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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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云影，暮色清波。zhaikangpei
知秋一瘸一拐地跟在池炎身侧，两人在天光煞白的道路上安静并行。
她本打算就这样沉默地走到目的地，奈何这条路仿若望不到尽头。
脚底湿滑的寒意愈发明显，直钻脚心。
知秋实在忍不了了，肩一沉，转头问：“还有多久啊？”
池炎顿住脚，挑了一半眉头，反问：“不该问你么？”
知秋：“……”
池炎的肤色本就白皙，加之一头银发如瀑，现经日光一照，倒显得和她的魂体一般透亮。
偏生他唇色深，饱满的红润中参了些淡淡的粉，像一颗初春剥开的桃儿。
此刻就停在枝头，扭头回望，一副人畜无害的卿卿模样。
知秋一时看得出神，登时忘了回答，也忘了他方才凶神恶煞的“本来面目”。
等到终于品过他这句反问的味儿来后，她一下就觉体内怒火乱窜。
当初死神也没交代过她，投胎竟是这等麻烦事啊！
她怒道：“这不你的地盘吗？！”
池炎眨了下眼，不置可否，“不是你说这里不像人间么？”
哈？？？
知秋满心困惑，迟疑道：“两者的关系是……？”
池炎：“这境我造了上万年，你轻飘飘一句话全给否了。”
他垂下眼帘，将视线挪到了别处，“哪儿好哪儿不好，你要挑出来，我得改。”
朗朗晴空，永不夕落的日光照得四面没有一处暗影。
知秋愣在原地，却觉头顶掠过了一群黑乌鸦，“嘎嘎嘎”的回音在她脑中响个不停。
她张了张嘴，小脑瓜飞速旋转。
所以，平白无故走了这大半天，这男神仙的意思是，带她巡逻参观一下他眼中的“人间”，再让她参与修改么？
知秋蹙着眉，心想，造境什么的，她自然是听不大懂，但若换一个词——
过家家。
倒是立刻就理解了。
的确不是难事，还很有趣。
可……
为何不直说啊！！！
“你不早说！我刚一路走来都在——”
别说是周围环境了，她甚至连池炎的脸都没时间正眼瞧过一次。
可想接在后头的那仨字儿，在池炎的目光望过来时，登时就哑了。
不知因何，他青灰色的眼瞳闪着盈盈泪光，身上穿的一袭红袍同初见时一样，仍艳得能滴出血。
知秋不大喜欢那个颜色，因为她总能从中无数次想起断续的记忆碎片。
漆黑的盘山隧道、翻倒的黑色轿车、自眼前蜿蜒流淌、没有尽头的血流。
以及包裹全身的体温……以及体温逐渐冰冷的过程。
每当此刻，她总能嗅到腥气。
同阿公一起住的小房子，到了冬日，阳台栏杆会生出一层铁锈。
而后无论是何季节，只要风吹，满屋子都会充斥一股难闻的腥味。
印刻于记忆中的味道远比画面深远，以至于她沉入梦境的十年间，哪怕再想不起爸爸妈妈血肉模糊的脸。
可一旦嗅到这股熟悉的血腥味，那一段记忆便像不停工作的放映机。
一帧一帧，统统清晰地在脑中回放。
十年噩梦，她做够了。
所以当她听见一声召唤时，她立刻翻身而起，迫不及待地脱离了肉身。
好在，池炎的红袍上没有这股腥味，否则她说什么也不敢跟他走，更不敢冲他发火。
他身上的气味很特殊，长了触角，如一把燃烧的炭火，浓烈、不顾一切。
毕竟是火，靠得近了，总归感觉有些许闷呛。
不过一刹那，不知何处会飘出一股凛冽的风，裹挟向上，遣着这股烟火气凭空消散了。
……
知秋从回忆中醒转，就见池炎垂手而立，眸光澄澈。
许是日光的缘故，他的红袍混杂了几段光影，此刻莫名柔和了许多。
她与这位男神仙交集不多，拢共就说过那么几句话。
可知秋还是发现了一处，与他打交道时无法忽视的细节。
比如他开口说话，总爱挑眉。
连带着眼尾，几乎怂到眉梢，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轻蔑。
话音落地，眉间纹路才缓缓铺展开，方显出他本就微微下敛的眼尾。
那股轻蔑劲儿也顺着那弧度，变得乖巧。
仿若敲开了一层厚重的壳，剥出了里面鲜嫩的灵魂。
而封印自己、解救自己的，始终只有他一人。
知秋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她在这头思绪飘了八千里，这位男神仙只是沉默地望着她。
那表情仿佛是在控诉：你没说出口的我都知道，怎的我没说出的你就听不懂了。
行吧。
她抄起手，扬着下巴朝两边虚虚地瞥了眼，道：“我怎么说，你就怎么改，对吧？”
池炎：“嗯。”
知秋唇角一勾，那还不简单！
她闭上眼，开始回想，准备将记忆中的画面转成他能理解的词语。
林荫道、柏油路、阿公常去祭拜的神庙、阿公的房子、小时候春游去过的玲珑山、游乐园……
“好了！我们先从脚下——”
知秋将记忆里的画面想了个遍，刚有些头绪，一睁眼却发现，周遭环境已然大变样！
“这这这…这不是……”
她慌乱地朝四处转头，这熟悉的街道、建筑……甚至空气中漂浮的清新气息。
这不就是她方才在脑中回忆的画面嘛！
“就…完啦？”
知秋颇显尴尬地看向池炎。
她才神气多久呀，又得回到唯唯诺诺的状态去了。
池炎收回探寻四周的目光，听着少女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他不以为意，道：“完了。”
知秋还想问，怎么做到的？她明明一个字儿都还未说呢。
但她忘记了这位男神仙能读心，她念头刚闪，下一秒就听见了他的解答。
“境由心造，只需要你的记忆便足矣。”
说罢，他竖起一根指尖，上面旋出一颗幽蓝水珠，透亮的内部果真浮现出了一模一样的街景。
知秋脑子里仍残留着错愕的余温，境由心造，只需记忆？
也就是说，是个人就可以？
她嘴角一抽，再次感觉自己被耍了，于是气急败地转过身，脱口而出道：“那你自己造一个不就完了么！”
这次，她说出口的话，反而没能得到他的回答。
池炎站在原地静默了良久，方淡淡道：“我没有心。”
知秋眉头一跳，蓦然发觉那股窒息感重又涌了上来。
明明头顶的艳阳仍在，她浑身却开始莫名发冷。她抄手的姿势改成了环抱，掌心触及皮肤时，寒意更甚。
惊了一瞬后，她连忙垂下手，轻声道：“没心就没心吧，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她咕哝的声音很小，但她知道池炎能听见。
“有这东西也挺麻烦的，会伤心、还会哭，你不用——”
“我并不稀罕。”
知秋的安慰被猝不及防打断，她抬起头，池炎高挑的眼尾还未放下，眸光却是黯了几分。
他的嗓音很低，但很笃定。
知秋舔了舔干燥的嘴皮，识趣地闭上了嘴。
她不擅长安慰人，且，她说的都是实话。
可世间生物，什么种类会连心都没有？
这念头冒出的瞬间，她即刻转移视线，偏头盯着旁侧一株枝繁叶茂的菩提树，强行截断了自己的猜测。
管他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她只是一个过路投胎的亡灵，既被利用完了，总该放她走了吧。
“走了。”
思绪将落，池炎的声音便从不远处飘来。
知秋心头一喜，随意应了声，又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宽敞的林荫道上，绿叶如盖，青灰色的地砖映着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
他们行走的速度仍是慢，加之周遭景象变熟悉后，知秋始终提心吊胆的心跟着放了许多。
脚底湿黏的触感不再，此刻更是优哉游哉地打量起来自她记忆中的场景。
走过一片成排的银杏树，耳边时不时传来一两声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知秋仰起头，日光透过树影罅隙，投落而下的光晕仿若有了生命，在她眼中一跳一跳的。
可是，为何她垂落的长发没有一点晃动的痕迹？
风呢……
“还不肯扔掉那只鞋？”
“神…神仙大人。”知秋脖子一梗，略过这个话题，怯怯开口，“那个…你用完了，能还给我了吗？”
说罢，她还伸手指了指漂浮于他身侧的蓝水珠。
“砰——！！！”
猛然！一直正视前方的池炎忽脚步一滞。
知秋的气刚提了半口，便觉一股气劲自眼睫间倏地擦过。
轰然倒塌的碎裂声响下，她的眸光被眼前翻飞扬落的殷红，尽数淹没了。
漫长的死寂中，她只听得自己牙齿“咯咯”发抖的颤声。
片刻，她终是回过神，浑身僵硬地朝右侧偏头看去。
那是一栋白瓷砖瓦的建筑楼，本该挂在正中的红色描边的十字架，被池炎猛然抬起的掌心，弯折成了一堆废铁。
旋即，在那铁锈的中心，窜出了一捧烈焰。
知秋愣在原地，认出这是市中心的医院。
它的确承载了太多令她伤心的回忆。
可——
“你造的人间，白色太多了。我讨厌白色。”
池炎说完，转回身，迈着步子继续往前行。
知秋望着他略显寂寥的背影，又偏头看了一眼那团已被烧得焦黑的物体。
它融化的边缘仍残留了一抹赤红色。
像他飘摇的衣袍。
只是白色么……
知秋蹙着眉，忍不住在心中暗想。
池炎跨步的距离似乎加快了些许，她愣神的这期间，绿荫已掩盖了他的身影。
半晌，他恢复了慵懒的嗓音穿梭而来。
“用完了，自会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