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官官之道,慕强
宗人府,温言许久未去。
萧羽蓁见到她的时候有些微怔,经常见到温言的人,并不觉她有何变化,但许久未见的人,就会感觉到,她退去了过去的青涩。
过去,紫色的官衣穿在温言身上,贵女的感觉多过于官员,而现在,即便脱了官衣,她给人的感觉,是位站在高处的人。
萧羽蓁敏锐的直觉温言有了人,那个人在塑造她。
“你最近很忙吗?”
“嗯,事情有点多,我给你带了好东西,东洋的酒。”
一瓶用透明琉璃瓶装的赤褐色酒,萧羽蓁翻看瓶上标签,东洋的文字,看不懂,上头有个图标,画了一幢房子。
温言还带来了两个杯子,方正的琉璃杯,保温的冰块放在杯中,东洋酒倒进三之一,萧羽蓁学着温言的样子,摇晃了下酒杯,然后抿下一口,回味,竟是有些甘,一口气喝干又倒了点进去。
温言让她少喝些,酒的度数很高。
喝快的萧羽蓁,很快就感觉到了这酒的威力,手撑在额头揉,
“这什么酒,才这么点就这么厉害。”
“大麦黑麦酿出来的酒。”
温言每次只喝一小口,
“以后我恐怕不能常来了。”
“你外头有人了。”
萧羽蓁的话是肯定语气,温言虽然奇怪,但也没否认,
“嗯。”
“人靠谱吗?”
“很靠谱。”
“沈棠知道吗?”
“没必要知道。”
两人相视笑出了声来,之前沈棠匡温言,说萧羽蓁希望她怀上沈衍的骨肉,才导致她给沈衍送去军资,想让他劝萧羽蓁放弃这个念头。
哪知萧羽蓁根本没有说过这种话。
萧羽蓁给温言兵符,是希望她将来看顾些东北军的将领士兵,沈衍能重振东北军最好,若是不能,她想给陪着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们有个好晚年。
温言是文官,兵符在她手里,作用并不大,但可以安排他们的调动。
相处下来,温言其实蛮喜欢萧羽蓁,直率但有分寸,也不会仗着身份装腔作势,万事都看得开,除了她一手建立起来的胜利军。
沈棠,沈衍,很少出现在她嘴中。
只是,越相处,就越为她可惜,甚至见到她,都会有不忍。
温言不知,她带给萧羽蓁的东洋酒,会让她从此迷恋无法自拔,高浓度的酒精让她麻痹自己。
离开宗人府后,温言从一处民宅的地道进入到周府,直通周浔之的寝房。
她打开柜门,看到周浔之还躺着在睡懒觉,怪不得他肤好皮嫩,原来是睡觉多。
温言脱了衣,挤到他怀里,然后伸手抱住他的窄腰身,往下摸了一把,满足闭眼睡。
在她眼里,周浔之简直完美。
被摸醒的人,知道是谁,把人抱紧后继续睡,直到外头鸟都不再叫,太阳毒辣才醒。
伺候周浔之的人,全是死忠侍从,主院里不时多出个人,无人多嘴,从吓一跳到默默接受。
温言手腕上的纹身她改掉了,变成一朵蝴蝶花,手腕上不再戴宽重的手镯,而是戴周浔之赠她的细金坠玉花手链,玉花和周浔之新换的扳指是同一块料子。
温言开始敛去时不时会笑的神情,练习疏离的浅笑,有距离感,才能让人有分寸。
她的变化,不及周浔之大。
周浔之那及肩的发又剪短,到耳之上,他嫌沐浴完后烘干头□□费时间。
问为何,就回天热。
他身上的精致感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简单净爽的成熟男人,不时皱的眉烫平了,也很少再听到他很凶的训人。
周浔之看女帝的目光,变得极为平淡,只是君臣,一些无关紧要的宫宴,他也不再出席。
女帝本就不在意,他的变化并未放在心上,她更多的是在警惕他,进内阁,已经是定局。
谢云想到了周浔之变化的一种可能,他回去调查温言近期在做的事,之前她来找他的次数其实超过了手指,不管是以何种名义。
查出来的结果,果真如他猜测,温言近期动作不少,却是低调完成了。
结合她之前的“有心”,大胆!
怪不得,周浔之现在见到他,变得虚伪客气,空虚寂冷被填满滋润,脾气都变好了。
周浔之不忍了,那他呢,谢云开始思量继续蹉跎自己是否值得,见到对头过得好,很难不忿。
谢云开始注意温言和周浔之,想找到蛛丝马迹证据。
一段时间过去,不管在宫中还是私下,谢云都没有发现两人有交集,但他相信自己的猜测,是这两人伪装得太好。
今年的夏特别热,女帝要去避暑两个月,三位皇子皇女必去,除了钦点的几个人,其他官员可去可不去。
温言没去,周浔之没去,谢云也不去。
女帝是夏至那日离开大都的,她离开后,留下的官员们不需要早朝,早上可以晚一个时辰再去当差。
女帝不在,各部官员们的公务骤然减少,每天申时初到就回去
女帝不在,温言每日早早回来没事干抢占书房,傅明庭索性也带着傅余离开大都去避暑,今年太热了。
这下,温言彻底没人管了,每天都留宿在周府,和周浔之一起泡莲池,乐不思蜀。
这晚,温言手拉着戴恶鬼獠牙面具的周浔之去看火把表演。
天热,她穿了条浅绿低领中袖的一体长裙,上身较紧,下身裙摆两层,左右开口露出白色里层裙。
耳朵上挂着金闪闪的大圆耳环,脚上蹬着木屐,“咔咔咔”踩在地面上,走得快,耳环在短发间里晃动,衬显她脸小。
周浔之也不知道去哪里,任由她拉着坐上一辆人力车,夏夜晚风吹拂来,有些痒。
温言靠在周浔之的肩上,小声与他交谈,不时露出笑容,这一幕,正正好好与对面坐在人力车上的谢云交错而过。
寺庙的庆典活动,周浔之第一次见到,僧人们挥舞三叉戟的火把,神情庄肃。
看完表演后,温言拿出一块银元,让周浔之扔到锦鲤池的中央石雕龟的嘴中。
周浔之的手,掂了掂银元,然后对准龟嘴扔去,“叮”的一声,精准入嘴。
温言立即双手合掌许愿,许愿她和周浔之长命百岁,得知她许的愿,周浔之笑着揉她后脑勺的发,说这龟一天吃这么多银元,寿命哪里借的过来。
得,又是一个不信鬼神的人。
温言才不管,她就是信,从僧人那里讨来两柱香,点燃后,一柱塞进周浔之的手里,
“一起拜啊,天灵灵地灵灵,菩萨显灵”
周浔之听她口中念念有词,笑完后心中许了个愿,就把香插在香炉里,偏生温言要把她的香插在最中央,辩辞说这样菩萨才会第一口吃她的香。
周浔之卷了袖拉高,整条白皙流线条的手臂,接过温言的香,绕开诸多的其他香,插在最中间。
回头时看到温言笑得开心,接着又帮他擦去手臂上沾到的灰,在他低头抚平袖之际,温言手指抬高他脸上的面具,对准唇吻过去。
不信神明的人吓了一跳,然后赶紧制止她,
“神灵看着呢,态度端正点。”
“神灵会原谅我的情不自禁啦。”
温言的一边嘴角被扯住,周浔之叫她外号,
“温花言。”
温言拉下他的手,踮起脚又去亲他一口,笑得过分灿烂,眼中的光为他而亮。
周浔之拉下面具,握住她的手下台阶离开。
不远处站在人群中的谢云,看到了所有,猜测得到了印证,他却丝毫不喜,而是怒。
热夏就是深夜,不知疲倦的蝉蛙虫也不会少叫,谢云坐在明亮的书房内,这么多年的孤寂都过去了,他以为自己早就应该习惯了,原来,只是他的自欺欺人。
见到周浔之放下身段的样子,谢云知道,他应当是不后悔这个选择。
一种名为想破坏的情绪在滋生,原本同样落在深渊的人,却突然看到对方被救了上去,只留下他,谢云无法忍受只有他一个受皇权折磨。
温言现在在鼓励匠人大胆创造,有好想法构思成图,上交给她。
她想发展手工业,原本想从商品出手,但周浔之建议不要这么做,让她从制造上切入,被提点后,才发觉他想得远,商品的改动并不稳定,可变因素有很多。
温言经过深思熟虑后,决定选择纺织业。
目前的纱纺和丝纺都是手作织布,从量来说,都极少,她需要提高产量,最好有台织布机。
一旦织布机出现,手工坊坊主会更扩招人,布量产上去,价格降低,需求增加,于是会产生良性循环。
温言想要的手工业经济,就能实现。
上头有要求,下头就会想办法给实现,匠人们不停的苦思,然后有位匠人在擅长纺织的妻子启发下,想出了一台高效的织布机。
详细的织布机机构图出现在温言的案面上,她批准了制造,试产织布。
当一个月后,她看到这台织布机产出布匹的数量,难耐兴奋,跑去吏部,和周浔之炫这宝。
周浔之和她一起去看了放在工部的实物机,又让人演示织布,有图案的布流畅织成,他看得也是点头,这对传统纺织会带来巨大冲击。
温言和周浔之一起筹备开个丝织工坊,丝比布的价格要高上许多,既然织布机能造出来,那织丝机也可以。
不负温言期待,受嘉奖后跃跃欲试的匠人们,制出了缂丝机。
温言不受贿,但是职权之便,她会用。
不同于人力车商行是垄断性行业,织布机只要出现,其他手工坊坊主购买织布机就能普及,利益都能吃到。
周浔之和她的丝织工坊,主要高价出售到景国外,既赚的多还不会打眼,温言跟着周浔之,学到了很多。
创新的织布机,以发明出来的匠人妻子命名,罗娘织布机,这是种高尚的荣耀,匠人们看到了自己的希望,以极大的激情投入到工器的创新改良。
这个夏天,温言过得很快乐,休沐日的时候,她和周浔之去郊庄的小溪边消暑。
遮阳帐篷搭建在小溪中,两人坐在椅子上,挽起裤腿的脚浸泡在凉爽的溪水之中,一旁还有系住绳索的西瓜等水果物,在溪水中镇凉。
周浔之有耐心的在教温言下棋如何布子,她因为棋艺不佳被许多人嫌弃过不会和她下,经过他的点拨和对战练习,温言的棋艺上升快。
是人都会慕强,温言也不例外。
她对周浔之产生了真情实感,不止是对上的讨好,但她把这份感情压在心底,因为周浔之并不需要,他只是孤独要陪伴而已。
温言克制的仰望着他,并不去造成困扰,她对其他人,已经不再有兴趣。
流淌的溪水中,没有蚊虫,温言不时晃个脚,思虑良久后落子,对面的人,一手看书卷,一手陪她下,只看一眼,就干脆落子对应,换温言再苦苦思下一步。
等日落时分,两人乘坐竹筏漂流,欣赏沿途两岸的风景,这个时候,温言有幸会听到周浔之吹奏的笛音,环绕在山水之间。
到了晚间,周浔之从古书之中看到,并且命人复制出来的菜式,和温言两人品尝点评,有些惊为天人,有些只能说被淘汰很正常。
和温言在一起后,周浔之多了一项活动,晚食之后一起在月下散步,天南地北芝麻小事八卦都聊。
和他交好的人,都感觉出了他变得平和,以前那股子的尖锐收起来了,至于原因,无人去深究,他现在比过去更让人信服,值得追随。
周浔之的私人局,有时会带上温言一起,帮她牵引起需要的人际关系。
她坐在周浔之的身边,饭局上的人心里门清,以前没有交际的人,温言开始和他们有了私交。
有时她在夜里抱着周浔之发出感叹,
“你对我这么好,我都无以回报。”
“你还挺容易满足。”
“太贪心我怕失去你。”
“那你可得好好报答了。”
“我就是个小女人,要啥没啥。”
“原来你的无以回报,就是没回报。”
温言发出笑声,抱紧身边人的腰身,因为他,温言开始真正的融入官官之中。
官官相护这句话,其实是真理,只有被排斥在外的人,才会痛恨。
许多人,其实并不能融进这种核心圈。
如果,这种以某人为中心的圈中人会和其他圈子交叠,做到这种程度,可以是中立,否则,中立就是笑谈,连接触到核心圈的资格都没有,何来立场。
清闲早早回去的日子里,周浔之外出的时候,温言在为她准备的房中做手活。
她喜欢漂亮灯,更喜欢自己动手做,这间房内已经展示的放了几盏灯,或许是受周浔之的审美影响,温言此刻手中做的一盏灯,与之前的完全不同。
长窄的简单灯形,四边用细胡桃木包边,只有一面透光,她做的是壁灯,一共三盏。
正面透光的图案上是一条鲤鱼和一朵荷的花骨朵,三盏灯排列在一起,渐变的鲤鱼与荷缩短距离,以及荷花绽开。
当这三盏灯点亮起时,温言很满意,等到周浔之回来,问他把灯装书房还是寝房。
周浔之说放在这里欣赏就好,温言掩下失落,然后选了个位置装好,并且摆了张高几,上头放了个宽口瓷瓶,里头插上一大束绿莲蓬。
壁灯亮起黄暖光,鲤鱼游水戏荷,属于夏的涟漪出现,周浔之压下心中异样,借口有事离开。
温言以为他不喜欢,失落之余,也没太放在心上,重新开始另作。
当晚深夜,趁温言睡得熟,周浔之来到了这间灯房,点亮起三盏壁灯,这一幅墙景的美,全部踩中他的喜欢。
他站着看了许久,离开时,吩咐人给这间房配锁。
一时浓烈的感情不会长久,细水长流才好。
他不想得到又失去,那样对他太残忍也太痛苦。
回去的路上,周浔之走在亮着灯的长廊上,修竹般的高长身影突然停住,举头望月,圆圆皎如盘。
今晚的月亮可真美,但,没有属于他的灯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