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击鼓
朱烨眼中光芒消散,意识到自己过于偏激了。mqiweishuwu
如果用雪姬的性命安危来要挟崔叙白应承嫁妹之事,他这样卑鄙地强求她,与畜牲又有什么区别。
“殿下想明白了,那就滚开。”
崔叙白向朱烨飞出一记眼刀。
朱烨怔怔地让路,不舍地望着崔叙白抱着雪姬离开。
他回到自己营帐中,温婉已经写好了为她姐姐申冤的状纸。
朱烨看过后,坐到书案后,执笔润色了一番温婉的文字。
“小温娘子,我会代你将万民伞与状纸一齐交于陛下看。”他示意一名太监近前,交代了那太监几句话,接着与温婉道:“你先住到中山王府去。”
中山王妃沈氏是他姨母,却比他生母沈皇后待他还好,从中山王妃沈氏身上,他能感受到一直缺失的母爱。
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亲娘不待见自己,姨娘反倒待自己如亲子一般。
沈皇后对他的表弟朱仙藻却总是和颜悦色,甚至常为朱仙藻亲手做四季衣裳,却一个香囊都没有给他做过。
温婉走后,朱烨带着万民伞与状纸去景元帝营帐口子前求见。
景元帝正在帐中饮酒吃鹿肉,他今夜心情甚好,户部送到内阁一封需要批红票拟的折子,折子中报:至昨日为止,共收药税二百六十万余两,收棺材税四百七十万余两。
补上去年国库的亏空,还有将近一百万两的结余。
这一百多万两的结余,自然成了景元帝的囊中之物。
他春风满面,听到李心说太子求见,只略微皱了一下眉头。
太子不是他的亲儿,是为维护皇家体面不得已留在宫中的孩子。
景元帝已提前筹谋好太子的去路。
这孩子的身世当然不能公之于众,他一日是中宫所出的嫡长子,前朝那些言官便会拼死直谏、不准自己下废太子的旨意。
既然不能废,那就要太子死。
就当今夜这顿饭,是他送太子的“断头饭”了。
“李心,引太子进来。”
景元帝发话后,太子随李心进入帐内。
景元帝命人在自己身侧设了一座,指给太子让他坐。
朱烨心疑,但又有些感动。
这是他父皇第一次给他好脸色看。
“太子,为何不坐?”
景元帝见朱烨一直站着不动。
朱烨跪在景元帝座前,将万民伞双手奉于景元帝看。
“父皇,儿臣想为一人申冤——”
“万民伞,好玩意儿”
景元帝打断了朱烨的话,他接过朱烨手中的万民伞,撑开伞面,转动伞柄看上面的字。
“三法司审过这桩假药案,这个叫温婉的女医不冤。她卖一文钱一帖的药给身患时疫的百姓,多么贪婪的女人,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饱受病痛折磨,她这种人还趁机发国难财,要榨干百姓身上最后一文血汗钱。”
朱烨又将状纸呈上,刚想为温雅牵涉的假药案辩驳一番,景元帝却将那几张状纸连同万民伞丢进了火中。
“也算有点用处,不知这样烤出来的鹿肉香不香?”
“父皇——”
景元帝再次打断了朱烨的话。
“太子,你自身都难保,还在这儿管别人的死活。”
“儿臣不知身犯何罪?”
朱烨问道。
景元帝命李心去案上取过一封折子来,他将这折子扔到跪在他座前的太子脚边。
“崔叙白参你瞒着朕打通商道让低价药材进京,你东宫的那些人留不得了。”
景元帝故意长叹一口气,挤出两滴泪来。
“你是朕的好儿子,却暗中与朕唱反调。这些低价药材流入京城,被那个叫温婉的女医买去制成假药,又卖给百姓。”
他反手扇了朱烨一耳光,怒道:“太子,你伤朕的心、伤咱们的父子情分,朕不怪你。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当这误国误民的第一人。”
“父皇,儿臣能为自己申辩吗?”
朱烨平声问道。
他知道景元帝的答案是什么,但还是要不死心问一问。
“你要当孝子,便不能辩。”
“你要当逆子,朕准你辩。”
景元帝玩味地看着脸色煞白的朱烨。
朱烨颓然,伏地叩首,额头紧贴着冰凉的地面。
“儿臣不认罪,但也不想辩。”
“罪人温雅,朕判她秋后凌迟。”
“她得你替她送一回万民伞,朕开恩赏她一个恩典。”
景元帝止言数息,“她有一个妹妹,朕准她妹妹为她立衣冠冢。”
景元二十三年的夏天。
腿伤还未痊愈的崔雪姬坐在木制轮椅上,望着面前池塘里的锦鲤发呆。
小红一手给她打伞遮阳,一手为她打扇送风。
“二姑娘,奴婢推您回房喝冰爽的绿豆汤,咱们别在这毒辣的日头底下看鱼了。”
“这些鱼困在池塘里,去不了江河湖泊。”
“我困在这院子里,见不到山河辽阔。”
崔雪姬拈起一把腿上瓷碗里的鱼食,洒向池塘中,引得鱼群争先恐后涌到岸边。
“等二姑娘你的腿好了,就可以出去顽的。”
小红宽慰崔雪姬道。
一颗圆滚滚的荔枝砸到崔雪姬额上。
她举目四望,见沈皙之坐在墙头上朝她笑。
少年墨发高束,一身英气的劲装。
“你不怕撞见我哥哥,再被他打得半死不活吗?”
沈皙之又扔了一颗荔枝到崔雪姬怀中,小红也没落下,得了沈皙之掷给她的一枚荔枝。
“这是我从你哥哥院子里偷偷摘得的,他今日去寿宁长公主府邸了,不会这么快回来。”
崔雪姬吃着鲜甜的荔枝,与沈皙之笑道:“你有事找我吗?”
沈皙之被她明媚的笑靥儿搅得心神荡漾,脸红了起来。
“就来问你一句,你想不想救温雅的命?”
“想,就救得了雅雅姐吗?”
沈皙之从墙头一跃而下,稳稳地落在崔雪姬身前。
“当年你母亲阮夫人被封赏诰命,你穿你母亲的诰命礼服去敲登闻鼓,可求陛下赦免温雅。”
这是沈皙之养病这些时日绞尽脑汁想到的法子。
“我朝有这样的规矩?”
崔雪姬这些时日呆在家中无聊,一有空就查阅大昭刑律法典,并未见到有这样一条特赦的规矩。
“阮夫人的诰命,是在一次宫廷饮宴时为陛下挡熊挣来的。”他这也是听自家长辈说起陈年旧事晓得的,“阮夫人救了陛下一命,陛下当即下旨赏了阮夫人二品夫人的诰命,还饶给她一条人命。”
崔雪姬眼睛一亮,命小红赶紧去找阮夫人的诰命礼服。
正午时分。
午门广场前杖毙了二十多名东宫属官,太监们赶来水车冲刷干净广场砖石上的血迹。
广场正中央立着一个低窄的紫檀木雕花小柜。
小柜中关着太子朱烨。
景元帝命人断了朱烨的粮水三日,朱烨被关在阴暗逼仄的小柜中,接受太阳的暴晒也有三日了。
御辇停在了小柜前,太监撑着红罗金伞跟在下辇的景元帝身后。
景元帝穿着一身宽大的道袍,广场上没有一丝风,他的后背有一片水影。
他敲了敲小柜的壁板,听到里面传出弱弱的声音。
“水。”
景元帝重复了一遍朱烨说的话,然后嗤笑了一声。
“忠于你的臣子为你而死,难道你就不想去见见他们吗?”
“儿臣想死个明白。是君父在杀儿臣?还是皇父在杀儿臣?”
小柜内传出朱烨气若游丝的声音。
“君父未杀你,因文武百官不肯君父杀你,明君不寒良臣心。”
“皇父也未杀你,因你是天下一等一的孝子,慈父不杀尽孝子。”
景元帝双手拢在袖中,说着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那是谁在杀儿臣?”
朱烨沙哑着嗓子喊出这句话,尾音拖着哭腔。
“是老天爷要杀你。”
景元帝抬头,迷眼看着高悬于苍穹之上的灼心烈日。
“太子,你若生在太平朝,以你之仁德治世,足可成为史书上万古流芳的明君贤主。
“可我大昭朝风雨飘摇,你不够贪婪,不够杀伐果断,约束不了这满朝悍臣。你的仁德,你的宽厚,你的心软,你的善良,都是这世间最无用的东西。”
“今日渴死你,是天意。”
小柜中传出低沉的抽泣声。
景元帝闭目哼唱起小曲儿,摇头晃脑笑道:“哭吧,你哭出来没用,要老天爷为你哭一哭,才有用啊。”他又补了一句诛心之言,“你的皇娘,可没在朕面前为你掉过一滴泪。朕到坤宁宫中问她,可不可以这样管教你。她说,只当没生过你这个忤逆君父的罪人。”
“咚——”
“咚——”
“咚——”
皇城门外传来鼓点之声。
景元帝以为自己听错了,问身旁的李心。
“你听到了鼓声?”
“奴婢听到了。”
李心垂首低眉回答。
“一个二个都到朕面前来申冤,朕治理的天下,难道就出了这么多冤案不成?”
景元帝眉头深锁,不悦至极。
李心:“陛下,要不要奴婢带厂卫去拘捕那击鼓之人?”
景元帝坐上御辇,正色肃声道:“去城楼之上,朕想见一见,是谁来敲这一百多年来都未响过的登闻鼓。”
一颗豆大的雨点砸到李心额上,他轻声道:“下雨了。”
“太子当真好运。”御辇上的景元帝吩咐李心,“你命人将闭锁太子的小柜抬去坤宁宫,将开锁的钥匙交给皇后。她这当娘的,从来没奶过太子一口。要是皇后今日喂太子一口饭,太子就能活。”
“要将陛下的话转达给皇后娘娘听吗?”
“不用。”景元帝扬了扬唇角,“虎毒尚不食子,皇后是太子的娘,她能眼睁睁看着太子饿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