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2
他们在村里走了一圈,仔细留意,不难发现有许多山外之物,最令人瞠目的是,其中一个寡妇手里居然戴着一只独山玉的镯子,如果宁峦山没记错,此玉出产于南阳,他随即鼓动荆白雀套话,结果如他所料,这里的人十之八九是没出过山的。zhaikangpei
帮荆白雀背刀的他不禁紧了紧布包的袋子。
虽然披了一件借来的袄子,但盖不住胸前的斑斑血迹和裙摆在打斗中的破损,不时有热心的青年靠过来,询问他们是否需要劳力,并自告奋勇可以背着抬着这位受伤的姑娘下山。
荆白雀却微笑着拒绝,并顺势提了一嘴:“我们不下山,我们要进雪山。”
青年的脸色立刻比那寡妇手里的镯子翠色还足,古怪地看了他们两眼,默不作声地走开了。
宁峦山留意着那些在附近徘徊的影子,随时准备把刀递给荆白雀,后者却推了一手,目不斜视继续往前漫步:“不是打家劫舍的,应该有人告诫过他们不要乱说话。”
他半眯着眼睛,当他们提到是否有人进山时,那些人总是目光闪烁,又飞快低下头去,想到多次出入雪山的天狼手,他心里很不平静。
“如果是这样……”
宁峦山摸着下巴,暗自琢磨该如何才能撬开这些人的嘴巴。
“总有胆大的。”荆白雀轻笑一声,往前走了几步,下坡时故意滑坐在地上,随身带着的金叶子洒出一些。
村里人眼睛都亮了,有人鼓起勇气走过来问:“你们进山做什么?雪山吃人的,若是遇到雪崩,尸体都找不回来!”
荆白雀道:“我们就是去收尸的。”
生怕他们寻宝的村民面面相觑。
“实不相瞒,家中曾有长辈,多年前只身进入西蜀雪山,后再无音信,恐已遇难,因此特派我俩前来,想寻个全尸,入土为安,也好叫家中老人得个宽慰。”她随即抱拳,“我们从冰川谷来,也知道其中险峻,全尸我们已经不指望,若能寻得三两衣物或是随身佩剑,也能安心离开。”
听她那口吻语气,似乎因为受伤而有些不耐,对方也知道她不过奉命行事,于是有些动心,但又很是犹疑,紧在喉咙的那口气不上不下。身后抱着草料走过的中年男人砸了颗石子儿过来,青年抱歉地看了荆白雀一眼,朝男人跑去。
“……那个老头已经很久没来过了,要不就接这笔生意,反正不进山谷。”
隔着老远,依稀有些话音顺着风飘进耳朵,荆白雀拍了拍宁峦山的肩,朝他脚上抬起下巴:“买双毡帽靴子,准备进山。”
“你怎么不买?”
荆白雀微微一笑,理直气壮地说:“你背我。”
“喂,别得寸进尺啊,我不是来给你当牛做马的。”宁峦山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指指点点地警告。
荆白雀站在山坡上,居高临下睥睨:“那你想做甚?”
“我……”
——老子要当家作主!
——
给他们带路的是个高大强壮的男人,二十岁上下,头上裹着黑色的包帽,虽然生在雪山,皮肤却黝黑。他拿钱接受委托,带他们往雀儿山走,冰川下冻着一些衣服碎片,荆白雀假装看了看,但都没有捡。
站在原地回望,能看到阳子瑜身死的那个谷口,但与他们第一次来时相距甚远,而前方就是雀儿山,山体依旧宏伟高大,都说望山跑死马,当初阳子瑜为天狼手发现,按两人追及的脚力推测,宝剑应该就在这附近。
但此处沟壑纵横,错综复杂,加上地势渐高积雪不化,白茫茫一片着实叫人难以辨别,即便有向导,他们也绕了好几次回头路。
青年焦急敦促,尤其在天色渐变之后,和上次那向导一样,露出惊恐和不安:“你们,你们找到了吗?”
没人接话,只有沉沉的呼吸飘荡在山中。
“你们到底要找什么,不在地下,难道在天上吗?”青年向导不解,人不幸遇难,遗物如果地上没有,那就真的什么也找不到,要么就是这人被埋进几十米深的冰层里,要么他到了不该去的地方,死在了不该死的地方,若是要进山,加钱他也不会去的。
宁峦山假装没听见他说话,闷头脱队,深一脚浅一脚往前,却不慎踩着雪坑往下摔,荆白雀眼疾手快捞了他一把,两人一同吊在坡上。
“你骨头还好吗?”他担忧地上望。
“吊一个你还不至于被拉成麻花。”荆白雀打趣着,忽然看到他脸上表情凝固,嘴唇颤抖,分明在说“真的在天上”。
她心里一动,随后用力甩臂,借着惯性把他摔在冰上,随后轻功一纵,朝着他刚才仰头的方向飞掠。
那夜在山坡上,虽然被白光晃了眼睛,但距离遥远,且山上白茫茫看不清,细细想来,若是个高手,飞剑于山也不是不可能!
厚重的积雪下是坚硬的冰川,以荆白雀的轻功,无法一口气登顶,向下坠滑至少三次。
一旁的青年向导正欲制止,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觉得手上一空,回头时宁峦山已经拉开包袱,抡臂将楔形锥子上抛,荆白雀吊在岩石上,翻转刀刃,将锥子打入山体,借力上攀,而后伸手一握。
横在眼前的是一柄三尺三寸的四面汉剑,开刃薄且锋利,刃上辅着一层菱形暗纹,精巧而华丽,手柄尾部并未挂坠剑穗,只缠了一圈已经为手汗污黑的红绸带,吊着一枚铜钱,在风雪中愁肠百结。
剑身大半没入雪山,依稀能辨认剩下那一半剑身上的铭文。
木制楔形锥承重,受不得寒气开裂,荆白雀摇摇欲坠,不敢再耽搁,握住剑柄用力向外拔。
下方的青年向导张大嘴巴,惊恐后退,宁峦山却担忧地往前进。
积雪飞溅,露出厚实的冰层——
多年的冰霜蚕食,那黑铁剑身俨然已与雪山契合一体,荆白雀向外拉扯,冰面瞬间布满龟裂花纹,随后咔咔两声,轰鸣着崩裂。
冰渣子打在脸上,她只觉得面颊一热,飞出的鲜血还没落地,已然凝成了宝珠。
再这样下去,必然会引发雪崩,荆白雀立时放弃,反身往下跳,张开手臂护住正翘首以待的宁峦山。
鸽子蛋大的碎片,簌簌打在了她的背上。
——
“天狼手给你前胸来一下,破冰给你后背来一下,负负得正是吧,你是懂怎么正骨的。”宁峦山搓着手,把酒囊塞到她手里,阴阳怪气地说。
裂冰和积雪挡住了来路,迫使他们不得不绕远,可天公不作美,方才走到半路,迎头撞上了风雪。
即便是暑气最盛的七八月,雪山之巅的寒冷依然不容小觑。
在青年向导的带领下,他们寻到一处山洞躲避风雪,在几度生火失败之后,那高大健壮的青年终于忍不住咕噜两声:“你们太可怕了,下次给俺金砖,俺也不进山。”
荆白雀装作没听见他俩的念叨,喝了口酒,挥袖擦嘴,要起身去看看外间的风雪,想折回去再看一次宝剑的心蠢蠢欲动。
“你刚才说剑上有字?”宁峦山目光追着她。
“是,但被雪埋了,只有一半。”她顿了一下,坐回他身边:“——走云连风。”
“走云连风?”
宁峦山两手搭在膝盖上,盯着脚边被风吹得来回滚动的石头渣子,如果他没有记错,这是一门绝技,也是一个江湖诨名。
荆白雀以为他对江湖中人和事并无涉猎,便率先开口解释:“多年以前,秦国有一高手名叫汪神素,其独门轻功便号‘走云连风’,因其百万雄师中亦可来去自如,丝毫不弱于中原武林‘千里孤踪’郎飞燕,世人便将二者合称为南郎北汪。”
“你说到汪神素我便有些印象,听说他不隶属于任何宗门,只效力于秦国的国君姚兴。”宁峦山忽然接话,“没想到此人不但轻功了得,还是个剑法大家。”
荆白雀目光微沉,心道:
绝壁之上,剑入冰峰,轻功与剑技都缺一不可,以自己和天狼手的修为,仍需借助外力才可攀缘,他能一气呵成,纵身上山,确实堪称大家。
宁峦山摸着下巴,自言自语:“秦国高手为何会出现在雀儿山山口,又为何会把佩剑留在雪山上?”
“用来指路的。”
荆白雀的声音在山洞里低低回荡。
雀儿山山口,群峰如障,深浅纵横,形似迷宫,他们才摸到谷口,便已迷失数次,若要深入腹地又不至于被困死在冰天雪地之中,无论如何都需要留下指路的标识,但西蜀高寒,一年之中至少大半的日子风吹雪落,寻常的标记很容易因为一场雪而覆没,于是,这位秦国高手便以佩剑为凭,剑锋所指的方向,便是正确的路。
宁峦山恍然,附和道:“也是,那么高的地方,一眼就能看到,定方位再适合不过,即便被发现,寻常人想要爬上去毁掉也非轻而易举,也就天狼手之流,尚可一试,不过他来此没准就是图谋宝藏,又何必毁去,你说是吧?”
想起阳子瑜手指上被撕掉的皮,他不迭闭上眼睛,缓缓呼出一口气来平复心里的波澜。
如阳子瑜这般对雪山甚为熟悉,又爱剑成痴的,蓦地发现雪峰上插着一柄宝剑,就跟强盗匪徒看到了金子,即便知道会九死一生,粉身碎骨,也会爬上绝壁摘取。
都能威胁村里的人不许进山,一个大活人挂在黑白分明的雪峰上,董仙府除非是睁眼瞎,想不看到都不行。
恐怕阳子瑜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因何而死。
山洞里没人接话,只有风声悲鸣呜咽。
荆白雀几次将拳头握紧又松开,难耐心潮澎湃,根本没注意旁人说话,直到被支过来的手肘顶了一把,茫然抬眸:“什么?”
宁峦山指了指从洞口往回走的向导:“叽里呱啦的我也听不懂。”
她将目光移开,那青年撞上她的视线,立刻指着外头,激动地连连跳脚,她当即推开宁峦山,不要命似的顶着风雪往外冲:“他说风雪一小我们就必须头也不回下山,否则就再也别想出去。”
“你疯……”
不等宁峦山抢身将她拉回来,荆白雀忽然又回心转意,走了回来,除去那双眼睛里稍纵即逝的黯淡,一切如常。
“是我鲁莽了。”
这个女人有时确实疯狂,连那向导遭受三番五次的惊吓后,也已习以为常,但不知为何,宁峦山脑子里忽然浮起一丝古怪的念头——
荆白雀刚才想出去是真的,但回头却不是因为见识了风雪的威力而心甘情愿回头。
宁峦山不迭转过头去看她,身边的人正好别过脸去,抓起酒囊猛喝了一口。
他心里的疑惑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