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3
暴雪封山,两人退回何家村。mchuangshige
山顶气象万千变换,山下依旧翠草如碧。
进村后,青年向导逢人便夸张地说起这次九死一生的经历,愤怒地表示以后有钱也别找他,扎朵坐在栅栏边推纺车,听见喧哗声朝他俩看了一眼,瞪大眼睛:“我以为你们走了,结果你们居然是往山上走的,死了也活该!”
扎朵母亲在她脑袋上拍了一把,把两人请进屋,显然已经发现了碗下的金叶子,很是局促不安:“姑娘……”
“留着吧。”
“那,那我给你们铺毡子去,就在咱家歇一宿!”
山中不似平原,地窄人多屋小,两人要住下便得和扎朵母女打通铺,扎朵闹别扭,起初只是不理人,在母亲的数落声中,忽然大哭大喊:
“就是这些要进山的人,在山里杀了好多人!”
“把他们赶走,赶走!我不要和他们睡一个屋子,谁知道他们是不是也来杀人的!”
小孩子发起浑来,句句都是真话,妇人止不住哭喊,惊恐地扬手便要落个巴掌,一旁的荆白雀将她的手扭住,唇色苍白,摇摇欲坠。
想必是“天狼手”董仙府为了阻止他人闯入宝地,每年这些时候都守在山上,直到阳子瑜一案,才东窗事发。
比起虚弱疲惫的荆白雀,扎朵的神色更加可怕,她的眼睑通红,眼窝发青,俨然有发癫之兆,这个年纪放在山外,已近及笄,恐怕她懂事以来不只听到了风言风语,而是亲眼目睹过什么。
“别打她……”
没等她说完,小姑娘反身推了身前两人一把,抱着被子跑去草场上蹲着,吓得觅食的高山鼠兔一溜烟全钻进了洞里。
荆白雀立马给守在门口的宁峦山使了个眼色,让他出去看着孩子,自己则上前同妇人说话,只字不提方才孩子的失言,只当是胡话:“我们刚才过来,看到山坳东南面有间空屋子,那是谁家?能借我们住吗?”
妇人问:“你说坡后有个大坑的那间?”
荆白雀点头。
“那是何潘家……”妇人迟疑。
正巧扎朵的父亲喂完牛羊回来,听见他们的谈话,把草料往门口一摞,说:“反正也不会再有人住了,收拾收拾让他们去呗。”
“人去哪儿了?”荆白雀幽幽问。
男人顺口要答,妇人将他按住,抢声道:“有一年进山后没再出来,他还有个姑娘,后来也失踪了,村里就把屋子锁了起来,这些年人也没回来,怕是不会再回来了,山外的世界多好啊。”
她咧嘴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油灯昏惑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渗人。
正说着,外头忽然飘来笑声,宁峦山竟把小姑娘哄得开怀大笑,也不知道两个话都说不清的人怎么做到的,但他在江陵当捕头,三教九流,什么难缠小鬼都遇到过,多半有些路子。
不过最让荆白雀感到惊奇的,还是扎朵回心转意,宁愿和他们挤一挤,也不让他们上那空屋子住。
饭后,两人在屋前小坐片刻,夜里气温更低,冻得人站不住脚,索性都动了心思,去那间小屋又探了探,那间屋子没有想象中的旧,大概也就两三年的空置。
但他们最终还是没有住过去。
倒不是避讳,而是收留他们的家主人实在分不出多余的垫子被褥,在主屋里,至少还能共用。
说来也是令人哭笑不得,虽然这里的人得了不少钱财,但因为太过偏远,反倒用不出去,他们世居此地,从不主动出山,马帮又很长时间才会来一趟,带的东西少,还不够分,穷苦惯了的人,宁愿留着金子翡翠戴身上,也不会想去换丝绸被子。
长夜无趣,除了睡觉,家家户户早熄灯,妇人在门口翘望,担心她喊来更多的村人,见看不出什么也不好暴力进屋,两人只能先回到暖和的房间里。
扎朵翻身,拿屁股对着他们,荆白雀睡在中间,听着缭乱的呼吸,知道她没睡着,便拍了拍她的背问道:“那屋子里有鬼吗?”
“你才有鬼。”扎朵顺嘴接话,很快反应过来上当,赶紧闭嘴,过了会又气鼓鼓地坐起身来:“那间屋子里什么都没有,你别胡思乱想。”
“那你为何宁可委屈自己,也不让我们住过去?”
“我是怕澹澹姐什么时候就回来了,她以前对我很好,有什么好吃的都想着我,我不想外人破坏她家。”
“她去哪里了?”
扎朵闷闷地说:“我不知道。”
“好,我们不进去。”
荆白雀闭目养神,又不说话了,过了会,小姑娘憋着难受,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我不是针对你们,我让你们别进山是好意,小心别被人大卸八块。”
屋子里依然沉默。
“喂,你有没有在听?”扎朵忽然用力推她,荆白雀睁眼,一把攫住她的手,目光如电。
小姑娘被吓住,不敢动弹,听着荆白雀冷冷的质问声直往耳朵里飘:“你有没有见过一个老头?”
扎朵动了动嘴,不知想到什么,一副要呕吐的模样。
见此,荆白雀伸手拂穴,在她背上拍了一把,温柔地说:“他已经死了。”
小姑娘瞬间瘫软在地,蜷缩一团。
“……他被我杀了。”
扎朵瞪着眼,警惕地死死地盯着她,直到荆白雀保证会离开这里,她才支支吾吾自语起来:“那老头在山上杀了很多人,上村里找过何潘叔,后来何潘叔再也没回来,他肯定被老头杀了。”
荆白雀追问:“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们真想弄明白,就去问何麻子,他是整个村里见识最广,最受尊崇,知道最多的老人,不过他跟马帮出了趟远门,过些日子才回来。”
两人便又住了三日,本想再等等何麻子,也顺便养伤,但等到第四日时,村里有人四下议论说有外客进山,花重金找两个人,听那形容,正与他二人相符。
宁峦山心念一动,便往山门前去,果真看到两道熟悉的身影。
侯家两位公子都来了,大公子侯龄之伤还没好,但目光越过宁峦山,看见后方的人,一瞬狂喜,跑得比兔子还快。
“你没事吧?”
“……”
雪峰之下,情人花间,一向好修养的侯龄之急切地趔趄着向荆白雀跑去。
那一幕,无人能忘。
他本就生着一张惊艳群芳的脸,过分夺人目光,就在此刻,所有人都成了陪衬,远望着最艳丽的蝴蝶去拥抱除去风雪,不知人间的雪莲。
关切的话连珠而落。
宁峦山下巴都快掉在地上,当他是死人吗?挖墙脚也不是这么挖的!
不过荆女侠一向看谁都是浮云,她侧身一让,他便扑了个空,宁峦山不厚道地狂笑,直到几道目光落在身上,方才收敛,清了清喉咙问:“你们怎么来了?”
“你们追出成都后迟迟未归,我们怎能放心得下,这不沿途打听到你们往雪山去,便纠集人过来接应。”侯二解释,且担忧地看了一眼自家大哥,那位形骸放浪的公子已直起身,靠在云杉上,整张脸都染着劫后余生的松快的笑,仿佛刚才失态的是别人:“大哥他说自己曾经藏过白衣会要找的人,怕是他带累了你们,非要跟来。”
宁峦山的目光立时沉了下来,先前还揣着几分不正经,看那花花蝴蝶在荆白雀那里碰了个冷脸而暗自窃喜,如今却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他直奔荆白雀去,由着那风流的名声,任谁都会往浮浪想。
但其实……
荆白雀身上有什么他想确认的,或者说,他担心的,所以必须第一时间查看。
宁峦山不禁摒弃生理上对别的雄性生物的排斥和警惕,跳出思维定式审视起来,那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虽然一眨不眨盯着荆白雀的胸口,眼底却没有半分下流,反倒精光流露,仿佛在估量什么,过了一会,他的目光轻轻飞开,落在了对方随身的花布包上。
……除了内伤和皮外伤,荆白雀最重的伤便是胸骨的断裂。
是个男人都受不了,有人对自己的妻子当面献殷勤,一旁的侯明之尴尬不已,只能试着岔开话头:“东越的人竟也有几分西风的爽烈,贤伉俪追出去的时候,我等都吓坏了,对了,那凶手呢?”
他左右看了看,并不见人。
“死了。”
“死了?”侯明之惊讶不已,虽然他在武学一途上没有天赋,但也能瞧出那人武功不凡,高手陨落,何曾如此轻描淡写!
宁峦山笑了起来:“山中有狩猎的陷阱,还有猝不及防的雪崩,只能说多行不义必自毙。”说完,他施施然朝荆白雀走去。
大公子也恰在此时动了身子,走到荆白雀跟前,拱手作揖:“是在下唐突,这是赔礼。”
他递过去的是一颗药。
“在下挨了一掌,知道五脏六腑绞痛的感受,你追着那老不死的离开,能全身而退恐怕吃了苦头,这是家中所请名医炼制与在下的,但想来,你比在下更需要。”
荆白雀没接,却有另一只手伸过来替她拿住。
宁峦山朗声道:“我替夫人谢过大公子。”而后直接上手,拉着身边的人离开。荆白雀的心思全然不在这两人身上,只是遗憾,今次恐怕再无机会进山,不由长长吐了口气。
“离这个人远些!”宁峦山一脸严肃,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
荆白雀回头瞥了一眼,树下的那抹紫影已然转身,大笑而去,丝毫没有被挤兑的局促,仿佛来这一趟已得偿所愿。
侯家人在侧,两人没有再深入探讨,更没有提及宝藏的事,收拾一番后,和扎朵及家人辞别。小姑娘趴在栅栏上同他们挥手,依然是过去那股不耐烦,仿佛在说:“快走吧,别再来了!”
——
本着野兽般的警觉,荆白雀并没有向人透露自己的伤,以至于侯二没有准备马车,四人连带家丁,快马连夜出山。
自那日追着凶手出府后,侯府中一切风平浪静。
宁峦山双脚落地第一件事,却不是安心歇息,而是继续着手调查,荆白雀在他的掩护下,上侯夫人屋子里查探,却并没有找到情人花制作的香粉和胭脂。
听说那恶獠伏法,侯夫人终于安心,苦撑着打起精神,开始操办丧事,虽然没多管他们,但却在重新验尸上给他们软钉子,还是好说歹说,搬出胥吏文书要陈词结案,才开棺给看了一眼。
虽然只有一眼,但有些事情,在宁峦山心里越发清晰。
“弄碧夫人不是雪山的人,可以率先排除,而抓痕明显来自女子,绝非天狼手作为,而这里能接触到侯信的女子不多……”他轻轻推了一把荆白雀,眼神交换间似乎已有结论,后者不声不响离开灵堂,走向女子闺房。
而就在她走出花园时,一身斩衰丧服的大公子迎了上来,她往何处让,他便往何处堵,荆白雀抱臂站定,目光落在他那纤白的脖子上,要不是旧伤未好新伤又添,离离开侯府只差一步,真想一把扭断。
侯龄之却怡然颔首,丝毫不拘:“在下要自首觉举,家父死的那晚,在下隐瞒了一件事,事后后悔,细思之下恐与凶手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