子没同她多嘴,一言不合就上去抢江缨和白芍的手里的红豆糕。
等回到贺府,江缨两手空空,头发凌乱,发上连根簪子都不剩,白芍更惨,被打青了右眼。
坐在摇椅上的贺重锦见状,眉头一皱,当即放下书卷,快步来到江缨面前:“缨缨,你……”
巨大的委屈顷刻之间爆发出来,她突然抱住贺重锦,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贺公子,我和白芍回来时,你做的红豆糕都被乞丐们抢了去,还有我的发簪首饰……”
良久,贺重锦轻轻笑了一声,手安抚着她的后背:“缨缨,没事了,抢走也无妨,明日我再给你安置新的就好。”
而后,他问白芍:“你们方才去的是哪里?”
白芍答:“刘记米行的那条街,那里有不少的乞丐,一个个下手没轻没重的,像是饿狼一般,要不是我护着少夫人,这拳头就打到少夫人的身上了。”
“……”贺重锦答道,“知道了。”
江缨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约摸哭了整整两个时辰,后来想起贺重锦说的话,便也想通了,没放在心上。
小睡了一会儿,塌上的江缨被外面陌生男子的苦苦哀求声惊醒。
她穿好衣物,推开房门,就见到了惊人的一幕。
梅园之内,跪着二十来个脏兮兮的乞丐,贺重锦宛如地主一般拉了张檀木椅子端正坐下,抿了一口茶。
“这位公子,我可没偷你家夫人的东西啊,抓我来做什么?”
“公子,我们都是要饭的!要饭的哪儿敢上贵人跟前啊!”
“贵人,放了我们吧!”“放了我们吧!贵人!”
……
江缨险些以为自己还在做梦,毕竟昨日贺重锦还安慰她不要计较此事,今天就把整个汴阳城的乞丐都抓回来了。
乞丐们的哀求声惊动了贺府的其他人,贺尚书一家来到梅园时,乞丐们跪在地上,连连求饶。
易容成老妈妈的采莲规规矩矩的站在一旁。
贺尚书活了大半辈子,压根就没见过这场面,还有贺重锦,从他幼时到贺府现在,第一次露出那副阴冷的表情。
只听他云淡风轻地命采莲道:“打”
于是,采莲就当着所有人的面,抽出皮鞭狠狠地打在了他们身上,她是习武的,力道本就大,没几下就把这群乞丐抽得皮开肉绽。
“贺重锦!”贺夫人大怒道,“你反了天了不成!!!!”
贺重锦没有理会贺夫人,温柔细腻声音中带着威胁:“我再问一遍,谁碰过红豆糕?”
乞丐们一听,纷纷哭诉着自己的冤枉。
他神色一凛,冷声道:“接着打。”
这时,白芍从灶房中搬来一缸盐来:“大公子,再加上这个!”
贺重锦露出一个判若两人的温和笑容,果真听了白芍的话,亲自抓了一把盐,当着乞丐们的面不紧不慢地撒在了皮鞭上。
这一举动无疑吓坏了乞丐们,还有江缨。
“若能找到抢红豆糕之那几个乞丐,我就放不相干之人离开贺府,便能免了皮肉之苦。”
闻言,乞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陷入了一片静默之中。
\"我耐心有限\"
突然,有一个结巴乞丐指着身旁的那名道:“是是是是是他们两个!!!红豆糕是他们抢抢抢抢的!”
众人的视线纷纷落到了那个被指认的乞丐上,对方刚想辩驳,岂料结巴乞丐又指认了后面那个:“发发发发簪首饰是他拿去店铺里当当当的!还有一串耳耳耳耳环没当出去!”
贺重锦道:“此话为真?”
“我我我我亲眼看见的,说说说假话,天打打打雷劈!”
很快,采莲在那几名乞丐上身上搜到了江缨的一串耳环,以及吃剩一半的红豆糕,贺重锦果真信守承诺,放了其他人。
遍体鳞伤的乞丐们与贺家众人擦肩而过,离开了贺府,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他们身上的酸臭味儿。
从得知贺重锦的身世时,窦三娘再没明面上讽刺他过,也告诉贺怜儿千万要离贺重锦远一些,不要与他说话。
毕竟,舞阳侯萧景棠在朝中那是什么地位?否则又岂能把贺正尧这样一个不起眼的五品小官,抬到如今这个位置。
江缨始终望着这一幕,面上没有叫贺重锦,内心感慨颇多。
先前还让她不要放在心上,说什么只是小事一桩的话,现在看来,他完全没把这件事当做是小事。
三个乞丐哆哆嗖嗖地跪在雪地上,大腿止不住地颤抖,其中一个不出片刻就吓尿了裤子。
采莲问道:“公子,接下来该如何处置他们?”
第三十六章
良久, 贺重锦冷淡地说:“打断他们的腿。”
采莲面色微微一变,向贺重锦再三确认:“公子,你要打断他们的腿?”
想到江缨回来时的模样, 他放在檀木椅上的手紧了紧, 开口道:“还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是。”
身为一名暗卫,刀山火海都敢闯,别说把人腿打断,就是拿剑把一个人的头颅砍下来, 采莲也仍旧能够做到面不改色。
只是, 采莲从未见过贺重锦像今天这样手段激进,印象里,他一直都是步步为营, 如侯爷一般做任何事无不深思熟虑。
没有棍棒, 采莲便拔出长剑,准备将这群乞丐的腿斩断。
即便乞丐们连连求饶,发誓要给贺重锦当牛做马,他依然无动于衷。
不仅是为了江缨,更是要让贺家的人看一看,贺重锦能为其做到什么样的地步。
贺重锦是江缨的软肋,同样也是他的逆鳞。
江缨及时出声, 制止了采莲:“等一等!”
话音刚落, 贺重锦阴鸷的神情逐渐柔和了下来, 回头看向她:“缨缨?”
“夫君,把他们放了吧。”江缨道, “我知晓你是为我好, 但若是把他们的腿砍断,未免太残忍了些, 这样我心里也会过意不去的。”
想到刚才贺重锦的那副模样,三个乞丐压根就没抱有他能够回心转意的希望,这人完完全全就是个不听劝的疯子。
谁知下一刻,他不仅没有拒绝,反而微微一笑。
“好,就把他们放了吧。”
乞丐三人瞬间石化,这一刻他们终于明白,为何因为几个糕点和几样值钱的首饰,差点连小命都没了。
贺重锦声音沉了下来,对他们道:“还不快滚。”
“等等。”江缨突然说,“夫君,你先让他们留下来吧,我一会儿有话要说。”
“嗯,好。”
他起身走到贺尚书众人的面前,拱手弯身行了一礼:“今日之事,叨扰父亲与母亲了,改日重锦特来上门谢罪。”
贺夫人当然不想再看这个假儿子一眼,不知是告诫还是在诅咒:“往后就好好呆在你的梅园,最好死也还不要出来。”
贺重锦垂了垂眸,而后勾起一抹微笑:“是,母亲。”
从小到大,贺夫人一直把对亲生孩子的思念化作怨恨,发泄在了他的身上。
不作声,往往只是因为,这位贺夫人从不是他的生母,他的生母只有一个,那就是赤羽军统领,贺涟漪。
原本准备逃之夭夭的乞丐三人不得不留在院子里,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不知道接下来会面临何种事情。
都说,一个被窝里往往睡不出两种人。
这个小白脸因为几块红豆糕就要把人腿打断,又能娶到什么好娘子?
贺家人走后,江缨对白芍道:“白芍,你去灶房再拿红豆糕来,多拿一些,分成三份给这三位大哥。”
白芍虽然还又不解,但还是照着江缨的吩咐去灶房拿红豆糕。
贺重锦始终不作声,似乎并不好奇江缨这样做的原因。
毕竟,铺子是她的,糕点铺子也是来自与江夫人的母家,所以便没插口干预江缨的所有想法。
三名乞丐被打怕了,打一鞭子又突然给了几个甜枣,实在是不敢收,结果白芍一打开蒸屉,里面放着香喷喷的红豆糕,不禁咽了咽口水。
其中一个乞丐饥饿已久,最后管不了那么多,当即伸出黑漆漆的手抓了一个塞进嘴里。
另外两个他吃完之后还活得好好的,排除了被下毒的可能,也心怀忐忑地跟着吃了起来。
“以后,只要你们想,都可以来这里吃红豆糕。”江缨笑道,“我夫君他只是一时冲动,所以才对你们动了手,以后我一定好好管教管教他,只是,看在红豆糕的份儿上,你们能否帮我一个忙?”
吃完红豆糕,填饱了肚子。
乞丐反道:“你看你这话,我们都是些无家可归的乞丐,能帮上什么忙?”
“明日我要搭建一个粥棚,在城中施粥,你们能街上的乞丐都带到这个粥棚里吗?”
施粥?
三名乞丐相互看了一眼,而后点了点头。
别说这条街上的乞丐了,得知有人始终,只要稍微放出一点消息,整个汴阳城的乞丐都会蜂拥而至。
这哪里是求人帮忙?这是白捡了一个大菩萨啊。
乞丐们走后,贺重锦没问她缘由,像往常那样和江缨一起下厨做菜,打理农田。
最后也只是江缨主动告诉了贺重锦:“铺子的事,我准备暂时搁置下来,等到以后再盘。”
“可是缺银子?”
江缨摇摇头,对他道:“我不缺银子,我只是想到了一个对策,倘若能成功,铺子开起来后,这招牌定然能火遍整个汴阳城。”
翌日,江缨把盘铺子的钱拿出来一半,去米行买了用于做粥的大米,又用另一半去买了一大批的面粉和原料,用于做糕点。
粥棚刚搭建起来,不少闻声而来的乞丐们一窝蜂地围了上来,江缨带着白芍和江夫人忙不迭的施粥,不过此外,他们领了粥的同时,又能得到一分精致的糕点。
糕点当然就是江缨外祖父家的祖传糕点。
不出一日,街上的百姓都能见到一个乞丐坐在街角,一手喝着粥,一手拿着咬了一半的红豆糕点。
只要一路过,便能闻得见那惹人食欲的香味儿。
傍晚的时候 ,所有的粥桶已经一干二净,不仅有乞丐,竟是连寻常的百姓来到粥棚,想要买糕点。
然而,江缨却合上了蒸屉,热情地回道:“糕点是我做的,想让这些乞丐吃得好,不曾想过做什么买卖,还望诸位见谅。”
又过了一日,粥棚又开始施粥了。
这一次,不止是有红豆,还有桃花、水果、枣子味道的糕点。
不仅如此,贺少夫人的美名在汴阳城中疯一样的传开。
大概都在说,贺少夫人心善,施粥造福这一类的话,又说贺少夫人厨艺高超,做出来的糕点回味无穷,只可惜用银子换不来,只让那些街头流浪的乞丐们一饱口福。
江缨刚呈好粥,正准备端给一个上了年纪的乞丐阿婆,谁知身旁有人道:“缨缨,我来吧。”
她转头,看到贺重锦朝自己微笑,接过了手中的那碗粥。
“贺公子,你不是在书房读书吗,准备考功名吗?”
贺重锦答:“若一日中总是读书,难免疲倦,所以闲暇之余,就来帮你。”
江缨心头一暖,江夫人见状会心一笑,刻意避开,让她们二人能够单独相处。
他们倒是没谈情说爱,只是像往常那样一边劳作一边聊着天。
“贺公子,其实报复贺家人什么的,我早已经不在乎了。”江缨道,“我同你说一句实话,我最初想远离贺府,不过为了求一个安稳。”
“嗯。”他认真聆听着。
“等到把江府的家产夺回来后,我们就离开汴阳城,随便找一个地方开铺子,如此,你也无需在贺府受着贺家人的气。”
说了这么多,无非就是让他和她远走高飞,一起逃离这个冰冷的贺府。
上一世,阿丑也对江缨说过同样的话,试图让她从此解脱,不过后来,他拼尽全力的结果,不过是陪她一起死在泥石流中。
贺重锦看着她,沉默良久后才笑:“如果可以,缨缨真的愿意带我一起走吗?”
“我为何不能带你一起走?”江缨有些好笑,答道:“你是知道的,我爹和我娘都很喜欢你,贺公子对我这般好,他们会把你视作亲人。”
视作己出吗?
他的脑海中已然浮现出那个画面,一家四口住在一个村庄之中,白日里他陪着江老爷外出钓鱼,江缨与江夫人打理家中,晚上一家四口团聚,在庭院里赏雪喝茶。
在贺府苦苦煎熬那么久,只为了能够有一天重回舞阳侯府,成为世子。
没想到,自己最后所求,不过是能够隐姓埋名,与家人住在温馨的小院,从此远离权力斗争,无忧无虑。
“好。”他的眼中光芒闪烁,“我答应缨缨。”
见他答应,江缨笑了笑,没准备再同贺重锦交谈了。
虽然上一世,贺重锦抛下她离开贺府,害得她成了寡妇,可同时她也最清楚,自己在贺府过得每一天都是什么样的日子,而他,只能比她多,不能比她少。
“缨缨。”他突然又道,“还有一个人,我希望你能带他一起走。”
“还有一个人?”江缨想了想,“放心吧,殷姑姑我也会记着的,采莲也一样,别忘了她们。”
说起采莲,江缨不由得想到那个负责抽打乞丐的老妈妈,下手属实是一个快准狠。
她还好奇贺重锦身边何时多了一个这样的人,结果老妈妈撕开面皮,显露出了女子的真容,竟然就是殷姑姑身边的采莲。
贺重锦说,他们母女都是习武之人,采莲的武功虽然不如殷姑姑,但易容术却是出神入化。
“对了,我还一直未曾问过贺公子,你一个足不出户的公子,究竟怎么让殷姑姑成为心腹的?”
贺重锦:“”
此时此刻,他不知有多少事想要告诉江缨,只是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二十年了,这个秘密贺重锦一直藏在心里,从未对任何人提及过,哪怕是自己。
他是赤羽军统领与权臣舞阳侯之子。
他的生母是在被流放的途中,无意间早产,为了生下他落下了严重的病根,最终因此而死。
他被舞阳侯找到时,已经整整饿了三天,瘦骨嶙峋,连声父亲都没唤一声,直接被送往了贺府,代替死去的贺家之子
正当贺重锦准备将这一切通通都告诉江缨时。
那人一袭黑金锦袍走向了粥棚,开口就是沉重熟悉的声音:“听闻这里的糕点口味极佳,贺少夫人可否给本侯一个面子,赠与本侯一个?”
江缨抬眼,入目的是一张白鬓苍苍的面孔,即便曾经多么意气风发,少年英才,时过境迁,眼角嘴角都难免爬上岁月的皱纹。
“江缨见过舞阳侯大人。”
贺重锦望着萧景棠许久,父子相见,毫不知情的江缨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提醒道:“贺公子。”
片刻后,贺重锦这才行了一礼:“重锦见过舞阳侯大人。”
第三十七章
萧涣被禁足, 采莲又去梅园探望殷姑姑,已经许久都没有回来了。
萧景棠在偌大的舞阳侯府中,发现连个说话之人都没有, 刚巧又听说贺重锦与江缨在街上施粥, 便坐着马车来到了西街。
他发现,贺重锦的脸色竟是比上一次红润了些许,更有气色,眉头微微蹙了蹙。
重锦停了药吗?
江缨不敢怠慢鼎鼎大名的舞阳侯, 打开蒸屉给萧景棠拿了一块糕点, 萧景棠尝了之后,向来冷酷的表情竟出现了一丝波澜,问江缨:“红豆?”
“是红豆。”
同当世权臣舞阳侯讲话时, 江缨总觉得有一种无形的气息迎面威压过来, 又道:“红豆糕都是重锦做的,舞阳侯大人若是喜欢吃,明日我让白芍送一些到府上。”
话说完,萧景棠顺势看向了她身旁的贺重锦。
“贺公子。”萧景棠道,“本侯对你的惊世之才甚是赏识,想和你借一步说话,你应当不会推辞吧?”
奇怪。
江缨觉得有些不对劲。
在她的印象里, 萧景棠一向以权势命人, 但是方才他的语气, 分明是在向贺重锦请求。
一个手段凌厉,颇具威严的当世权臣, 会向一个在家中无权无势又不受宠爱的嫡子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吗?
正想着, 那边贺重锦已经答应了舞阳侯:“既是侯爷的命令,重锦不会推辞。”
说完, 他对江缨温和地道:“等我回来。”
说这话时,就好像永远也回不来了似的。
江缨也回给贺重锦一个笑意,朝舞阳侯再次行了一礼,便又忙开了。
贺重锦与萧景棠在街上一路走着。
二人皆是无言,此时不知有多少汴阳城的百姓从这对父子二人身边经过。
这条街较为偏僻,百姓们只知朝中有少年英才的舞阳侯,却不知他如今衰老不复曾经的模样,所以没人认出来。
上一次,贺重锦也走过这条街,不过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那一天的情景不仅深深的刻在了贺重锦的记忆里,还有萧景棠,至今未忘。
是在一个电闪雷鸣的雨夜,高大贵气的男人牵着一个小男孩脏兮兮的手,步伐沉重地行走着。
小男孩抬头,看向萧景棠,对方脸上的泪痕早已干涸了,恢复那张权臣才该有的威严面色。
虽然萧景棠没说什么,但贺重锦历经苦难,心智早已比五岁孩童要成熟太多,很容易就猜出,眼前这个男人能够命令官兵的男人,就是娘说的舞阳侯,自己的亲生父亲。
那时贺重锦时常在想。
如果母亲没有被流放,嫁给父亲,那他是不是就能生活在漂亮的府邸之中,不怕饿肚子,不怕没衣服穿,还能使唤那些爱打人的官兵。
但随着他渐渐长大,方才明白并没有如果。
那些权力,地位,漂亮府邸,本就是属于他的,只是造化弄人,被萧涣占了而已。
因这个执念,贺重锦在贺府的每时每刻,都在等着能够回到有一天,自己能够光明正大地回到舞阳侯府,成为世子。
曾经他想,就算杀人也在所不惜,就算有报应也未尝不可。
命运对他不公,他又何须在乎旁人的命运?
曾经终归只是曾经。
二人走到一处桥上,萧景棠往前走一步,沿着结冰的湖水望向远方,说道:“江家嫡女在在汴阳城中大举施粥,用意为何?”
贺重锦的答道:“她施粥与朝中之事无。”
“可,她却与你有关。”萧景棠道,“重锦,为了她放弃回到侯府,那么世子之位对你来说,将无可触及,只要你答应,明日本侯就昭告天下,迎你回府。”
贺重锦话语平淡,没有分毫的犹豫,目光始终垂着:“我不会后悔这个决定,还望父亲成全。”
父亲?
萧景棠的眸子顿了一下,缓了许久才缓过来。
兴许贺重锦改变主意,放弃回到侯府,根本不算什么。
可当贺重锦不经意间唤他父亲就在这一刻,萧景棠深深地感受到,他的儿子变了。
从前这孩子心结重重,现在不知怎得,竟有了只有在他这个沧桑年岁才会拥有的心境,看淡了一切。
“孩子凡事有利也有弊,贺府虽给你这样的身份,你就要背负着他们的冷落。”他叹了一口气,“并非本候不出手帮你,做我舞阳侯的世子,该当有绝处逢生的意志,这是本候对你最好的栽培。”
贺重锦终于放下了对权臣应有的礼数,抬眸看向萧景棠,温和一笑:“重锦从未怪过父亲,父亲爱母亲,胜过于爱我。”
萧景棠欣慰的同时又心疼,一时间不知该用怎样的言语来形容自己的儿子。
“重锦,你长大了。”
权臣舞阳侯,眼中凝上了难得一层湿润,随后恢复了原状。
一直都是萧景棠在问贺重锦,当萧景棠无声时,贺重锦犹豫再三,竟是问了一个令他出乎意料的问题:“父亲,你愿意放弃这权臣之位,淡出朝堂,和我一起离开汴阳城吗?”
萧景棠一景,看着贺重锦的眼神竟是有些恍惚。
他想到了贺涟漪,她也曾经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
风卷起她飒爽的长发,女子牵着马匹回头看他,不施粉黛的脸依旧美丽动人:“景棠,你不做舞阳侯,我不做赤羽军统领,我们就这样一路走马看花,仗剑天涯如何?”
“涟漪。”贺涟漪略带期待的目光下,萧景棠却只是回她,“我萧景棠拒不纳妾,此身此心只属于你一个人。”
对方明显有些失望,继而再次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你这舞阳侯还没当够,不和我走便罢了,以后只能娶我一个人,知道了没有?”
他正是年少正茂,女子正是最好风华。
总觉得只要两心相许,能抵得过岁月风霜,世态苍凉。
贺重锦深知光华荣耀对一个人有着多么大的诱惑,否则便不会有那么多的尔虞我诈,刀兵相向。
要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舞阳侯放弃如今这个位置,归隐山林,无疑是丢弃世人钟爱无价之宝一般。
长久的沉默,贺重锦心中领悟了他的想法。
“父亲,不必回答了。”贺重锦没有逼迫他,而是道,“终有一天,无需重锦多言,父亲自会明白的。”
侯府的马车行驶到了桥下,萧景棠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上了马车,那背影高大威严又有那么几分凄凉。
几日后,江缨包下了西街那间不起眼的小铺子,顺利开了张。
以前好奇糕点口味的百姓,一听说此事,纷纷赶来了西街,冷静的西街尽是拥挤的人潮,百姓们手握银子,争相抢夺。
江缨没想到自己的计划竟然如此奏效。
不出一刻钟的功夫,昨夜备好的红豆糕被人一抢而空,就连堆积在铺子里以防不备之需的面粉也都用完了。
傍晚,她准备了满满一大桌子的菜,鸡鸭鱼肉,堪比宫中的盛宴,江夫人跟着打趣道:“今日才第一日,缨缨就这般高兴了?以后生意日日好,你岂不是要乐坏了?”
“娘。”江缨道,“我同重锦商量好了,等赚够了钱,我们便一起离开汴阳城。”
“这”江夫人看向了贺重锦,“重锦,你可想好了?真的要和缨缨离开汴阳城?”
贺重锦笑道:“嗯,想好了。”
江夫人知道贺重锦对自家女儿好,但怎么能轻易就答应了这件事。
贺尚书是一朝尚书,虽然贺重锦在家中备受冷落,但毕竟是尚书府的嫡子,锦衣玉食久了,怎么能习惯当一个寻常百姓?
贺重锦见江夫人心中有所顾虑,便说道:“娘,我所做的每一个决定,并非是冲动之下,而是早已深思熟虑。”
三人十分默契地隐瞒着江夫人,南安寺一事,贺重锦和江缨遭遇猛虎,在山林中险些没有被冻死。
“娘。”江缨来到江夫人的身边,按揉着她的肩膀,“明日你就安心回去,不出几个月,我们就能离开汴阳城了,你以前不是一直想去江南吗?”
“你啊。”江夫人无奈笑着,摇了摇头。
这时,江缨又看向白芍:“白芍,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可有想去的地方?”
白芍想了半天,挠了挠后脑勺:“奴婢打从出生起就在汴阳城,之后就被卖到江府一直伺候少夫人,还没见过汴阳城外面是什么样呢?江南有什么?”
“那贺重锦呢?”江缨转而看向贺重锦,“你可否去过江南?”
贺重锦看着她,缓慢摇了摇头,嘴角带笑:“不曾去过。”
“我去过一次。”江缨滔滔不绝地说着,“那年我全网最,新完结纹都在蔲裙气留柳伍令爸巴而无逃学,自己偷偷坐船,赶了三天的路才到了江南,有山有水,尽是好风光。”
贺府一派冷气沉沉,而梅园之中倒格外温馨。
直至快到半夜,江缨喝多了酒,实在醉得不行,又是笑又是闹,被贺重锦背着回到了房间里。
“贺重锦。”
女子的气息打在他的脖颈上,口气之中酒的味道格外浓烈,一次又一次,很快贺重锦的脖颈羞红一片。
被放在榻上的时候,她还抓着贺重锦的一缕青丝怎么都不肯撒手。
他也没恼,就这样任由江缨胡来,一会儿死死环着贺重锦的脖子,一会儿又锤着贺重锦后背放声大笑,像一个没心没肺的孩子,忽地念起了菜名。
“清蒸鲈鱼,清蒸鳕鱼,清蒸螃蟹”
贺重锦嘴角扬起一抹笑意,轻声安慰:“好了,好了,明日都买给你。”
“清蒸馒头,清蒸西瓜,清蒸辣椒”词穷了,她便开始对他撒起了娇,“贺重锦,热。”
他什么都答应江缨,除了没有给她脱衣,尽管在成亲之日,彼此的身子早就都是看过了的。
从那以后,贺重锦便在心中发誓,与江缨之间,再也不会存在男女逾矩之事。
除非有一日,她能够心甘情愿将真心托付于他。
“缨缨热吗?”贺重锦温声道,“我去唤白芍进来。”
榻上的女子哭声来的突然:“贺重锦我恨死你了,上一世,我恨死你了。”
男子立在门旁,欲要推门的手僵了许久,那手是颤抖的,他黯下神色久久不说一句话。
第三十八章
白芍正在梅园里喂三只小兔子, 江缨喝酒时,她也同江缨喝了一点,只是不多, 迷糊是迷糊了, 倒没像江缨那样喝得酩酊大醉。
“大公子,你怎么出来了?”白芍的脸醉得熏红,指着他笑嘻嘻地说道,“你没和少夫人?”
她说的, 自然是两个人同榻欢好的意思。
自家小姐什么秉性白芍是知道的, 在江缨还没出阁时,一年都没见得能和哪个男子说上一句话,更别说这种事了, 逮到这次少夫人喝醉, 可是天大的良机啊!
对待白芍,贺重锦反而没那么温和了,加之心情似乎有些低落,只是道:“没有,别乱想。”
三只小兔子用一双宝石红的兔眼直勾勾地盯着贺重锦,缓了好一会才认出他,一蹦一跳地跑到贺重锦的跟前求抚摸。
他蹲下身子, 抚摸着三只小兔子, 他们肚子吃得鼓鼓的, 似乎还长大了些,想到这几日江缨没少给他们喂吃的, 她嘴上不说, 心里却十分喜欢他送给她的礼物。
“白芍,还站在那里做什么?”
白芍听到贺重锦的提醒, 这才动身准备给江缨换衣服。
临走时,贺重锦甚至免不了被白芍这个傻丫头吐槽:“真是的,到嘴的鸭子飞了,大公子,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
贺重锦絮絮叨叨地进了屋。
这时,睡在狗窝里的大黄走了出来,他摇晃着尾巴,一点一点地向贺重锦靠近。
贺重锦依旧半蹲在那里,神情隐匿在阴影里,握着萝卜的手迟迟未动。
三只小兔子倒是什么都没发现,还在窝里啃着一根胡萝卜,只是一向通人性的大黄狗就不同了。
大黄斯哈斯哈地围着贺重锦转圈圈,见对方没什么反应,歪着狗脑袋想了想,就在地上撒泼打滚,试图吸引贺重锦的注意。
一滴一滴晶莹的泪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在地上开出了霜花。
大黄没辙了,只能看着贺重锦干着急。
胡萝卜掉在地上,他的双手支撑在雪中,兴许是因为太过寒冷,又兴许不是。
贺重锦拿出那一枚梅花吊坠,梅花花瓣红得热烈。
“该怎么弥补她”
“缨缨我错了真的错了。”
这么久了,他以为能让她忘记过去,可事实上,在江缨的心底,贺府终究是一个永远也无法磨灭的阴影。
大黄一脸不明,即便它再通人性,也不会明白什么是命,什么是缘,什么是因,什么是果。
翌日凌晨,送江夫人的马车已经在府门外备好,江缨因为昨晚酒喝得太多,贪了床,还在睡梦之中。
贺重锦没有叫醒她,命白芍给江夫人带几匹过冬的缎子,里面还偷偷夹着几张银票,贴心嘱咐白芍不要让江夫人知道。
“重锦。”上马车前,江夫人还有些舍不得这个女婿,“快新年了,记得和缨缨来坐坐,从嫁过去之后,她爹嘴上不说,心里想她想的紧。”
贺重锦笑容和煦:“岳父且放心回去,待有空必定带着江缨归宁,探望二老。”
望着逐渐走远的马车,贺重锦温和的笑容竟是流露出一丝感伤。
糕点铺的生意大好。
几天下来,江缨就赚的盆满钵满,唯一不足的是这些钱仅仅只是宝缨楼一日银子的一半。
江缨坐在柜台前,一手托着脸,将锦囊里的银钱来回数了个遍,随后长长地舒叹了一口气。
“不知还有多久,才能动摇钱三盛的生意啊。”
另一边,正在吃面的贺重锦提着筷子,对她笑了笑:“不要心急,万事开头难,一个刚学会做菜的厨子,是做不了盛宴的。”
江缨不佩服贺重锦别的,只佩服他这面对任何事都坐怀不乱的心态。
“贺公子。”江缨有些好奇地问她,“你年幼时,是不是很少哭过啊?”
贺重锦顿了一下,随后用筷子搅动着碗里的汤面,并不言语。
江缨觉得自己问得倒是有些白痴了,毕竟谁没有哭过呢,所以就换了一个问法:“我是说,贺公子一向沉稳,有没有一件事也会让你觉得恐惧呢?”
又是一阵静默,贺重锦转过头,竟是对她笑道:“有,假如你背着行囊离开贺府,说要与我和离,到时,我怕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和离?”
不得不说,这两个字江缨想都未曾想过。
她又怎么敢与贺重锦和离?一个不受家人喜爱的病秧子无人肯嫁,一个落魄成平头百姓的富商嫡女,要是和离,后半生谁都好过不到哪里去。
更何况,贺重锦待她很好,她就算是有些想挑出他待自己的不足,也挑不出来。
“从嫁进贺府以来,贺公子一直在关心照料我,我又怎么好意思提出和离呢?”
“缨缨。”贺重锦突然放下筷子,思绪良久才问她,“假死一事,你真的放下了吗?”
江缨一怔。
前世的种种记忆再次如潮水般涌了过来,破败的废院,每日都是白米配青菜,还有晨起请安时,贺夫人那数不清的责罚。
她走出柜台,在贺重锦的对面坐下,竟是笑笑。
“放不下。”江缨十分坦然,“不过,这不怨你。”
他看着她,一丝疑惑在眼中闪过,刚要开口,江缨又道:“因为你终究没有这样做,不是吗?”
贺重锦:“”
“如果一切都已经发生了,我一定会怨恨那个酿成一切的贺重锦,永远也不会原谅他。”
幸好,这一世的贺重锦并非上一世的贺重锦,他放弃假死,没让自己的新婚夫人成为寡妇,又待她很好。
也不知上一世的贺重锦假死后去了哪儿,若是她嫁入贺府后碰见,他必然是免不了一顿毒打的。
重生后,面对这一世的贺重锦,她心底总有一个声音告诉她,他和上一世抛弃自己的贺重锦,不是一个人。
贺重锦的瞳孔不易察觉地闪动了一下,继而露出一个笑容来:“我若是真的害你守了寡你会恨我入骨吗?”
“会。”这个字格外的坚定,她说话声音低了几分,“我想,我会当场恨不得杀了他吧。”
一个小孩强行拉着自己的娘亲,指着江缨的糕点铺子干着急:“娘!我要吃红豆糕!”
“好好好。”
江缨起身去接客,对此番对话全然没有多想,并不知道此时,贺重锦默默放下筷子,早已无心吃这碗面。
转眼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日头一边天比一天寒冷,街上的百姓明显比以往少了太多,好在江缨想法子研制出新花样的糕点,生意才不至于冷清下来。
至于贺尚书他们,同在一个府邸,江缨尽量避开,若有时候避无可避,便迎面上去行礼请安。
反正早在从南安寺回来之后,掌管中馈的贺夫人就随便找个借口停了贺重锦的月供,贺尚书更是对此视而不见。
这些日子以来,都是花他们成亲之时陛下的赏赐,没有用贺家的一个铜板。
不像前世,一个人在贺府无依无靠,依附着贺家人生活。
江缨以为,往后和贺尚书他们再难有交集了。
殊不知,宫中请帖来得突然。
皇后生辰,陛下疼爱皇后,特意在宫中设立了百花宴,奢华无比,就连皇帝自己的生辰都抵不过这百花宴的一半。
贺府收到请柬后,自然全府上下都要去宫中赴宴。
贺尚书没派人来梅园请人,江缨当然没有要去百花宴的意思,天冷阴寒,糕点铺子最近生意冷清,宁愿闲在家中也不愿去百花宴达官贵人云集的地方。
从重生到现在,江缨只来过一次。
还是在世家公子的比试上,她和贺重锦被萧涣算计,马匹失控,险些没丢了性命 。
晨起之时。
正在清扫梅园的白芍被傻乎乎的来富盯上,咬着她的衣裙不肯松手,硬是要让白芍和她玩。
贺重锦与江缨坐在院中下棋,她手执白子,他手执黑子,对弈了快半个时辰。
江缨对琴棋书画、针织女红并不精通,偏就是对这种消磨时光棋局感兴趣。
她发现,自己每走一步都要斟酌片刻,而但凡贺重锦出手,他每落下一子都是不假思索。
“我又输了。”江缨扶了扶额,无奈地道,“贺公子,你真的是第一次下围棋吗?”
“嗯。”说着,贺重锦又落下一子,“第一次下。”
“第一次”
回顾棋盘,黑子起初十分的生疏,总是落于下风,然而渐渐的贺重锦似乎摸透了围棋,每一步都下得精妙,轻松拦截了她自以为高明的棋路。
他实在是太过于天赋异禀,不仅是做糕点,还是下棋。
若不是被贺府人不喜,又常年病着足不出户,以他的天资,配上当今的公主都绰绰有余,可惜他娶了一个她这样最是不愿意读书的富商嫡女,还是个倾家荡产落魄富商。
罢了罢了,无论配不配的上,她都是该当把从前的书卷捡起来的。
“缨缨。”贺重锦抬眸看向她,“此次百花宴,你当真不去吗?”
“贺公子为何这样问?”
“皇后娘娘酷爱美食,宫中厨艺精湛的御厨不再少数。”贺重锦笑道,“所以,才有了今日的盛宴。”
得知此事,江缨不由得开始后悔了起来。
且不说她不知道皇后有这样的喜好,险些忘了,百花宴上那些来赴宴的贵夫人们一向出手阔绰,若是爱吃江家糕点,必然能够大赚特赚。
要是真能让口味挑剔的皇后娘娘爱上,兴许会有更多的人慕名而来。
“糟了,百花宴已经开始了,来不及了。”
“不慌。”贺重锦笑容温和,“百花宴尚未开宴时,我就已经托人把江家糕点送到了宴上,想来那些赴宴之人都已经尝到了。”
百花宴上,歌舞升平。
每一位达官贵人,世家小姐面前的桌案上,都放着华丽又好吃的菜品。
八宝兔丁、合意饼、燕窝四字皆是大盛各地的珍稀名菜,有些菜肴甚至早已失了传,无疑是一场盛宴。
皇后见桌上的摆着一叠不起眼的藕粉色的精致糕点,她伸出两指拿起来,发现糕点上还雕刻着梅花的现状。
“这是”
萧景棠闻言答道:“回皇后娘娘,臣昨日外出偶然买到这个糕点,就命人放到百花宴上。”
皇后不禁疑惑地看了萧景棠一眼:“景棠,这是你给本宫的?”
“不甜也不腻,符合娘娘的口味。”萧景棠示意身边的人将糕点端到皇后的面前。
那年,贺涟漪被查出与敌军将领勾结,意图刺圣,皇帝亲自下旨,革去赤羽军首领之职,永久流放不得回京。
尽管皇帝也因萧景棠的关系,有心想要赦免贺涟漪,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朝中那么多双眼睛,证据确凿之下,最后只能将贺涟漪以及所有赤羽军统领流放,永不得回到汴阳城。
从那以后,每每进宫,萧景棠只向她与陛下行君臣之礼,鲜少言语。
皇后险些以为,他这个弟弟怕是一直要与自己生疏了。
“既然是阿弟的心意,本宫就不客气了。”
糕点入口,红豆清甜的香气萦绕瞬间萦绕齿尖,皇后眉头一舒,果真是不甜不腻,软软糯糯的口感。
还有这个味道,怎么好似在哪里吃过呢?
萧景棠看到皇后眼角红了,问道:“娘娘,怎么了?”
“没什么。”皇后擦了擦眼角的泪痕,笑道,“就是想娘亲了,阿弟,你记不记得,从前和娘相依为命的时候,时常饿肚子,要不是有人给我们送来红豆糕,又何来你我的今天呢?”
第三十九章
江缨和贺重锦原本并不想去百花宴, 结果皇后的人传话来到了贺府,夫妻二人就被临时召去了皇宫。
百花宴上,皇后娘娘重重赏赐了江缨, 说她做得红豆糕甚是好吃, 有一种怀念已久的味道,又问师承何方。
“我母亲姓周,红豆糕是外祖父家祖传的配方,外祖父去世后, 无人经营那铺子, 继而也就荒废了,是近几日我与夫君重操旧业,找到配方, 才做出来的。”
“外祖父本宫且问你, 你外祖父家中可有一个时常梳着马尾的小女孩?”
江缨想了想
皇后娘娘不解道,“本宫记得那一年,给我们送红豆糕的,好像是一个小女孩。”
江缨愣了一下:“什么?”
一丝凄楚在萧景棠黯淡的眼眸中扫过,很快就消失了。
他一直没有告诉自己的阿姐,当年他们姐弟困苦之时,是贺涟漪送来了红豆糕, 这才种下了自己和贺涟漪之间的因, 有了如今的贺重锦。
高家的座位上, 钱晓莲听了这话,不由得死死握紧了帕子:“闯进钱府, 原来是为了偷配方啊。”
注意到一个凶狠的眼神投过来, 江缨转头朝那边看去,对方那个眼神恨不得将他们千刀万剐了一般, 不由得觉得好笑。
钱晓莲设计在先,贺重锦毁掉解药在后,现在反而恨起他们来了。
那边的采莲也无意之中注意到了这一幕。
前几日,钱三盛仗着和侯府有些生意往来,到舞阳侯面前告状,说贺重锦给钱晓莲下毒,导致她不长头发,又说他偷偷潜入钱府,意图不轨,想要让萧景棠主持一个公道。
不过纵然钱三盛再聪明,也不会猜到贺重锦是舞阳侯最疼爱的儿子。
告状告到老子跟前了,这能忍?
不出所料,萧景棠最后把钱三盛扔出了侯府,直接叫他颜面扫地,钱三盛心中有气,可面对一个当朝权臣,他大气都不能吭,最后只能认下。
百花宴上,贺重锦教江缨去识别那些宫廷餐具,与周围那些人一派正经的人相比,显得那般格格不入。
上一世贺夫人他们每次去宫中赴宴,贺夫人都借口以她是寡妇,晦气容易冲撞陛下为由,将江缨一个人留在了贺府。
以至于她这个贺尚书府的少夫人,连这些宫廷餐具都不会用。
宫人又端上来两道菜,一道是糖杏仁,一道是麻婆豆腐,分别放在了贺重锦与江缨的桌上。
江缨夹了两个甜杏仁嚼得咯咯直响,视线不由得转向贺重锦面前的那道麻婆豆腐上。
那道麻婆豆腐,红油鲜艳,还撒了点花生碎,好像比在江府吃过的那个,瞧着好吃了不少。
要不要吃呢?
正当江缨在心中思索时,贺重锦竟是看都没有看她,下意识地将那道麻婆豆腐端到了她的旁边。
江缨愣了一下,仿佛此刻全身的血液都倒流了一般。
其实,江缨对其他味道倒是没什么挑剔,唯独偏爱嗜辣,后来江夫人说,像江缨这般年龄的女子不是爱吃甜的,就是爱吃酸的,若是爱吃辣完全没有一个女子该有的样子,不讨男子的喜欢。
所以,江缨嗜辣一事,从未对外人提过。
除了
绵延春雨,润物无声,那一场春雨格外令她难忘。
江缨一身简朴布衫,乌黑麻花辫温婉地搭在右侧,快步迎到一个撑着老太太的扁担前,笑意盈盈地问道:“辣椒如何买?”
老太太放下扁担,给了一个实惠的价格:“十文一斤。”
“好,就十文,你可不要抬价。”
说完,江缨转身,回眸望向那个被她远远落在身后的高大男子,他缓缓抬起伞,露出那张铁质面具,美好如幻梦一般。
她朝他挥了挥手,唤了一声:“阿丑,快来。”
阿丑
除了爹娘,只要在他面前她才毫不顾忌地随心所欲,嗜辣如欢。
声音过于低,贺重锦眼眸顿了一下,转头问身边的江缨:“缨缨,怎么了?”
他的话语声将她从思绪中拉了回来,江缨抬眼,略微有些恍惚地说:“贺公子,我喜欢吃辣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贺重锦一怔,这才注意到她桌前的那一道泛着红油的麻婆豆腐,想起刚才是自己下意识的动作。
“我”顿了顿,贺重锦道,“我不爱吃辣。”
江缨:“??????”
所以就把不喜欢吃的菜推给了她?
吓死了,险些以为他是阿丑呢。
江缨难得气鼓鼓的,却没说什么,提起筷子夹了一块麻婆豆腐,径自放到贺重锦的碗里。
贺重锦无奈地笑了笑,提起筷子又夹到了她的碗里。
“我不吃,缨缨吃吧。”
“你吃。”
“我不吃。”
就这样一来一回,那麻婆豆腐还是归了贺重锦,他实在拗不过她,便就吃了。
这麻婆豆腐可与外面的不一样,辣椒用的都是进贡的天椒,没吃几块,他的脸上就泛起了一抹异样的红色,漂亮的薄唇也厚了一圈。
“贺重锦。”江缨忍不住笑,给他递了一杯茶水解辣,“对不住,你这副模样未免有些好笑了。”
“无妨。”贺重锦将茶水一饮而尽后,唇也消了不少,“我若是只有一种变化,对你来说倒无趣了。”
那一边,萧景棠望着这些美食佳肴,筷子始终一动不动,早已失了兴趣。
李院判来府上给他把过脉,说他年轻时连年征战,受伤之后又极少调养,导致如今这个年岁气血亏空,嘱咐萧景棠千万要少吃一些油腻之物,助于调理,否则恐生顽疾。
也就是才那时,萧景棠才发觉到自己是真的老了。
与贺涟漪在草原之上骑马驰骋的那天,都已经是二十多年以前的事了,每当午夜梦回,他总能回忆起那个黑衣轻铠的女子。
一生之中,他觉得娶她一个人就已是足够了。
“景棠。”皇帝突然问他,“朕好像已经许久没见涣儿了吧,涣儿没和你一起来百花宴?”
静默了许久,贺重锦遥遥看向了萧景棠那边,眸光隐隐闪烁。
“回陛下,涣儿病了。”萧景棠起身行了一个拱手礼,不假思索地答,“这些时日他都会在府中安心养病,臣谢过陛下挂念 。”
“病了?”皇帝与皇后相互看了一眼。
他们自然是不相信萧景棠的话的,萧涣那孩子打小身子骨就结实,极少生病,就算生病也依旧生龙活虎的,怎么会病到来不了?
贺怜儿始终偷偷观察着贺重锦,又偷偷观察着萧景棠。
要不是父亲那日道出兄长的身世,她还真看不出来贺重锦的长相举止,竟是与当朝权臣舞阳侯有七八分的相像。
侯府的小侯爷,舞阳侯的爱子,天资异禀,多么好的身世啊。
为什么就心甘情愿留在贺府,做不受待见的大公子,还和一个沦落为平民百姓的富商之女做夫妻?
贺怜儿想不通,在他的印象里,她这个兄长一向聪明,也不知为何要留在这里继续受苦。
舞女们舞姿翩翩,身材婀娜多姿,裙摆旋转的同时,阵阵琵琶声节奏突然加快,让人看得牵动心神。
“父皇、母后。”
江缨闻声看去,便见韶华长公主提起华裙,款款走到了皇帝与皇后面前,举止大方地行了一礼:“儿臣来迟,还望父皇与母后见谅。”
上一次在世家公子的比试上,江缨就已经见过一次这位韶华公主了。
韶华公主并非是皇后所出,当今皇帝尚未与皇后互通心意时,皇太后急着闹着要将端妃纳为正妻,只因端妃背后的孙家在朝中根基颇深,希望能够因此帮助皇帝稳固帝位。
皇帝自然是不愿,一番争吵下来险些没把皇太后气得撒手人寰,最后不得已还是纳了端妃为妾室。
后来皇后册封,皇帝夜夜留宿未央宫,愣是连那端妃的门槛都没踏过。
端妃也无所求,日日孤独只想要个孩子傍身,设计给皇帝下了春香,这才有了现在的韶华公主。
虽是这样,皇后却依旧将韶华视若己出,哪怕后来自己又生了皇子和公主,也从未亏待了她。
“韶华,快入座吧,近些日子以来你一直都在照顾端妃,她这病啊,也不是一日两日就能见好的,也不能总这样心思忧愁啊。”
“是,母后,儿臣记住了。”
韶华公主再次屈身行了一礼,入了座。
江缨看着韶华公主,皮肤凝白如脂,美目微垂吗,神色之间甚至还带着一抹惹人怜爱的忧愁之色,生得那叫一个绝色貌美。
“这个韶华公主,长得真美啊。”
一旁的白芍说道:“那算什么,我还见过比她美上双倍之人呢。”
“美上双倍之人?是谁?”
江缨以为,白芍会没来由地夸上她两句,谁知说得竟是另外一个人。
“当然是咱们大公子啊!”白芍道,“少夫人莫不是忘了,上次给大公子换上女子的衣裙首饰,艳压了韶华公主不知道多少呢。”
正在喝茶的贺重锦猛地气息一滞,咳嗽了好一阵才把水呛了出来。
\"嗯。\"江缨点了点头,看着贺重锦的表情挂着一抹赞许的笑意,“白芍说得对,纵然韶华公主再美,也没有贺公子一半美啊。”
说完,江缨伸手递给了贺重锦一方帕子,他状若无事地擦了擦嘴角的茶渍,脖颈泛起的薄红蔓延到了面颊。
真有那么美吗?贺重锦想。
后来,江缨再没把心思放在歌舞上,与贺重锦愉快地聊了不少,都是些年少时的趣事,夫妻相处和谐,与那边高烨与贺秋儿和钱晓莲三人的尴尬境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萧景棠!!!!”
歌舞升平的百花宴在一声怒喝中戛然而止,也打断了贺重锦与江缨二人的对话。
百花宴上来了不速之客。
那人身形较为肥胖,与江老爷不相上下,肥大的肚腩勉强用腰带束着,面带煞气,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来讨债的,他身边跟着自家夫人,双目红肿,泪痕斑斑,似是哭过。
贺重锦注意到了杨夫人头顶系着的白花,似乎是刚去祭祀了故去之人,眼眸渐凝。
带白花来皇后的生辰,皇帝的脸色明显阴沉了下来。
朝中文武百官皆是议论纷纷,从舞阳侯夫人杨氏死后,杨家人早已淡出朝堂许久,很多人早就忘了朝中还有杨征这么个人。
德胜公公知晓皇帝是一个极其不爱动怒的人,于是厉着嗓子怒东道:“大胆杨征,皇后娘娘的百花宴上忌讳鬼神!!是大不敬!可是要掉脑袋的!”
“掉脑袋?大不敬?现如今我杨家还怕这些吗!!”杨征将锋芒转向了那边端坐着的萧景棠,指着他恨意滔滔道,“萧景棠早就把我们杨家逼上了绝路!”
第四十章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舞阳侯萧景棠。
都说他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面对这样的场面果真是半点惊色都没有。
江缨在脑海中不断搜寻这个杨家,对这个杨家没有太多印象,唯一知道的就是一些坊间传闻了, 说当年杨家嫡女才貌双全, 倾慕于舞阳侯,而舞阳侯却心有所属。
这个杨夫人,就是萧涣的生母了。
江缨压低了声音道:“贺公子,杨家和舞阳侯是不是亲家啊?杨家女儿就是舞阳侯已经故去的舞阳侯夫人贺公子?”
他神情黯淡在一片阴影之中, 直到她又唤了一声才恢复笑容:“嗯, 缨缨说的不错。”
江缨又问: “既然是亲家,那为何闹到了如此的地步?”
正在这时,杨夫人声泪俱下地道:“萧景棠, 亏得当年我女儿对你一片真心, 你冷落她半生也就算了,现在她死后,你连她的坟墓都不曾去祭拜过?你是心是铁石不成?”
萧景棠并没有半分失态,不怒自威:“杨夫人,当年她究竟是怎么嫁给本候的,你应当是一清二楚。”
听了这话,江缨心里不由得觉得惊奇, 少年英才的舞阳侯汴阳城女子自然人人都想嫁, 他那样的身份, 即便是当朝嫡公主也是配得上的。
杨夫人的身份虽然也不低,但是想要成为舞阳侯的正室并非容易。
“是!”杨夫人嘶声力竭道, “我是用了手段, 才让我这个女儿得愿以偿!可是萧景棠,她毕竟伺候了你多年, 拼死给你生下了涣儿。”
萧景棠重重放下茶杯,茶水四溢,他的脸上也终于有了怒色:“赤羽军呢?涟漪她究竟有没有谋反,没有人比你们杨家更清楚!”
提及贺涟漪,贺重锦便是心头一紧。
他抬眸看向那个手握权柄的暮年男人,这件事,萧景棠从来都没有和自己提及过一个字。
杨家与母亲被流放一事有关?
记忆回溯到很久很久以前。
贺涟漪牵着小男孩的手,遥遥眺望着树立大盛旗帜的城墙,身着盔甲的士兵手持武器,如一颗颗劲松,守卫着身后的那座他从未去过的城。
“娘。”小男孩怯生生地拉了拉贺涟漪的手,“那是什么地方?”
烈日之下,她布满灰尘的脸更为明显的苍白,答道:“那儿啊,是汴阳城。”
有百姓从城门之中进进出出,贺重锦的眸光逐渐亮了起来。
贺涟漪温柔地看着自己的孩子:“锦儿想去?”
“想,我想去。”他天真地央求着,双手铐着的铁链哗哗直响,“娘,求求娘了。”
从前,贺重锦始终不知道,那个什么都依着自己的娘亲为什么没有让他靠近那道城门,也始终不明白,自己根本不应该是一个打出生起就被贺涟漪一起做流放犯的命运。
那段日子,贺涟漪告诉时常贺重锦:“萧景棠是天底下最爱我们的人。”
她说对了。
萧景棠被迫娶了杨氏,杨氏又设计与他一夜同房,怀了身孕,孩子刚落地时他连看都不肯看上一眼,身为当世权臣却没能替自己心爱的女子证明清白。
思绪回到现在,江缨突然问他:“贺公子,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大好,哪里不舒服吗?”
贺重锦轻轻舒了一口气,笑道:“缨缨多想了,我只是不喜吵闹而已。”
赤羽军这三个字,二十多年了,满朝上下绝口不提,更不要说那个被钉在大盛耻辱柱上的贺涟漪。
此时此刻,贺尚书一家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贺重锦,贺秋儿真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揭穿贺重锦的身世。
白芍挠了挠后脑勺,问道:“贺涟漪是谁?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江缨答:“赤羽军是大盛的精锐军队,我听我爹说过,赤羽军统领贺涟漪巾帼不让须眉,是女子表率。”
贺重锦沉默不语。
江缨往贺重锦这边凑了凑,低声答道:“贺公子,我还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
他淡淡笑了笑:“缨缨还知道些什么?”
“贺统领流放之时,被人□□怀了身孕,按照大盛律法,那个孩子生下来就是等同于贺涟漪一样的流犯,最后据说和贺统领一起死在边境了。”
这是嫁入贺府后,此事才在汴阳城中广为流传开来,也不是谁发现的,大概是与贺涟漪一起被流放之人吧。
刚听说这样的事,江缨打心里替那个无辜的孩子可怜,毕竟勾结敌寇是贺涟漪的错,小小年纪就被无辜受到牵连。
杨征当然不认,理直气壮道:“萧景棠,凡是都要讲究证据,贺涟漪勾结敌寇,与我们杨家又有什么关联?!”
萧景棠没说一句话。
的确,这么多年,萧景棠一直在彻查当年的事,贺涟漪临死前说她是清白的,他就信她,知道她永远也不会欺骗自己。
后来,此事萧景棠查了多年,种种蛛丝马迹都指向杨家。
但,也仅仅只是蛛丝马迹而已,如杨征所说,没有真凭实据,根本无从查起。
杨夫人跪了下来,当即泣声道:“陛下,臣妇想着我女儿见不到心爱的夫君,总要见见儿子吧,就去舞阳侯府一趟找涣儿,谁成想萧景棠,暗中废了涣儿的世子之位,还将他囚禁在府中。”
此话一出,举座哗然。
“舞阳侯废了萧涣的世子之位?”“疯了吧,他膝下不只有萧世子一个儿子?”“舞阳侯的脾气真是愈发古怪了啊。”
大家议论纷纷时,只见萧景棠一个威严的眼神扫过来,那些爱议论的群臣便再也不敢言语了。
“本侯废了他又如何?”萧景棠道,“士大夫以德为先,本侯的世子也亦是如此,涣儿无才无德,为人暴戾傲慢,此子乃是我舞阳侯之耻。”
“你!你!”杨征气得说不话来,“你舞阳侯之耻?滑天下之大稽!那是我女儿留下的唯一骨血!涣儿骨子里还留着我们杨家的血!”
杨夫人愤声道:“萧景棠,你就这样废了涣儿,就不怕舞阳侯之位后继无人吗!还是说,你在外面有了什么私生子不成!”
话音刚落,贺家人又不约而同地看向了贺重锦,贺夫人冷冷一哼。
他们心知肚明,贺重锦不就是舞阳侯在外的私生子吗?论智谋,论才德,从头到脚都与当年少年英才的萧景棠如出一辙。
在那个暴戾的萧涣和贺重锦之间选一个,都会选择贺重锦,任谁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贺重锦继承舞阳侯之位。
“杨夫人。”萧景棠拔高了声调,“一个臣子夫人,就能当众之下诋毁本候吗!萧涣纵然有你们杨家的血脉,但他生在舞阳侯府,长在舞阳侯府,还轮不到你们来插足。”
“陛下”杨征丝毫不恐惧,早已表明了决心,“我杨征就那么一个女儿,今日见不到涣儿,即便触怒圣上,我和夫人也要一头撞死在这百花宴。”
江缨心中无奈。
唉,偏巧今天是杨氏的祭日,偏巧今天又是皇后的百花宴。
真是时运不济啊,不过好在今天不同以往,倒霉的不是他们而是舞阳侯。
正在这时,许久不说话的韶华公主从席位上走了出来。
她款款起身,朝着萧景棠行了一礼:“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韶华恳请舞阳侯宽恕萧世萧涣公子。”
宴上有些窃窃私语,大概都在说与萧涣八竿子打不着的韶华公主,怎么开始替萧涣求情了。
可即使是这样,萧景棠也仍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本候心意已决,不容改变。”
韶华公主似乎知道除了皇权,无人能够动摇舞阳侯的想法,于是朝皇帝磕了一个头:“父皇还记得你昨晚答应儿臣的吗?”
皇后看了一眼皇帝: “昨晚?”
昨晚皇帝的确是被韶华公主叫到了寝宫,至于说什么,皇后并不知道。
“儿臣愿嫁萧涣。”韶华公主坚决道,“公主必须与世子之位相匹配才是,想来父皇也不愿意委屈儿臣这个金枝玉叶的公主之躯吧。”
话音刚落,百花宴上又掀起了一片哗然。
一天之内,萧景棠独子被废世子之位。
一天之内,韶华公主要嫁萧涣。
朝臣们早已无心享受这些琳琅满目的美食,都在静静观察着局势的变化。
白芍小声吐槽:“少夫人,韶华公主竟然要嫁给萧涣,我没听错吧。”
江缨不说话,她和白芍一样,且不说萧涣世子之位被废,与皇帝长公主这个身份早已悬殊。
就好以萧涣那个性格,怎么看都不是能够为人夫君的良配,韶华公主是有多想不开,选择嫁给了这样一个人。
除非,她是看中了舞阳侯之子这个身份。
毕竟萧景棠就萧涣这一个儿子,说不定过几日萧景棠一时气消,就把萧涣放出来了。
皇帝这个大女儿,是宫中最听话的一个,也是他最为亏欠的一个。
虽然萧景棠的性格是倔了点,可只要皇帝开口,他也不得不听从圣命。
“韶华。”皇帝再次确认道,“你确定要嫁萧涣吗?”
“儿臣,愿嫁萧涣。”韶华公主继续道。
皇帝看向了萧景棠,虽没说什么,眼神似乎在征求着他的同意,萧景棠沉着脸,开口道:“世子之位绝不能是萧涣,公主,本候只能与你各退一步,来人。”
易容成府中侍女的采莲上前一步:“侯爷。”
“传命回府,解了萧涣的禁足,叫他来百花宴上罢。”
贺重锦始终平静,在不久的将来,他或许要永远地和缨缨离开汴阳城。
只是这一刻他不由得感叹,曾经自己对世子之位那样的执着,如今竟有一天能做到弃如敝履。
很快,萧涣被带到了百花宴,风波平息后,这场盛大的宴会才照旧进行。
被囚禁了这么久,萧涣看上去清瘦了不少,表面上的戾气也消减了一大半,连身上的衣服看着都像是蒙了尘一般。
萧景棠连看都没看这个儿子一眼,但杨家二老都惦记坏了,心里不由得咒怨萧景棠狠心。
事实上,萧景棠只是将他关在侯府,除了不能外出走动,一切生活起居与以往无异。
而萧涣一言不发,竟然看着好似真的被幽禁许久,吃了许多苦一样。
“外祖父,外祖母,孙儿无事,让你们担心了,今日是母亲的祭日,孙儿这就去祭奠母亲,报答他的生育之恩。”
“好,好。”杨夫人潸然泪下,“涣儿啊,以后要是萧景棠再这么对你,你就回杨家来,我们老两口就你这么一个亲人了,就算拼了命也不怕他舞阳侯!”
视线落到韶华公主身上,萧涣想到前几日与她相互达成的交易。
“萧涣,本公主可以帮你解除禁足,条件是等你继承舞阳侯之位,要事事都听我的,不得有违背。”
韶华公主的美色他垂涎多年,却不曾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娶到她。
不过,真等到了那时他继承舞阳侯之位,她区区一个皇室庶出的公主,又能奈他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