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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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明照,云舒云卷。mwangzaishuwu
知秋倚在一棵古树下,脚底新生的小草挠得她光溜的左脚心痒酥酥的。
她手掌负在腰后,撑着粗糙的树干,眺望着远处的迢迢群山。
如池炎所说,而今境中景象皆由她的心念所造。
那眼前隐于云雾缭绕中的山峰,她自是再熟悉不过。
所以当池炎转过头,一脸欲言又止的神情望着她时,她立刻福至心灵,第一次赶在他之前开了口。
“玲珑山嘛,我——”
她尾音上扬,全然没注意自己说话时,竟下意识模仿起他的样子,得意地挑起了半边眉。
“不对。”
哪成想这男神仙不领情,轻描淡写的俩字儿把她后面一番话全给堵了回去。
知秋半张开的嘴“咔哒”一声合上,反应了半晌,迟疑道:“……哪儿不对?”
短短几个小时,他们的对话立场全变了。
她反倒成了被审视的那个。
池炎:“不真。”
知秋:“……”
怎么可能!
此间景象皆是她真情实感的回忆,更别说这还是池炎趁她不注意时直接从她脑子里偷出来的。
她就是想造假,也早错失良机了呀!
思绪落地,她走上前。
正想辩驳两句,脚刚站稳,就听得那男神仙又喃喃地补了一句,“一万年前不是这样的。”
你等会儿……
多少年???
知秋的脸色蓦地一下沉了,她悠悠道:“你知道我多少岁吗?”
等了良久,男神仙的眼都不曾转一下。
盯着远处峰峦,恍然大悟地噢了声,自顾自地答:“算起来,该是一千年前。”
知秋的脸更黑了,她提高了声量,“喂,我说,你知道我才活了多久么?”
尾音将落,池炎仿若刚回神似的,头微偏,自上而下扫了她几眼后,扬了扬自己的袍袖,淡淡道:“十八。”
玄金事簿上白纸黑字写着呢,他记得。
知秋望着他一脸坦诚样,闭了闭眼。
可终是没忍住,怒气冲冲道:“那我怎会有一万年、一千年以前的玲珑山的记忆啊!”
“你凶什么。”
“……”
又是那副可怜模样。
知秋暗暗捏了捏拳,心想,罢了。
正想转身时,身侧传来一句轻声疑问:“你攀上过那山顶么?”
这句话的音量很轻,像问旁人,也像扪心自问。
但知秋还是条件反射地抬起了头,看向池炎轮廓清晰的侧脸。
日光直射下,他透亮的皮肤折射了衣袍的赤色。
引得他眼波泛红,微垂的下眼尾,总让人觉得他偷偷哭过。
知秋挪开目光,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
无边山岭,重峦叠嶂,郁郁葱葱,与世间她所见过的群山并无不同。
却在绿意萦绕的暗角一方,露出了零星点点的朱砂红。
那是一处飞檐廊角,几何形的木架下挂着一串听风音铃。
周遭的枝叶静止不动,它却不知何故轻微地左右晃荡。
恍然间,知秋竟听见了它发出的清脆闷响。
“咚——”
“咚——”
“咚——”
钟声连绵不断,由此,她忆起了一段往事。
……
知秋犹记得小时候,阿公曾带她到一处荒僻的山中,参拜过一座道观。
彼时她年纪尚小,只记得上山的路陡峭坡滑。
她跟在阿公身后,紧紧攥着他的衣角,仍是走两步就得歇两步。
行至一座凉亭她哭着要休息,阿公就抱起她坐到了落满枯叶的冰凉石凳上。
刚坐下不久,便听得旁侧蜿蜒的小路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片刻,残枝掩映的尽头走出一个中年男人。
他穿藏蓝短衣,头上捆了根白色汗巾,挺阔的背上缚着两根竹编肩带,盯着脚下一路埋头直行。
干卷的落叶在他脚下,被踩出一连串“咔嚓”声。
知秋支起耳朵,听着这密集脆响,方才的疲惫仿若在瞬间一扫而空。
她伸手攥住阿公的衣角,撒娇道:“阿公,我也想踩树叶。”
话音刚落,那段“咔嚓”声忽然变远,片刻后竟直接消失了。
知秋转过头,就见那个中年男人站在原处。
男人瞧见凉亭的两个人影时先是一愣,旋即停下脚,他身后的小径又陆续走出了十多个年纪相仿的壮汉。
他们隔着一段距离,相互回望。
知秋扭头看了一会儿,就听得旁侧的阿公笑了两声,放声问:“小伙儿,请问到山顶的路,还需要走多久?”
那群壮汉闻言,很明显地松了口气,互相望了几眼后迈步上前。
等他们走近,知秋才看清他们穿着的相似短衣,实际上是天蓝色,只因浑身沾满了土坡灰尘,显得暗沉了些。
“老伯是哪里人?”
领头的男人在对面的石凳上坐下,不过几个字的功夫,他已熟练地卸下了背上沉重的背篓,立在脚边。
“我就是本地人,祖祖辈辈都住在城里。”
陈维清楚道知秋怕生,边说边在安抚地轻拍她的手背。
“啊…这是我的小孙女,叫知秋,陈知秋。”
知秋偏过头,往阿公怀里缩了缩,只露一只眼睛,怯生生地盯着十多个陌生面孔瞧。
“噢……”
男人听完,脸上刚放松下的神情,此刻又布满了困惑。
他轻嘶一声,试探地问:“既然这样,老伯怎还会问我这个问题,这山顶——”
“老伯莫不是听了什么传言?以为这山顶上的道观里住了位真神仙?”
男人话未说完,他身后一个稍年轻的人抢过了话头。
知秋看他生了副白净相,戴一双银边细框眼镜,斯斯文文的,和其余肤色黝黑的人迥然不同。
他们谈话间,她一直盯着这群人瞧,注意力早飞到了他们翻飞的嘴皮上。
她发现他们的脸很灰,嘴巴一张一合间,倒显得那口牙白亮亮的。
可忽然,她清晰地听见了阿公的叹气声。
“阿公……”她回过神,圈着阿公的小手抱得更实了。
阿公轻轻拍她手背的力道戛然而止,只垂着头,静默了良久。
半晌,对面的男人又继续说:“老伯,我劝你们还是跟着我们下山吧。”他粗糙的手掌握着那根草编带,摩挲了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似的轻声道:“山顶的确有个道观没错,但若是没机缘,莫说三天三夜,你就是爬三年也上不去呀!”
“何况你小孙女儿年纪这般小,再有几个小时天就全黑了……”
见爷孙俩仍是不答话,男人只好接着劝:“老伯,实话告诉您,我是山下村的村长,守着这村庄几十年,日复一日上山捡菌采草,碰见同你一样想去山顶的人数不胜数。”
“可最后呢,没一个成功的!全在半道上被我们村民给捡下山了。若是心中有所求,去其余山中祭神奉香不也一样?何必来讨这个苦头吃呢?”
男人语气恳切,连懵懵懂懂的知秋都听出了他的劝解之意,可陈维安却无动于衷。
抬起头,恢复了先前的笑容,摆摆手道:“村长的好意,我心领了……”
男人见劝诫无果,“噌”地一下站起身,一直握在手中的草编背带被他捏得咯吱作响。
知秋一惊,浑身遏制不住地发抖,旋即眼中一黑,一阵暖意轻拍着她的后脑勺,“没事没事,阿公在呢。”
阿公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她额头抵着阿公的胸膛,不停地吸溜着鼻子。
她并非委屈,只是稍大些的声响会激起她不好的回忆。
须臾,耳边再次响起一连串错落不一的“咔嚓”声。
她知道是那群男人的鞋底踩出的。
“老伯,上山路难走,但若你信我,就沿着左边那条小径一直往前,穿过一大片深草林后再走上几分钟,也就到山顶了。”
熟悉的声音传来,知秋下意识扭转头,就见方才插话的眼镜男人此刻正弓着腰,伏在阿公的耳边。
见她转头,表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提着脚下背篓追上了下山的队伍尾端。
好在听了他这番话,阿公的脸上终于现出了些许红润。
他感激地目送他们拐入了岔路口后,才牵着她的手,柔声道:“小秋,走吧。”
天色将晚未晚,知秋被阿公牵着,按那人口中的路线直行,片刻后果真走到了一处深草林。
这野草生得高,又茂密,几乎遮挡了她全部视线。
尖锐的草尖划过她细嫩的皮肤,她趔趄两步,忽脚下一空。
阿公直接将她抱了起来,她环着阿公的脖子,小小的手心里全是阿公湿透衣衫的汗水。
知秋安静地趴在阿公背上,极目之处皆是同一片青绿,盯得久了,眼中甚至显出了许多重影。
陈维安的步伐很慢,知秋个子虽小,但他已年过六十,从山底攀上来已然耗费不少体力。
但他还是坚定的、一步一步的,穿过了整片深草林,登上了玲珑山的山顶。
知秋的脚踏到地面上,耳畔同时响起了“笃笃”的叩门声。
她仰头看向敲门的阿公,他喘着粗气,额间细密的汗珠顺着鬓间白发,不断往下落。
可感应到她关切的目光后,他仍是扯出了一个慈蔼的笑容,轻声道:“就快好了,小秋,就快没事了……”
他话音刚落,眼前纹路斑驳的木门忽然从里打开了。
知秋眨着眼,顺着一声绵长的“吱嘎——”,仰面而望。
那大概是她人生第一次,见到了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