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前调
“萤萤,萤萤?”
江萤睁开眼,是姥姥微笑的面孔,苍老的脸上结满了皱纹,一只粗糙的手摩挲着她的额头,有点痒。czyefang
“姥爷回家来了!”
她眼里闪过欣喜,用最快的速度从硌人的炕上爬起来,柴火最近烧得省,早上根本不暖,浑身都是冰冰凉。
“诶,别赤着脚丫,万一着凉了怎么办!”
姥爷大年初一就上了县衙那边修塑像,这都一个月了,终于回家。
“咋还跟你小时候一样,要把你姥爷撞倒咯!”
像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嗖得一声窜进了姥爷的厚棉袄里,江萤抬起晶晶亮的眼睛,嘻嘻笑:“你回来啦,上元节的时候舅娘带我和小石头去看灯了,今年集上还有兔子灯,两颗小眼睛刷成红的,特别好看。”
“这手上怎么伤的?”姥爷擦去脸上的雪,小心查看江萤手上星星点点的红痕。
她受惊似的缩回去。
“没,没事……”蔫头耷脑。
“晚上还在念书,烛油烫的?”姥爷哑着嗓子,心疼地盯着。
“乖,就那么喜欢念那个书吗?”
江萤眼底凄惶,收回手,抬起头:“我也在画画的,开春还是去集市上给人家画像,能挣钱养活自己,你别担心。”
姥爷摸着她乱蓬蓬的发尾,许久,道:“你看这是什么?”
他右手颤巍巍地从袖口掏出来一份红绸卷着的青绿册子。
打开之后,江萤差点没站稳:“这是……昆嵛学宫的擢选函?这是真的吗?哪里来的?”
按着那个姿势,姥爷本来下意识要伸出左手去拉她。
但是无法使力,半途又换成右手,踉跄地咳嗽了一声,江萤先一步托着他的肩膀,没有失去理智,皱眉:“你左手怎么了?”
她尝试着把那只手抬起来,它完全没有反应,顺势耷拉下去。
“能去天稷城考试了,萤萤要是考进了学宫,就不枉努力这么多年!”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江萤撇下那份册子,慌乱地按摩姥爷的左手。
姥姥在一旁垂泪。
“姥爷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不就折了个没用的左手吗!”瘦瘦的老头乐呵呵,“县令大人当时就站在那田埂上,那佛头忽然摇摇摆摆,就朝他砸了下来,若不是我眼疾手快,哪能把他救下来?若不是我救了他,哪来这好东西?”
他点了下那份擢选函:“萤萤,高兴吗?这不是你做梦都想去的地方吗!”
啪!
这次江萤真的睁开眼睛。
明晃晃的光照进室内,她支起上身,望着窗明几净和案上冒着热气的茶壶,胸腔里剧烈跳动。
一个很荒诞的念头:
这是人死后的归去来处吗?
她眯了眯眼睛,才察觉到一只灰色的肉肉的蝶子在她手边扁扁地贴着铺面。
“啊……”
下意识皱眉,梦蝶感受到触碰,倏地飞起在半空,与她大眼瞪小眼。
它飞速扇了两下翅膀,表达自己被突然喊醒的不满。
又飞到案上,柔软的触角碰了碰那只关盖的蜜罐。
她连忙起身为梦蝶打开罐子。
望着蝶子在奋力“食用”的身影,她眼睛忽然瞪大。
“大蛾子,这不是梦。”
“什么声音?”
阖上的窗还是飘进来外面吵吵嚷嚷的声音,好像有很多人想进来。
咚咚。
有人在敲门。
“谁啊?”她轻喊了声。
忽然,门外就安静了下来。
一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清秀少年从门缝里进来:
“师妹,你醒了啊!”
“陈……陈道友,”江萤注视着陈喆,昏迷过去之间的记忆开始涌现,“为什么喊我……师妹?”
“师父收了你做我徒弟,你自然就是我师妹!”陈喆舒了口气,将满满当当的食盘放在她眼前,“喏,点心是外面的人送的,大体还是昨日那些人,再加上……许多与你一同考过幻阵终试的学子,他们都想见你,看看是谁……”
他把那句“杀了东海世族的人”生生憋回去,观察着江萤的神色。
“师父是谁?”
“当然是昆嵛学宫的符修先生,张友仁。”
江萤坐在了椅子上,然后捉起一只绿豆糕囫囵塞进嘴里。
陈喆以为她是太饿了,殊不知她是震惊地差点躺在地上!
张友仁?那位名震天下的符师?虽然在那些边缘的破烂教材上没有读到关于这个人的详细记载,但是所有册子上都清楚明白地写着:
「冰霜雨雪雾符刀」,天下符武之首,刀人无影,杀人无形。作于,岐门之国,张友仁。
“我一直以为张先生是岐门人?”
陈喆一愣:“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师父在学宫待了少说也有十年。”
“张先生为什么要收我为徒……”
“这个,得你自己去问师父。”陈喆托腮,笑容和煦,他觉得这师妹是真的有点可爱,醒过来不哭不闹,也没有兴奋喜悦得上蹿下跳,只是红着眼睛往嘴里塞绿豆糕,黑溜溜的眼睛像警觉的小猫。
他倒了杯茶水,推到江萤眼前。
“慢点吃。”声音温柔。
“杀柴奉英的凶手……还有人继续查吗?”
“这恐怕不是你我能操心的事了,”陈喆唏嘘,“师妹不妨暂且先忘掉糟心事,今儿不光是你重获新生之日,还是你们这些新学子的大喜日子!”
“嗯?”
陈喆眼里光芒璀璨:“今日戊时正,仰春台上,鱼龙游,列华灯,是你们新生的拜师宴。”
杨灵高收到学宫禁令解除的消息时,正巧碰见来告信的杨瑾。
“堂兄为何踌躇不敢言?”杨灵高注意到他苍白的脸色,还有隐隐可闻到的血腥气。
杨瑾挫败地摇头,不时揉捏着腰后的伤处:“他们是铁了心要保那个江萤,咱们若是想动手,只能从长计议了。”
杨灵高冷哼,可见青色血管的白皙手臂抬高,抚摸着穹顶悬下的琉璃串。
“灵高,咱们要怎么做?叔父给我们下的令,是杀了江萤,现在,会不会坏他的事?”
“坏什么?”杨灵高不紧不慢一一轻嗅案上的香囊,“我爹想杀她,无非是因为她口出狂言。可她现在被管开阳保下来,说明背后是柴太后授意,这又成了柴家跟我家之间的私事了。”
“柴太后忽然转了性,定然是发现柴奉英真正的死因了!若她知道柴奉英是因为杨家才死的,会不会毁约反戈!”
“这里是学宫,”杨灵高冷冷瞥过去,掌心的兽印溢出杀气,“堂哥你要不要再嚷嚷一声让所有人都知道!”
杨瑾憋住话。
“这么多年一条船上的人,柴家还真能为这点小事就跟我们决裂不成!堂哥在这里纠结不休,不如花时间去找大伯问问,柴奉英的事到底是谁泄露给杨家的!这事从头到尾经手的只有大伯手底下的人!”
昨日。
管开阳结束商谈之后,连夜入宫。
柴蓉揉着疲惫的眼睛:“我那不成器的弟弟,极为宝贝他这个儿子,我倒是无所谓。特别是听到这混小子居然能上杨家的套,我就恨不得他身上没有半点柴家的血!”
管开阳递过拭泪的手帕。
抽泣的声音:“杨家这群贪心不足蛇吞象的东西,非要赔上我柴家一个小儿,他们才安心吗!”“娘娘虽悲伤,也得注意千万别让任何消息传到陛下的耳朵里,”管开阳语气轻哄,“陛下已经为东海和公孙丞相在朝堂上的针锋相对,而龙颜不悦了。若是知道柴家和杨家牵扯在一起搞出什么惊天阴谋,定然是要真的处治了!”
“他是我的亲子!”
“那不光是您的儿子,还是萧家人的陛下,娘娘。宗室王亲还有相党都一心要保二皇子殿下回都,要我说,先帝都驾崩三年了,二皇子还没有封王,已经是不合法度。现在又拦着不让人入都城,朝局会不稳,陛下的心会乱。且别忘了,陛下与他这位二弟,少时并未交恶,甚至可说是兄弟相亲,陛下夹在你们之间,定然是不好受的。”
“本宫一想起那个萧霁明,就想起他娘那双露着祸殃的眼睛!”
“那又何妨?公孙丞相如此相助萧霁明,不过是因其外祖多年前对他有所提携,又不是真的要造反,陛下已经是陛下了,娘娘在怕什么?”
“本宫……本宫……”
管开阳的手心温热,与她肌肤相触:“娘娘,殿下!别让陛下为难了,若是日后与杨家注定分道扬镳,至少得牢牢牵住陛下这棵大树才行。”
柴蓉叹了口气:“罢了,随他去吧。萧霁明这个人,我也不想再见!皇帝想让他去哪儿就去哪儿吧!只是本宫现还不能咽下从杨家那受的这口恶气!”
“那好办,就把气出到他面前啊!”管开阳循循善诱,“杨万两家的孩子还在学宫,姓江的女孩也留下来了,杨家看她不顺眼,您就不如向那个女孩施以恩惠,打压杨家的气焰,好叫他们知道,您一直如鲠在喉呢!”
柴蓉只思索片刻,冷哼一声,抬手:“来人,将本宫偏殿的奇珍异宝、珍稀药草列个单子,待会儿送去学宫!”
城郊祭坛,拉二皇子上都的三匹白马静静在马厩里吃草。
三里之外隐蔽的小院子。
曲凌风肌肉紧实的臂膀推开门,在砖墙不同的位置敲了十三下。
又掀开了一口井上的巨石板。
人进去之后,越走越别有洞天,初极黑,渐有光。
烛光跳跃在身前,还有蛛丝在慢慢探路,走出二里之后,才有一处明亮如地上的空间。
身着白衣、披黑色薄纱罩袍的身影浮现在眼前。
曲凌风单膝跪下:
“臣,卫尉曲凌风,参见二皇子殿下!”
那人转身,仙人之姿在光下有些灼目,骨相清冷,剑眉入鬓。
曲凌风在等着那句“曲大人请起”。
可萧霁明开口,声音如玉石相击:“回都的时候,在城郊遇见了柴家的少年,那个叫……柴奉英的?当时他出言不逊,我并未介怀,只是没料想到,相爷和曲大人为我做到这种程度,虽说杀人不过点头地,但现在天稷城杀东海的人,居然这么容易了。”
终于:“曲大人,请起。”
曲凌风蜷起膝盖,刚要说什么,对方又开口。
“可因为我,差点害了一个无辜的人。曲大人,我回都是为了踏踏故土、听听都城小曲的,你这样,把我立于负罪之地,我情何以堪?”
曲凌风膝盖一闪,有些尴尬:“名叫江萤的女孩,已经无事了。”
“这‘无事’,跟你曲大人,可有半分关系?”萧霁明眼神温和但锋利。
曲凌风未言。
“我不愿让他人因我受过,此事,望不会再有。”
……
“该赔的礼,霁明会自己送到。”
“殿下,这是何意?”曲凌风一惊。
“陛下已召我入宫,我可离开城郊祭坛了。”萧霁明神色淡淡,“还有一件小事。”
“何?”
“奉陛下之命,我将入昆嵛学宫,学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