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似梦
“苦主亲人在这呢,张先生。mshangyuewu”管开阳半躺在金丝软椅,双眼精光闪闪,看热闹不嫌事大。
张友仁顺着她手指望过去,正隐忍着痛楚和羞愤的杨瑾,缓缓低头。
“死的是你家人?”张友仁面色煞白地走过去,众人眼瞅着杨瑾小山一样的身躯震悚了一下,“这样,你们若是非要我徒弟的命,就杀了我好不好?把你的刀往我胸口捅,好吧?杀得死我算你给他报仇了,求求你,放了我徒弟行吗?”
杨瑾在张友仁忽然贴近的时候缩了下脖子。
谁能想到,几乎要声泪俱下的张先生,伸出罪恶的魔爪拍打他肩膀的时候,上面还带着酥得人全身发麻的灵泽,凉浸浸的气息贴着衣物深入肌理。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啊!
“张先生,即便是您的徒弟,也万万没有杀人脱罪的道理!”
“谁见到她杀了人!”张友仁一巴掌将他推出去,目眦欲裂,双髻耸动,“是你这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死者血亲,还是坐在这儿的堂堂廷尉,还是说你,这个尸位素餐、胳膊肘往外拐的柳华!”
叶枉之姗姗来迟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令人血脉偾张的画面。
“叶先生来了!”学子们叽叽喳喳地讨论。
“就知道烟霞亭有好戏,没想到精彩到这份上,这边张友仁和柳华当面开杀,还有一个廷尉隔岸观火,我猜叶枉之一定是来和稀泥的。”
叶枉之白衣翩然,走路还不忘整理头顶的三尺青玉冠,揽过张友仁的肩膀,小意温柔:“收徒弟是好事,但是和柳先生置什么气?先生们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倒是在学生面前失了体面。”
张友仁摩挲着发热的手心,冷冷地看着柳华。
“叶先生作为当事人,已经许多日不曾出现了,既然今日各位到得这样齐,不如移步兰庭,用三言两语,交待一下如何处置这案子。”
贺兰因向高台走了一步,朗声言道。
柳华淡淡瞟了在场所有人,凛起端庄肃容的神态,先一步转身,消失在一团白雾之中。
“好。”叶枉之也拍手称快。
见张友仁还在依依不舍地望着阵眼的方向,陈喆俯身轻声安抚:“放心师父,我会在这里守着师妹的。”有些局促的少年,话音缓慢却真诚。
张友仁点了点头并未看他,然后如梦方醒地扔下两句“你也算算做我的徒弟多久,一个灵台未育的小丫头都能卸掉你的符笔”,说完甩开臂膀跟在叶枉之身后。
陈喆愣在原地,脸色由白转红,脊背有些佝偻。
“小姑娘,”管开阳从软椅上起身时,转身向着鹿薇微笑,“能帮我在这等一会儿吗?待到那位叫江萤的孩子出阵的时候,帮我跟她说一声,廷尉管开阳,改日造访。”
“啊,好的管廷尉……可是您今日不是来带她走的吗?”
“还是太年轻,”管开阳悠闲地理了理袖子,“张友仁要收她做徒弟,我敢让她蹲大牢?张友仁若是不高兴了,柳华都打骂得,血染廷尉寺是很容易的事,本官可不想惹麻烦。”
鹿薇咋舌,揉了揉后脑勺。确实如此,张先生在这个学宫,是比玄武堂还恶霸的存在。她掏出口袋里的雪毛鼠,狠狠地揉了一把,然后往饿晕的小鼠嘴里扔了两颗豆子。
她试探性地走到发愣的陈喆身边。
“诶,陈喆,你师父为什么看上阵里这个了啊?”
陈喆一副被吓到的模样:“啊,我我我不知道,兴兴许师妹很有天赋吧。”
“哈,没事没事,我就问问,你别紧张。”
鹿薇苹果似的小脸低了低,继续揉搓自己的雪毛鼠,还在小鸡啄米似的碎碎念,管廷尉人好友善,完全不是那些稗官野史中的样子!
贺兰因阖上门,红衣在穹顶倒映的金光下熠熠生辉,他神色自若:“各位先生大人们,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只问,江萤难道真的是凶手吗?”
“她就不是凶手。”叶枉之失笑,抬起手,一道丈余高的灵壁凭空矗立,呈现在众人眼前的是那日阵中的映像。
雪瀑与狂风,夹杂着女声撕心裂肺的惊吼,能见到四个少年少女在挣扎的面容,天旋地转难以完全分辨。
“雪崩过去了半个时辰,而此时距离幻阵试炼十二时辰期满,只剩下一句话的时间,”叶枉之挥袖,使得画面定格在阵眼显现那一刻,“此时的画面,已经几乎看不到雪,说明雪崩的影响,并未及阵眼。你们看柴奉英的瞳孔,清晰明亮,不像是日薄西山的样子吧?”
“此时估计他们都是无意识的状态了,江萤已经半个身子都在阵眼之外,更没有办法在这个时候继续对柴奉英做什么。”张友仁掷地有声。
叶枉之一锤定音:“而且柴奉英一直到阵眼附近,都是活得好好的,说明问题在于出阵眼这个时间段内,有人在外围下了杀手,你觉得是谁,管廷尉?”
管开阳抱臂,好整以暇:“叶先生早有此证据,为什么这样迟才拿出来?”
柳华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所有人,面色古井无波。
叶枉之笑容和煦:“我也沉思多日了,想看看这事究竟能把谁牵扯进来,现在我是明白了,一开始至少杨家,是知道真凶是谁的,柴家也有所猜测,不然不会放着这么多疑点不去查,前期死咬着一个无辜的女孩要治她死罪。而且柴杨两家,都不敢说出这个真凶的名字吧?莫不是有什么把柄在人手上?”
蛛丝天眼的痕迹,柳华和贺兰因是亲眼所见的。但他们无一例外的都保持缄默。
学宫不在明面上介入朝廷党争,是铁律,是禁则。
管开阳收起笑容,眼神锐利如刀:“你们学宫在本官面前张口便来构陷,是不知道我是奉谁的旨意而来的吗?”
“柴太后坐镇月鸾宫,却对朝堂洞若观火,对于自己的盟友更是门清,”柳华终于不咸不淡地开口,“只怕是终于确认了自家孩子为什么而死,而这缘由又与杨家有关,两家产生了什么嫌隙吧?”
管开阳:“你们知道就好。”
……
气氛一时有些冰裂。
“我不管你们这些野心家有几窍玲珑心思,我的话扔在这,我只要我徒弟,听明白了吗?”
张友仁一字一顿,话音冷寒得像是下一秒就要祭符开刀。
管开阳毫不介怀:“学宫从来没心思也没有权力掺和东海世族的事,太后娘娘此刻更加没兴趣再逼死一个东海郡沁水县的名不见经传的小孩子了。各位,相安无事便罢。”
“管廷尉,”柳华忽而头一次睁眼打量这不正经的朝廷命官,“你现在,算是柴家那头的了?”
“禁城在哪,本官的心就在哪儿。”
呵,姓柴的太后是皇帝陛下的亲娘,这外戚还没斗死丞相,倒先和东海同乡闹起矛盾。
“学宫不是柴杨两家的廷尉寺,断不了他们的狱案,”柳华掷下一句话,朝向贺兰因,“学宫戒严解除。客人滞留已久,尽早离去得好。”
说完,门一开,学宫先生之首,无影无踪了。
江萤握着梦蝶的肉翅边缘,牙齿战战。
“大蛾子,你说我出去之后会见到什么呢?”
会不会像柴奉英一样,直接一道蛛丝网被勒死,这样的话她得赶紧把那根证物蛛丝握在手里,兴许还能把消息传递出去。
会不会……哪位神通广大的先生隔着几座峰峦,把她像蚂蚁一样按死?
那她在死前要大声喊:“真凶的作案凶器在我手里!后来人啊,一定要帮我洗清冤屈!”
在说“洗清冤屈”这几个字的时候,她眼前第一时间浮现出了贺兰因的脸。
所以在她筋疲力竭地感受到阵眼召唤的时候,心想外面是三更天了。
梦蝶依依不舍地用粗糙的触角摩擦她的面颊。
“我也不知道叶枉之在起幻阵的时候,用的是真兽还是幻象,若你是真兽,就跟我一同走,若是我死了,你就快飞,帮我给我姥爷托个梦,他就在山下。”
江萤絮絮叨叨,闭上眼的时候,好像闻到了姥爷做的咸酱面汤的味。
光芒如白昼。
耳畔叽叽喳喳。
“出来了出来了!”
“快快快,别挡着我,让我看看,是谁竟敢杀东海世族的人!”
“人家说自己的不是真凶!”
“哇,是位大眼睛的清秀道友呢!”
江萤揉了揉眼睛,唇畔上停留着一只拇指大小的灰色梦蝶。
“大蛾子……什么?”
她察觉到自己手里的笔正被死命地往外拉扯。
一位笑容谄媚、黑眼圈奇重的男学子正不好意思地握着她的破破烂烂的笔:“听说你是符师,你还把叶枉之的阵搞塌了,能让我握一下这支笔吗,过两日我就要上他的试炼课,我来借借好运?哦师妹,顺便讲声,我叫金盏!”
“金盏,你你你先上一边去,谁说这是你师妹了!”陈喆难得硬气,把他扒拉开。
“就是,这是人家陈喆的小师妹!”
“什么?”江萤眯起眼睛,望着那个像年画娃娃的女孩捡起她的梦蝶。
鹿薇:“好可爱的小蛾子,而且看得出,阿萤,她好喜欢你呀,不过瘦了点。”她从兜里掏出一小盒花蜜,梦蝶扑在浅浅的盒子里吨吨吨地吃了起来。
“走开走开,师妹在阵里待了整整十二时辰,需要休息!”
“哟,陈吉吉,怕师妹被我们蹭到是吧!”
“监察司刚才还帮忙了呢!不能因为首席不在,就把我们撇一边啊!”
“陈吉吉,快点把你师妹扶起来呀!”
在一群光鲜亮丽、风采照人的少男少女中,江萤的心空了一下,冰冷的身躯渐渐温暖起来,混沌的脑子辨认着一切。
“陈道友,之前夺你的笔还把你关进库房,实在对不住。”
这里好像没有人要杀她,江萤揪紧的心突然无处安置。
而且好像,每个人都对她怀着善意的好奇。
还有……
“师妹别怕,”陈喆先蹲下,用眼小心翼翼地询问,“有我在,让我送你先去休息,”
鹿薇不由分说地将江萤推上了他的背。
少女的眼眶有些茫然的湿润。
“阿萤很棒哎,第二次进幻阵也出来啦,你做得很好!”鹿薇笑起来的时候,嘴巴鼓起一个小包,“对咯,廷尉管开阳说等你有空的时候,可以去见见她。她人很好的,看你心情啦!”
江萤趴在陈喆背上的时候,还是有点懵懵的。
金盏还在给她抛媚眼:“阿萤师妹,保佑我哦!”
“想跟我师妹搭话,以后有的是机会。”陈喆挡开前面蜂拥而上想近距离看看江萤的人。
以后?
鹿薇笑着把吃饱飞不动的梦蝶放到江萤头顶的时候,江萤很小心地低声问它:
“大蛾子,这是梦吗?”
“是因为你让我做了太多噩梦,临死前赐我一次美梦吗?”
如果是,那真的是太好的梦了。
江萤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