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新（四）
江鸣雪今日醒来时，发觉自己睡在承天殿的软榻上，一时有些恍惚。fangzexs
燕晗似乎已经去上早朝了。
她身上还残留着梨花醉的酒气，头脑也有几分昏沉，后知后觉意识到昨夜的经历后，她莫名感到几分无措和疑惑。
燕晗为什么要探查她过往的底细？又为什么说要帮她复仇？
即便她醉得不省人事，又怎么会让她睡在承天殿的软榻之上？岂非僭越？
江鸣雪努力地回忆着昨夜的场面，回忆起燕晗宁静虔诚的神色和温柔迷离的眼睛，淡淡地注视着她诉说过往的旧事。虽然今生她对他多有戒备，但她还是不得不承认，那样的神色委实算不上虚假，更难以和阴谋猜忌联系在一起。
她莫名觉得，今生的燕晗实在变了许多。
前世总是她竭尽所能去窥探燕晗的真心，而今燕晗的种种言行，倒给她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似乎从前她对燕晗的情谊并非没有回响，只是换了今生的他在偿还。
但这怎么可能呢？
今世他们初识不久，按照她对燕晗的了解，他那种孤高自负的人，明明对世间的大多数人和事都只有漠然，又怎么可能关心她呢？怎么可能纡尊降贵，去费力了解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的过往呢？
江鸣雪觉得兴许是自己多思了。
又或是燕晗觉得她的身份另有蹊跷，在留意探查她和她背后的势力。
江鸣雪在承天殿里思索了片刻，一时没有出去，刚刚回过神来的时候，见鹤冰冷着脸走进来，像是复命一般，“江姑娘，今晨陛下交代还有些折子没有理清楚，请你替他分门别类。”
“早膳已经备好了，你可以在此先用着。”
说着，几个侍女端上了些精致的早膳，几乎都是甜食，里面有她最喜欢的糖糕，散发出牛乳温暖的香气。因为是宫里的手艺，确实不知比坊间的精巧多少倍，只是她依稀记得，从前的燕晗是很不喜甜的。
所以送进承天殿的吃食从未有过甜食，甚至连半点糖都放不得。
即便是顺便留她用膳，为何会出现这样不合时宜的东西呢？
江鸣雪愣了愣，莫名觉得有些不妥，但现下她确实有些饿了，只是静静用了早膳，没有深思太多。不知为何，这随意送来的每一道点心都很合她胃口，甜而不腻，清香绵软，她很喜欢这种温暖细腻的味道。
等成山的折子都理完，日头已经接近中午，她便也从承天殿告辞了。
只是有鹤冰，在她走后依然不解。
他不知道今日燕晗为什么不带他去上朝，不知道陛下为什么要把他已经理好的折子又弄乱，又为什么交代他那么多莫名其妙的点心，让人送来那样奇怪的早膳。
他自小就被先帝指给燕晗当近卫，在燕晗还是皇子的时候，倒也不是不喜欢甜食。只是那时年幼的宣明帝也喜欢，太后总是将所有点心都先紧着燕晗的那个皇弟，只有挑剩下的才会再给燕晗。
那时鹤冰很不解，皇室绝没有必要在吃食上节省，太后明明大可以让人将所有点心都备上两份，但她却并没有。
于是后来，燕晗就渐渐很厌恶甜食了。
甚至但凡有宫人在承天殿附近吃点糖糕点心，他见到总要不高兴。所以御膳房的宫人都很谨慎，从未往承天殿送过什么添了糖的吃食。
不知怎么，陛下今日让人送来这么甜腻的早膳……
鹤冰看着江鸣雪渐渐远去的身影，心头虽然还是很困惑，但是似乎又有一种朦胧的直觉。只是他向来在情感上愚钝迟缓，一时倒也说不上来个中缘由。
直到后来，鹤冰才逐渐知道，什么叫做在意与爱护。那是燕晗亲自教会他的。
……
今日的阳光明明很明亮，却似乎没有温度，苍白地照在三宫六院，也照在太后宫门前的白绸上，使那白绸的白变得十分刺眼晃目。
江鸣雪从承天殿出来以后，想着离午膳还有一段时辰，便没有直接回住处，而是绕到了这里。
前世，宣明帝死后，她常伴御前，宫人们对此流言不断。太后对她似乎很是怨恨，几欲处死她，却总是被燕晗拦了下来。
所以她莫名觉得，前世杀死她的人或许正与陈太后有关。
只是听闻太后这段时日以来一直为宣明帝服丧，形影悲怆，以泪洗面，连门都没怎么出过，她倒是只能略从这门前看一看。
因为燕晗是弑君篡位的，他杀死宣明帝以后，也并没有给自己的弟弟办什么很隆重的丧仪。朝臣噤声，阖宫肃然，却没有人敢置喙什么，宣明帝的死似乎就那样被轻轻地揭过了。
燕晗还是和前世一样，废除了后妃和宫女殉葬的古制，让原本就冷清的葬礼更加凄然。
世人和史官自然不会觉得他是心怀仁慈，怜悯无辜，只是唾骂这个暴虐的帝王一句心狠手辣，戕害手足，连丧仪都不愿意给兄弟一个体面，伪善自私，凉薄寡仁，更坐实了他乱臣贼子的名头。
只是并没有人敢把这种想法表露出来。
只有太后，她大张旗鼓地祭典自己的爱子，在宫里不合时宜地挂上白绸，请乐师在她宫里奏着哀乐，一日不停。而她的另一个儿子，燕晗，并没有插手什么。
江鸣雪在外面站了一会，莫名觉得那个乐音有些诡异，断断续续却不绝于耳，掺杂着女人们尖锐的悲泣，让她想起太后那张漂亮的脸上疯狂的笑意。
一阵冷风吹来，江鸣雪不由地打了个寒颤。
她今日似乎并没有发现什么线索，只更加确信了天子与太后不睦的推测。但今生她本能地对燕晗的往事敬而远之，所以她并没有对此深思什么，也并不太好奇这对母子的关系。
回去的路上，她听见宫人们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些什么。
“日前太后为着先皇的丧仪与陛下争执了好一会，我在承天殿外听得真真的。”
“真是没想到，陛下不仅残害兄弟，连自己的生母都这般狠心对待……”
“姑奶奶你们说什么呢！被人听到你们这小命要不要啊？”
江鸣雪匆匆从她们身侧路过，无奈笑了笑。换做前世的她，大约会停下了与她们分辩，直到让她们意识到，正是燕晗保下了她们当下的太平，甚至改变了她们殉葬的命运。
但她已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
想起前世的种种，秋风似乎都变得更加冷。江鸣雪站在风口，觉得比起为燕晗申辩，赶紧回到一个温暖的地方才最重要。
……
进来已经有了些初冬的意味，即便早朝几乎议到了中午，天气依然并不和暖。朝臣的官服此刻略显单薄，只是因为御前的仪态，官员们都很肃然端正地在朝中站着。
因为比起深秋的寒凉，更让人胆寒的，是天子的态度。
接近年下，朝中琐事繁多。北旱南涝，流民不断。南越逡扰，边境更是不大安定，朝廷中关于是战是和的争论从未停歇，各中牵扯颇多，党羽勾结，各执一词。只是虽然庭下众臣吵个没完，却无人敢正面请求圣意。
燕晗今日一言未发，只是按照百官对这位杀伐决断的新君的揣度，众人以为燕晗必然是更偏向出兵的。
唐明月不动声色地站着，暗自观察了一下朝中风向，只是觉得双方这样僵持不下，大约并没有多少为了天下人考虑的原因，一时按住不表。
“陛下。”
站在最前面的一个老臣缓缓站了出来，百官顿时噤声。等了一会，谢太师才接着开口，态度雍容，似乎全然没有惧色：“那南越几度侵扰，边境不安，百姓不宁，若一再退让，实在有辱国威。”
太师谢氏，位高权重，三朝元老，此刻率先进言，大约是摸准了天子的心意，一时之间群臣应和，谢党更是猖狂，大有得意之势。
先前主张议和的官员，此刻倒是不敢一争长短了，纷纷闭口不言。
所有人都在看着龙椅上的天子。
燕晗漠然地俯视着这些人，厌烦地皱了皱眉，似乎有些懒得说话，连贵为百官之首的谢太师都没有理会。
唐明月暗自斟酌了片刻，还是站了出来，缓缓跪下。
“陛下，虽然太师说得有理，国威不可轻犯，但眼下百姓疲敝，不宜出兵。即便征讨，也请陛下三思而行，与民休息，切莫伤及国本。”
他知道燕晗势必不会把他说的话放在眼里，但此刻太师已然发话，朝中风向大变。再没有人发出点不同的声音，事态估计就无可转圜了。
天子听不听不要紧，有人说出来才要紧。
只是唐明月没想到的是，燕晗竟当着百官的面，缓缓站了起来。
大荣尚黑，燕晗穿着一件墨色的华服，衣摆席地，上面金龙盘踞，在光线下粲然生辉。黄金冠冕上的珠帘随着他的步子摇曳，但燕晗的仪态很好，珠帘的晃动并不大，却还是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那是专属于皇权的，对天下万民的压迫感。
唐明月不是一个庸懦的人，他依然在地上跪得很端正，面无惧色。只是在燕晗步步逼近时，难免还是觉得有些沉重。
百官也看着天子。
两个站在末尾的官员趁无人注意，暗自将头凑得近了近，耳语道：“陛下定是要开战啊。这唐大人如此触动陛下的逆鳞，今日怕是不好收场。可惜了，这样一个英年才俊……”
不仅他们，朝中百官都这样想。
燕晗走过太师的身旁，未着一眼，径直朝唐明月走去。
唐明月低着头，思索着一会应该如何回应天子的雷霆之怒，忽感觉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抬头一看，正对上燕晗意味不明的目光。
“唐爱卿说得有理。”
燕晗顿了顿，动作有些僵硬地将他扶起来，轻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不太自然的弧度，“朕会好生考虑。”
“散朝。”
唐明月有些错愕地愣在原地。
下朝后，许多朝臣都向他涌来。主和的官员都赞他方才临危不惧，敢于直言。连谢党的人都一应涌了上来，在旁应和了几句，虽然太师权倾朝野，他们却也觉得唐明月是后起之秀，不可小觑。
毕竟，新君还未对哪个臣子如此亲厚。
唐明月还是维系着平日里温和的笑意，搪塞敷衍完众人，才有些晃神地回忆起方才的种种。
唐……爱卿？
在他印象里，燕晗从来没有这样称呼过任何人。何况上次他与阿雪一起见到燕晗的时候，他分明还是神色阴鸷的，那时的目光说是憎恨也不为过……
唐明月回过头，遥遥朝明堂上天子的龙椅望了一眼，觉得很不解。
他莫名觉得，天子对他的态度温和了许多，这对观澜阁确实是一件好事。但当中发生了什么，他却一时道不清楚，打算改日问问在御前行走的妹妹。
在百官各自回府时，燕晗也回到承天殿。
他只休息了片刻，就朝身边的老太监开口：“朕方才看着，可还和善？”
刘公公吓得不轻，从早朝燕晗那一反常态的一扶开始，他的脸上就有些慌乱，此刻忙说：“和善，和善！陛下方才瞧着，活脱脱就是一个仁君呐！”
“就连老奴看着，都觉得十分亲切，暖上心头呢！”
燕晗没说话，只是有些安心地点了点头。
想起江鸣雪前世红着眼质问他时的绝望与愤怒，燕晗觉得，自己要重新考虑一下对待唐明月的态度。
他要保他性命，还要给他权柄和高位。
他对唐明月越好，江鸣雪兴许就能渐渐忘却前世至亲的死，淡忘那种彻骨的痛苦，连同心中对他的芥蒂，大约也会少上一些。
燕晗想着，又拿起一面精致的铜镜，有些艰难地重复了一下方才那个牵强的笑意。
他的自负几乎无处不在。就如同此刻，燕晗也依然坚信，自己冰冷的脸上神色温和，慈善可亲，一看就是个宽和的皇帝。
他一直对唐明月宽和着，江鸣雪总会宽宥他的。
作者有话要说：
燕狗，雪宝是不会原谅你的……另，马上要圣诞了，祝读者宝贝们圣诞节快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