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土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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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强将几百张红钞票藏进脏灰色的兜里头,往熟悉村口的那颗树走过去,刚走到墙角,就听见一堆人吵吵嚷嚷的声音,没来得及说话,就和那批人撞了个正着。chuoyuexs
红毛昂着脑袋,往身旁伸手,旁边的小弟递了一根烟,啪一声点开打火机就抽起来。他狠狠嘬了一口,然后呼在于强的脸上,呛得他直咳嗽。
“咳咳咳你要干啥?”说着于强攥紧了自己的灰布包,他心里头知道,但是依旧想着有些侥幸。
“你说老子要干啥,拿出来。”
“凭啥!这是我卖力气挣的!我的血汗钱,我妹妹上学的钱!你凭啥拿!”
“你说我凭啥?凭的就是我手里头有人,有东西,凭的是我爹是村长!我有的是法子让你不好受!你是不是有妹妹”
“我都给你!你是不是拿了钱,就没事了!说话算话!”
于强打断了红毛的话,他不想再继续听下去,不想听他要说什么,即使他已经知道后头他想说什么,那时候他不知道人身上有很多骨头,有腿骨,有关节,有韧带,还有脆骨,软肋,家人就是他的软肋。
仅仅是从他发紫的嘴唇里头说出妹妹这两个字,他都觉得脏。
红毛将一摞摞的钱从他的灰布袋里头掏出来,鼓鼓地袋子一下子变得干瘪,然后拍在他的脸上,回头冲着周围人笑笑。
“看看人家,就是懂事哈。行了,走吧,还看啥呢。”
回到家里头,妈妈围着围裙在灶台上忙活,大锅里头蘑菇的香味已经冒出来,妹妹趴在椅子上拿着田字格写着字,她用水汪汪的眼睛盯着于强。
她想说:比她小的孩子都已经上了学,并且她们人很好,下了课教她拼音,她拿着别人用完本子的背面写着字。
她不知道当位于不同的世界、阶层时,原本的情谊也会消耗殆尽。她只隐约觉得,原本亲密的朋友,共同的话语渐渐少了起来。她们不懂土豆,不懂抓蚂蚱、泥鳅、蒸米饭,她不懂读书、写字、交朋友。
她知道,这些问题不能问,问了哥哥会难过。
她能做的,只有拽着哥哥的衣角。而哥哥蹲下来,抱着她,她的背湿湿的、凉凉的,一滴滴雨水滴在她的悲伤。
她什么都不知道,摸到哥哥泪水的一瞬间,她又好像什么都知道。
“吃饭了。”
妈妈带着豁口的瓷碗放在桌子上,白色的盘子里头有着大烩菜,天冷,锅里的还在炒着,桌子上的就已经凉了。烩菜一大锅,省事、方便、不会凉。
于强没说什么,这顿饭他吃的很安静,未来是什么,他不敢想。不能实现的承诺就躲在牙关后头,不让它们漏出去。
于强让妈妈给他在裤子里头缝了个兜,妈妈将线头咬断,在等下头看了看,黑裤子,红线,一节一节,针脚细密。
“的亏是里头看不见啥,要是被人看见了,不得让人笑话。”
妈妈拉了灯,矿里头亮了灯。
“王叔。已经失去的东西咋办?”
“看开点,我还差点成了煤老板嘞,我说啥喽!”
王硕抿了抿嘴,他发现于强没有笑。
“咋了,孩子?”
“没啥。”
“有啥事,你跟我说。”
于强抿了抿嘴,手在水壶边上摩挲着,到底还是没张口,沉默的时间里头,只听见锤子砸矿叮当叮当的响声。
“我只能跟你讲,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想办法过好现在,抓紧好手里头的东西才是好的。你晓得不,又塌了几处,说是有个人带着表弟来下矿,表弟死了,人却一滴眼泪都没掉,只问要多少钱,最近老板也因为这个事闹起来。”
过了几天,警察来了,拉着人问了话,于强拎着竹筐,使劲眯眼往远处瞅,秋日的天很高,日头很晒,他的眼睛里头一片红连着一片黄,还闪烁着小星星,就是看不见那头有啥。
“王叔,咋回事啊。”
“哦,你晓得我上次跟你讲的那个人不,为啥子表弟死了都不哭,和老板讨价还价,倒像是市场上的一头猪,一麻袋土豆,不像是个活生生的人。你知道为啥不?”
“为啥?”
“那人是来骗钱的!”
“啊?骗钱?!”
于强没忍住,声音大了点,周围人都回头看他,王叔着急地直嘘嘘,他捂住嘴,只剩下一双小眼睛来回瞅。
“就是那表弟,不是他表弟,是他骗来的。火车站有来打工的,他就和他的同伙拿着牌子,两人唱双簧,将人骗到矿场,说是表弟,然后先砸死他,在拿lei管把人给炸了,到时候就说给钱这事才能了,不然就报警。开始说50万,后头谈价还价,给降到30万。钱拿到了,就把人的骨灰一扔,换下一个地方。但是赶巧了,老板的弟弟在警局上班,正巧看见这伙人,就说这事情不对,把人给扣下了。”
“那人长啥样啊?证件呢?”
“人都给炸成那样了,脑浆子都飞出来,红一块,白一块的,哪儿能看出来谁是谁啊,这伙人开始的时候就串好了,说缺人,能少证儿,老多都还没成年呢,人家不要,家里又缺钱,给个假的就直接上了,和工头见面的事后,给两根烟,喝两盅酒就完事了,谁把这事儿看这么清啊。糊弄糊弄就过去了,要不是碰上了,这又是一笔钱。
哎,我说你啊,别往歪心思想,这是什么缺了大德的人能赶出来的事儿啊,造孽啊,这以后他儿子,孙子,祖祖辈辈都得给人家还债,这干的真他妈不叫人事儿,不得好死啊!”
于强点点头,扛着锄头,往前走去,走了没两步,灯灭了,王叔在后头抽着烟,说着造孽,说着不得好死,说着好人有好报,说着恶人有恶报,没往于强这边看。
于强头上的灯灭了,但是他看着面前的路却很清楚,甚至是他这辈子看的清楚的一次,前头隔着几百米的灯是亮着的,右边的微微有些亮光,左边的脸却是黑的,两只无乌黑似铁矿的眼睛,似乎闪着幽邃的光芒。
村口,几个老头老太天搬着等在坐在村口嗑着瓜子,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
“听说了不,要拆房子做仓库。从咱们村里头拆几间,能给好几万!”
“是不是要抽签啊?”
“结果过几个月就出来了。等到时候看吧。害,要是拆了房子,俺就搬到城里头住,把俺娘也接过去,过几天好日子。”
“那咋选啊?”
“还不得看村长,他家肯定拆闷!一个小土房子,那钱能换多少个土房子了!”
“还是人家说了算哦,说是抽签,到底上还不是抽签”
“嘘嘘嘘,悄悄的,甭说了,他家那个老二来了,说点别的。”
“啊,今儿卖豆腐的还不来啊?”
“我家娃得回来了,我去做饭。”
“俺都收衣裳了,俺也得走了”
瓜子由平铺在地上变成了堆着的一座小山。
水灵灵的大眼睛睁开,于老二从床上起来,脚塞进布鞋里头,拿着酱油瓶和油壶出了门,她在镜子前头梳起麻花辫,将木梳在红鲤脸盆里头一蘸,把结疙瘩的地方梳开,头上贴着鸡冠花出了门。
街上走着的人笑话她,她不当回事,只是挺直胸脯往前走,哥哥说,做人就得堂堂正正,行得正,坐得直。
放羊娃拦住她,她老远就闻到羊粪的味道,还有一些没有消化的青草味。她只能张开嘴,却说不出话。
她不识字,不会哑语,只能瞎比划,放羊娃拿起纸币,舞舞渣渣比划了一大通,就差往身后头插旗子、脸上抹白面了。
她这才知道,那天哥哥是是被村长家的儿子红毛给抢了,胸里头一股气乱窜,和鼓风机似得,她气呼呼地拎着酱油瓶就往水坝那块走,放牛娃和她说,他们在那头,她想给哥哥出口气,想告诉他们这样做是不对的。
但是,她忘记,自己说不了话。
哗啦啦的白沫子从水泥圆柱子中涌出来,两旁都是绿匆匆的数,中间竖着长条的水泥柱子,下头流着水。旁边有个小陡坡,小孩总是爬上去,然后滑下来,但是,今天是雨天,没多少人。
她站在坡上,拿着酱油瓶,啊啊说不出话。
一只手覆在她的脖子上。
“老大,这小哑巴说啥呢。”
“别给掐死了,毕竟拿了于强的钱。”
于老二呼哧呼哧喘着气,像是一口气就要憋死的样子。
旁边的小弟此时已经慌了神,眼神在于老二和红毛执之间来回切,“大哥,你看这咋回事啊。”
红毛从兜里头抓了把瓜子,顺手把瓜子皮仍在水里头,湍急的水瞬间将瓜子皮冲走,“装的,记得小卖铺那时候不?不给点颜色看看,就不把我放在眼里,出不了事。”
于老二的呼吸已经十分微弱,如同即将断气的小鸡仔胸脯微微颤抖,紧握着拳头的手无力地敲打着青筋凸起的双手,如同泄气的气球,也如同谢幕的鼓点。一下比一下弱,一下比一下小。
小弟的此时发现不对劲起来,于老二彻底松了手,酱油瓶在推搡中跌下去,被水冲走。
“大哥大哥人是不是是不是”
“妈了个逼的,你说话是不是大喘气,你他么找”
红毛回过头,看着脸色铁青的于老二,瞳孔散大,红毛踉跄着往这边走,小堆上头滑,差点没一个跟头载下去,他的手覆在于老二的鼻子下头。
人,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