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月色如新(三) 你是不是……
江鸣雪今日又在睡梦中惊醒。mbaiwenzai
她又梦见前世的结局,梦见冰冷的雪,温热的血,戴着黑色面纱的人向她走来。梦见顾岸一袭红衣,消失在大雪中,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前世杀了她又凌迟顾岸的人,今生大约也不会放过他们。
可她还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好在眼前依然是一个极为平静的午后,让江鸣雪心中有些庆幸。
窗外秋阳正暖,连梧桐上的霜意都消退了许多,院子里安安静静的,只有一只毛色雪白的大猫,在庭院里晒着太阳。
虽然还是要步步为营,到底是让人觉得温暖明亮一些。
江鸣雪靠在窗边,漫不经心地翻着手里的书,有点读不进去。
她在等人。
顾岸如约出现在门外。
不知道为什么,院子里那只猫一见到他,像是一个圆滚的雪球,很快溜到了少年的脚边,在他的衣摆上蹭了蹭,爪子将衣料抓出了几道划痕。
顾岸微微一愣,随即弯腰把那只猫抱了起来。
他生得白,即便在猫儿如雪的毛色旁,也不显得逊色。夕阳的残照洒在雪白的银猫身上,也洒在少年的脸上,他垂眸看着那只猫,目光像秋水一样柔软。
顾岸摸着那只猫,修长的指节淹没在小猫洁白浓密的毛发中,抬眼间,他有些犹疑地开口,
“是你的猫吗?”
“嗯。”江鸣雪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你喜欢猫?”
顾岸的神色闪了闪,声音却很平淡:“母亲喜欢,从前家里也养了一只,和它有些像,总爱扑在我脚边。只是后来,那只猫被顾家牵累了。”
“株连就株连,连只猫都不肯放过……”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有些轻,鸟羽般的眼睫颤了颤,声音低到让人有些听不见。
这只猫是江鸣雪在宫里捡来的。前世她每日忙着四处筹谋,忙着给燕晗唱曲献舞,并没有精力照顾猫狗花草。也并没有留心,细细了解顾岸的曾经。
“它很喜欢你呢。”江鸣雪并没有再追问什么,只是轻声说,“今后你多帮我照看一下它吧。”
顾岸一愣,略点了点头。
“我今日让你前来,也不为别的什么事情。”江鸣雪见他面色和缓些了,便言归正传,“只是想和你嘱咐一句,虽然陛下名义上让你做我的近卫,但你无需对我负什么责。”
“我要你永远以自己为重。”
江鸣雪难得严肃郑重地看着他,“我知道,嘉平侯亡故,北齐有很多军中旧部想要追随你,你一直不想牵累他们,所以按住不发。但我要你重新联系他们……”
“我会借大荣之力庇护他们,也会让大荣助你,还顾家一个公道。”
其实江鸣雪也知道,今生她与顾岸初见,未必能很快获得他的信任,但她却想先跨出那一步。
“你为什么帮我?”
顾岸有些错愕地看着她,手心有些发烫。
这个问题江鸣雪前世就回答过,这回她稍微改了一下答案:“你可以认为,因为我们有共同的敌人。但不论你信不信,我这么做最主要的原因是……”
“我希望你能永远是那个骄傲的北齐世子。”
阳光从梧桐的枝叶间倾洒进房里,在顾岸的脸上投下淡淡的影,将人衬得美好而脆弱,在阳光闪过他的眉眼时,那双眼睛格外莹润,像是蓄着一颗泪。
“阁下如何称呼?”
顾岸对江鸣雪行了一个很郑重的礼,那是父亲曾经教他的,将帅该对君王行的礼。
江鸣雪并不了解北齐的礼制,她只是笑道:“我比你年长,你该叫我姐姐。”
……
今日,阿槿研制出了一道新菜,她料定江鸣雪一定会喜欢,于是特地做了满满一桌的晚膳。
江鸣雪不想扫她的兴,多吃了半碗饭,故而今日出门得有些晚。
等她到承天殿外时,上弦月已经升到宫宇的檐角处了。
大殿内,除了厚重的安息香,还弥漫着梨花醉的味道。那是燕晗最喜欢的酒,在浓厚的熏香中依然酒香浓郁,可见他今日大约喝了不少。
燕晗的酒量很好,即便喝了许多酒,也依旧可以神色如常,心智清明,只有那双琥珀般的眼睛在烛火下反射出有些涣散的光,定定地望着江鸣雪。
她来得有些晚,行完礼,见桌上的奏折都是处理过的,正齐整地摞着,不知道既然政事已毕,不需要她在旁侍奉文墨了,为什么还要召她过来。
燕晗像是怕她转身告退,很快便开口:“过来。”
“陪朕喝两杯。”
虽然有些不情愿,但江鸣雪一时想不到推诿的理由,便还是上前,老老实实地饮下一杯酒,轻声道,
“多谢陛下赏赐。”
这是她第一次喝梨花醉,酒香浓郁,花香清逸,难怪燕晗会喜欢。不过这酒虽然好喝,但大约还是有些烈,江鸣雪的酒量并不好,只一杯就让她觉得有些昏沉。
大殿里的银碳烧得很热,大约是又喝了酒的缘故,她的脸渐渐染上一层薄红。
低头垂眼间,她似乎能感受到那个人有些清冷的目光。
“朕去查过你的往事。”
燕晗这几日想了许久,他觉得自己今世该对江鸣雪坦诚一些,此刻借着酒意,他终于淡淡道:“朕知道你从前过得,很艰难……”
他顿了顿,因为前世得知了江鸣雪身上还有观澜阁的身份,想着她此时大约是不想暴露的,所以他只提她的幼年往事,也并不道明她与唐明月的关系。
江鸣雪的眸子闪了闪,二人对视的刹那,她有些难堪地偏过头。
原只是片刻的脆弱,却让燕晗觉得心口一阵钝痛。
“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
帝王轻轻开口,大约是用尽了这辈子所有的柔情,他温声道:“欺负你的人,朕帮你把他们都杀了。”
“不要难过了。”
燕晗的眼睛实在是人间绝色,甚至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当他用虔诚而迷离的眼神望向一个人时,眼中流淌的波光总会给人一种被他珍视的感觉。
江鸣雪看着他,莫名觉得自己的醉意又深了几分。
她不知道燕晗今生为什么会突然查起她的往事,又是为什么突然要替她报仇。如果是许多年前,她还是那个无助的孩子的时候,她大约会很毫不犹豫地,将践踏过江家的人都和盘托出。
不管他们是谁,不管有多少人。她手中的刀是帝王,怎么会有报不了的仇。
但是现在,她还是借着未被醉意侵蚀的神智,笑着摇了摇头,“不必的,陛下。”
“为何?”
燕晗凝神看着她,轻轻问道。
“我母亲曾经有一支白玉芙蓉簪子,油润漂亮,是她的嫁妆。母亲说,等我出嫁的时候,就亲自为我戴上。”
江鸣雪说着,在燕晗柔软的目光中,又缓缓饮下了一杯梨花醉,“后来一场大火,我再也没有母亲了。许多母亲曾经接济过的流民,走进已经焚毁的江家旧邸,将金银玉石洗劫一空,我和哥哥躲在外面偷偷哭,却不敢进去。”
“夜里我们悄悄回到家,母亲身上只剩下一件单薄中衣,连同头上那支白玉簪子也没有了。”
“我当时真的很憎恨这些人,明明平日里,父亲母亲帮了他们那样多……”
说到这里,江鸣雪停了下来,无声地眨了眨眼,一滴眼泪落在她的手背上。
在燕晗眼中,那是很烫的一滴泪。
“我和兄长没钱吃饭,只能去当铺当掉从小戴着的玉坠。”
江鸣雪揉了揉眼睛,神色似乎平静了一些,“在那家当铺里,我又看见了母亲的那只白玉芙蓉簪子。是一个老人拿去当的,我很快就猜到,他也是那群洗劫江家的人中的一个。”
“那个老人穿着一身破布,干瘦得像副骨架,眼球嵌在深深的眼窝里,一只腿上生着蛆,已经腐了。他怀里抱着一个孩子,似乎是染着时疾,高热不退,如果没人医治,大约活不过那个冬天。”
“当铺的掌柜见老人穷苦不识货,只报了十几两银子,想要骗到那支簪子。于是老人就拖着一条烂腿,跪在当铺前,一连磕了十几个响头,求他多开几两银子,才能够那个孩子的药钱。”
“陛下,一直到今天,我都没有忘记那日的场面。”
良久,她垂下眼,苦笑了笑:“我还是没有说那支簪子是他偷来的,反而帮那个老人和当铺掌柜争论了一通。”
“最后把母亲的那支簪子,当了一个好价钱。”
燕晗微红着眼,看着江鸣雪的神色,觉得眼前的人温凉而柔软,很想轻轻抱一抱她。
“所以我不想陛下对当年那些流民下手,即便他们忘恩负义,卑鄙无耻。”
江鸣雪一时没有在意燕晗滚烫的眼神,目光变得有些悠远,“如果有的选,大约没有人想要做一个卑劣的人。就像那个老人一样,他未必不良善,只是孩子的命比良善更重要罢了。”
“世上有些人,只能在死与恶中做选择。如果可以,我想给他们第三条路。”
大约是喝了酒的缘故,大殿里的安息香又极为浓郁,江鸣雪一时有些困。她喃喃着,打了一个哈切,眯眼睡了过去。
燕晗就这样看着她,他不由地伸出手,却不知该将手放在哪里,停顿片刻,只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
恍惚间,他想起她前世的歌声。
那时他觉得,江鸣雪的歌声很好听,像是一个怜悯一切的人的叹息。眼下他似乎明白了,江鸣雪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歌声。
夜里,他将人安放在榻上,自己静坐了一夜。
在燕晗的一生中,不论是攻城略地,还是弑君篡位,他都从未有过悔意。只是眼下,他却很后悔为什么没能早点插手她的命途。
没有在许多年前为她遮蔽一些风雪。
也没有在前世,多听她倾诉一些这样的心事,去了解她的灵魂。
“给世人第三条路。”
燕晗看着江鸣雪熟睡的脸,回想着她方才的这句话。
而后的一生里,他都在帮她实现这个愿望。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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