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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入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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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年冬去春来,清晨时分,尚未褪祛的寒风折下梢头枯枝,卷着它在空中荡了一段距离,掉落在厚雪方融,还在湿乎乎的石板地上。yywenxuan

    远远遥望,半温半凉的日光照得水渍如银鱼鳞片般,熠熠发光。

    不等闲人赋诗两句,一辆由四匹俊马所载的华贵马车驶出刚刚打开的城门。木质的车轱辘飞快划破凹陷的坑洼,溅得两旁路人灰白的裤脚印满泥点子。

    马车很快停于一家专供错过进城时辰,离城门不远的路边客栈。身披月白广袖袍的翩翩公子,小心谨慎地搀扶着一位衣饰富贵的年轻女子。

    哪怕是擦肩而过的路人,乍一眼看去,都能清晰的瞧出,那一袭繁杂衣裙下高高隆起的腹部。

    两人款款步入客栈,寻了张避风的桌椅坐下。不多时,旁边一桌坐下六位有老有少,背着竹筐,带着几面符画不同幢幡的男子。

    里头胡须花白,最年迈的老者行礼道:“道家凌松子,相遇即是缘分,敢问道友出自何门何派?”

    “吾等师从阴阳家,见过道长。”中年人带着身旁稍显年轻的三人起身回礼。

    坐在凌松子右手侧,看起来不过总角的男孩问:“你们也是为帝陵而来?”

    “月前容皇布告天下,召百家代表与世间巧匠前来京都,为帝陵修建出谋献策。”比他大不了几岁,弟子打扮的年轻人点点头,继后环视四周,刻意压低声音,“这可不是个好差事。”

    “小友何出此言?”凌松子扶了扶胡须,微叹,“道家久隐居深山,难免信息闭塞,还请小友解惑。”

    “有传言说,容皇陛下欲将帝陵修建一事,作为三位皇子的试刀石。胜者,立为储君。”

    此言一出,临桌女子眉眼猝抬,望向正在拨花生米的容微霜。

    “呵,前日密谈,不过两日便传得沸沸扬扬,连还未入京的江湖人士都知道了。”容微霜将拨好的花生米,放到颜荟煊手边,捏着帕子缓缓擦拭指尖,漫不经心地说,“你怀有身孕,不必烦忧这些琐事。”

    没等她开口询问,四方桌空出的两边,多出两道身形。

    “荟煊,七……微雨相,好久不见。”柳楼曦笑眯眯地打招呼,颜雨筠也冲两人轻点下颚。

    “一别三年有余,雨筠兄风采依旧,至于嫂嫂……我可定要恭贺你事业有成。”容微霜从袖口里摸出扇子,摇了摇,“自年前,铁画一跃成为‘皇室御用’。而今书画圈里,谁人不知‘铁画银钩,芜湖楼曦’。”

    颜雨筠微微摇头:“福兮祸兮,尚未可知。”

    一股寒风顺着店里敞开的木门灌入室内,颜荟煊猛得吸入凉气,半掩口鼻咳了两声。

    容微霜见状眉心拧起,急急起身拦在一侧,挡住风口,“回府再谈,煊儿胎位不稳,身子又弱,受不得寒。”

    语罢,放下半两碎银,一行四人登上马车后,颜雨筠直言:“路上,听到一个传言。皇帝陛下身体抱恙,将帝陵修建一事全权交由皇子负责。你……也参与其中吗?”

    “放心,我没兴趣。前日父皇与我们面谈,我明确说了放弃参与。现在是二哥、五哥和八弟,他们三人在争。”容微霜视线不离颜荟煊,摆摆手,随口回答。

    过了片刻,他补充道:“曹枫一事后,二哥现今与我有些不对付,他在朝多年,党羽诸多,赢面最大;五哥性子中庸,能力有限,但有大姐四姐倾力相助,未免不能成事;八弟同我交好,母族戍守边关,虽鞭长莫及,但为其中唯一手握兵权之人。”

    “只盼,这火,烧不到我们身上。若不是连发两道圣旨,迫不得已,真的不想来淌这摊子混水。”柳楼曦捏了捏鼻梁,巍然长叹。

    容微霜轻笑:“嫂嫂莫要担心,不消说我们的亲属关系,单看百世颜家的名气和铁画银钩的声势,没人会大着胆子,来打你们的主意。”

    “说起来,筹划帝陵,全权负责修筑事宜的将作少府,可是你们的老熟人。”[1]

    “谁呀……莫不是那位赵夜清,赵大人?”柳楼曦歪着头,想了一会。

    “赵夜清在去年末,升任为廷尉。”容微霜摇摇头,一字一顿,“管这苦差事的啊,是自愿放弃九卿之首,太常之位的苏祉猷。”[2]

    “说起这个,顺便一提,嫂嫂的铁画在评定皇室御贡时,他作为当宠新臣,可是在其中花了大力气。现下又自请右迁,接下因皇陵选址不得圣心,刚被抄家流放空出的将作少府一职。前后这么一联系,其心难测啊。”容微霜不自觉摸出纸扇,一下一下敲击着手心。

    柳楼曦微微偏头,偷偷瞄了一眼颜雨筠,扁扁嘴:“关系在这,他……不至于吧。”

    容微霜耸了耸肩,不可否置。

    因颜荟煊身怀六甲,一行人也不赶时间,马车行得不快,小半个时辰才回到府邸,两位嬷嬷和侍丛们早早等在门口。

    颜荟煊这几日被肚子里孩子的胎动闹得紧,昨夜久久难以入眠,方才马车一路摇摇晃晃,难免渐生困倦。

    随口安排管家招待,容微霜和另一位瞧上去颇为严肃的嬷嬷一左一右搀扶着她,先行进府。

    此次入京,身负皇命,柳楼曦和颜雨筠虽同为画,可完全不是一类,东西都是各用各的,足足塞满两辆马车,带了不少过来。

    颜雨筠忧心侍从不懂她们带来的作画的工具和材料,生怕卸货搬运的时候磕了碰了,便顶替老管家的位置,亲自上阵指挥他们。

    等了一会,柳楼曦见那头实在无趣,又对古代京都满怀新奇,便和慈眉善目的老管家立在一侧,边瞧着运送,边攀谈起来。

    可锻铁画的工具,哪里是这么好搬动的?

    稍不留神,脚底一滑,由四人合力抬起的一个圆柱形锻炉,恰巧不巧在经过柳楼曦面前时,脱手滚落。

    她倒抽了口冷气,一把提起裙摆,阔步追去。锻铁炉咕噜噜滚了老远,才被一块假山石拦下。

    众人被这“嘭”的一声吸引了注意,齐齐望过来,四人脑袋一空,浑身上下每一寸毛孔都如覆上针扎般的刺骨目光,登时吓得连滚带爬扑到老管家身前,连连扣头求饶。

    老管家懒懒垂眸,瞥了他们一眼,躬身同柳楼曦致歉:“柳夫人,出现如此失误,实乃老夫调/教不严,您看想要如何处罚?”闯下祸事的四人,亦膝行至柳楼曦身后。

    她握着边缘,用力向上提,锻炉受力却只是晃了晃。见此,老管家藏于掌后窥视的目光一凝。

    发现光靠自己抬不动后,她摇摇头泄了口气,一转身就看见面前扑跪的几人,反而被吓了一跳,失笑道:“这有什么可罚的?应该没摔坏。炉子太重,没抬稳不怪他们,倒是快来帮我扶起来呀。这么躺着,我可检查不了。”

    四人埋着头偷偷对视一眼,没动,待老管家出声驱使,才如临大赦般爬起,扶正锻炉,等柳楼曦察看完,重新抬起搬运。

    老管家笑道:“百闻不如一见,柳夫人倒与传言中所描绘的形象,大有不同。”

    “传言不可尽信。”柳楼曦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背后一寒,皮笑肉不笑道。

    方才她下意识去扶锻炉,怎么就一时间忘了,如今的自己,已然失去大力天赋。

    自她做下决定,过了差不多一年半的时日,大力天赋于一个午夜,从身体里悄然抽离。

    发现之后,不管不见,不闻不问柳家母子二人的她,首次安排侍女去打探两人的消息。

    柳玽好赌成瘾,柳楼曦派人按月送去给柳母的钱,全都被他拿去,当作赌资。

    无论赢了多少,只要去赌,最后的结果,终归是个“输”字。

    随着柳玽欠下的债务越来越多,柳母生活日渐艰难,首饰被偷得偷,当得当。没撑半年,她就已形如枯槁。亏得颜雨筠顾及情面,悄悄同销金窟主人通了气,不伤害柳母,只寻柳玽一人麻烦。

    就在这么天天吃不饱,债主日日上门讨要,彻夜难眠,以泪洗面,还要洗衣做工赚钱还债的日子里熬过一年。

    在柳玽再次欠下债务,被人断去双手,丢到衫园门口时,她终于崩溃。

    柳母在楚颜家门口等了三日,想见见柳楼曦,可她同颜雨筠去了外地。

    寻不到人,柳母所求无门,孤身蜷缩在门边抽泣。最后是颜三叔几次路过,心存不忍,问明情况,为她在楚颜家添置一个小院。自此以后,柳母再没有见过柳玽。

    一年的苦难,她明白,她救不回已经疯魔的儿子。放弃柳玽,切割关系,是她往后余生唯一的出路。

    小半年后,走投无路的柳玽溺亡于一方池塘,在漫长无尽的夜幕下,结束了他可悲可笑的人生。同时同刻,原主赠予柳楼曦的大力天赋,自行消散。

    听完侍女的叙述,柳楼曦一个人坐着发呆了很久,才缓缓起身,面色平静地去到久不涉足的颜三叔院里,见了柳母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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