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月色如新(五)
近来朝中似乎颇为平静,只是江鸣雪算算时日,知道眼下离前世的南越之乱越来越近了。zhaikangpei
按照前世的走向,观澜阁会以主和的立场,先让唐明月率人进言,而燕晗则会坚持南征,天子和江湖的立场会形成第一次尖锐的对立。
直到南越派人刺杀燕晗,彻底触怒天威,观澜阁才终于不再阻拦。
依着前世的记忆,江鸣雪觉得,既然最后的结局都是燕晗出兵伐越,且大荣一定会大胜而归,倒不如制止兄长直言劝谏,从一开始就顺从燕晗的心意算了。
免得兄长又遭遇前世的祸事。
她思索着,与以往一般按时来到承天殿,却正好瞧见唐明月刚刚从承天殿里出来,面色似乎有些疑惑,但并不像为难的样子。
江鸣雪顿了顿,略微使了个眼神,示意兄长与她到角落处交谈几句。
“兄长今日是来和陛下商讨南越之乱的吗?”
江鸣雪直接了当地开了口,见唐明月有些错愕地点了点头以后,很快又交代道:“不论往后燕晗如何主张,兄长都千万不要违逆他。”
“帝王心性无常,我担心……”
唐明月闻言却疏朗一笑:“没事的阿雪,陛下近来很是宽和。”
“即便我处处直谏,陛下却从未苛责,反而多有嘉奖。”
江鸣雪微微一愣,莫名觉得有些不对。
“只是我原先也想问问你,为何陛下近来性情大变,不仅对我以‘爱卿’相称,在朝中也处处照拂,青眼有加……”
唐明月心下存疑,微微蹙眉,“若他真要当仁君圣主,换一个千古芳名,也不该只对我一人如此宽仁。”
听到这里,江鸣雪不由握紧了手心。
燕晗怎么可能突然变成一个仁善可亲的帝王,又怎么可能想着只对唐明月一人如此,他这样反常,看着分明不是转了性子……
而是歉疚。
就像是知晓了她与唐明月真正的关系,意识到自己前世曾经伤害了兄长,又有愧于她的歉疚……
若真如此,那燕晗便也是重生之人,也和她一样有前世的记忆,一直知晓自己从前的错误,却还在处处和她演戏,装作清白无辜,毫不知情。
从前,江鸣雪对今生的燕晗只是有些本能的厌恶,但今生一切尚未发生,她也不想对燕晗太过仇视。
可现下,她仿佛看见了从前那个冷眼薄情的帝王,跟随她穿过前世,抵达今生,如影随形,似乎要将眼下美好宁静的一切都染上一层血色,慢慢消磨她的希望。
她回想起前世那双漂亮动人的眼睛,像琉璃一样冰冷,任凭她如何哭喊,最后都没有救回自己的兄长。
她想起自己竭尽全力,也只能看见自己的朋友如落花凋零。就连她自己,也死在了刻骨的冰冷中。那种绝望与悔恨,她而今依然不忍细思……
江鸣雪整理好思绪,觉得自己一定要弄清楚,燕晗到底是不是重生之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前世的所作所为。
她抬起眼,向承天殿走去,眼底一片冰冷的寒意。
……
承天殿内,白瓷花瓶里插着几支腊梅,在金碧辉煌的宫殿内依然红得灼眼,为帝王的座下平添了几分生气,御前也不再像以往那样凝重肃穆。
燕晗很端正地坐着,似乎在看奏折,只是一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便不经意地抬起了头。
江鸣雪还是和往常一样给他磨墨,因为心绪不太安定,眼前总有些失神,指节稍一用力,不经意沾了些墨,染黑了粉白的指尖,看着有些显眼。
“朕近来觉得,唐大人颇有卓识,想给他升一升官位。”
燕晗停下笔,凝视着她被笔墨染黑的指尖,淡声道:“你原是唐府的人,觉得如何?”
江鸣雪顿了顿,很快在御前跪下,她的声音轻柔却颇为清晰:“下官身份微末,此等大事,不敢置喙,陛下圣裁即可。”
她懂规矩,更觉得前世就是自己太不懂规矩,拿捏不好分寸,才让流言将自己置于那样尴尬的境地。
何况燕晗此举,更印证了她此先的猜想。
长久的沉默后,天子沉声道:“你先起来。”
“先前朕曾听闻你还有一个兄长,他现在何处?”
江鸣雪抬起头,觉得是燕晗明知故问了。她对上天子有些关切和试探的眼睛,燕晗的眉眼在灯火的映衬下难得有些温暖,似乎是在期待她的坦诚。
“已经死了。”
江鸣雪觉得这倒不算是说谎,她向来温柔多情的眼神此刻却变得有些冰冷,神色也笼罩着一层不算厚重的哀伤:“兄长命途多舛,被我牵累,受了许多不公的屈辱……”
“他质□□洁,多年前服毒自尽了。”
她的目光渐渐回笼,注视着燕晗晦涩的眼神,心中有些憎恨那双美丽的眼睛:“陛下,下官今日还能清晰地记得,兄长在我怀里变得越来越苍白,越来越冰冷,散尽最后一丝温度与血色,变成一具了无生机的尸身。”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
燕晗错愕地愣了愣,眼眶微红,却不敢看她:“不是……”
“不是你牵累的。”
他并没有体会过手足亲情,却常常体会仇恨。所以他只能猜测唐明月在她心中的分量,却能切实感受到她彻骨的憎恨。他没想到江鸣雪会这样恨他,一时有些无措。
燕晗很想辩白些什么,一张口却还是想先宽慰她。
片刻间,他更确信,不论如何,他都不能与前世的自己沾染上任何关系。
江鸣雪看着燕晗,眼中只剩下了揣度与思索,趁着燕晗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她面色平静道:“陛下,您相信轮回之说吗?”
“您觉得,人应当有前世今生吗?”
她仔细端详着燕晗的脸。
似乎是她问得突然,燕晗的神色一时有些无措,那双平静惯了的眼睛轻颤了颤,却很快又复归宁静,像是深邃静谧的夜色,定定注视着她。
“怎么,你觉得你与朕是今生重逢……”
帝王嘴角掠过一丝略带戏谑的笑意:“应有前缘当续吗?”
“江女官不想为官,想为后?”
江鸣雪一愣,没有料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只是从他的神色来看,她倒一时看不出有什么虚假的地方,只觉得燕晗似乎比从前更自负了。
她很快磕了一个响头:“下官不敢。”
“微末之身,蒲柳之质,不敢肖想皇后之位,更无颜面对天下万民。但请陛下,放过……”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燕晗的神色变得有些黯淡,只是良久以后,她依旧听见有些平淡的一句:“转世轮回,无稽之谈,朕不信。”
“你也不必思索这种虚无之事。”
江鸣雪闻言抬眼,心中虽然还有燕晗是重生之人的疑虑,却到底打消了许多,甚至在怀疑是自己错怪了他。
两世人生中,未必事事一致,人性莫测,细微之处都可能引来无数变化,更不必说本就让人难以捉摸的帝王了。
她暗自有些庆幸,好在今生面对的不是从前的燕晗,她亦不必直面那种刻骨的憎恨与疼痛。
服侍完笔墨,江鸣雪又在承天殿用了些点心,而后离开此处,消失在了轻和的月色中,承天殿又复归以往的沉寂。
待她走后,燕晗终于缓缓闭上眼,苦涩地笑了笑。
今日他认清了很残忍的两件事:其一,她大约永远不会原谅前世的他……
其二,即便今生他行迹昭然无暇,她也不愿当他的皇后。
他原以为,只要百般善待唐明月,总能得到江鸣雪的宽宥,没想到却引得她的疑心。所谓“弄巧成拙”,大约就是这样的情境。
燕晗不由地握紧了拳,这是他第一次干出这种蠢事。
……
当院子里洒满了秋阳的时候,江鸣雪还没有起身,只是有些神智朦胧地在床上躺着。
一睁眼,她看见阿槿像从前一样,端着粥进来,窗外的阳光照进来,淌在她的脸上,热粥冒出腾腾的香气,将眼前的场景衬得有些不真实。
江鸣雪晃神,过了一会儿,才缓缓从床上下来。
梳洗完,她靠在窗子边,看着院子里有些和暖的秋光,发现顾岸还是和往常一样,一袭红衣在廊下站着,怀里抱着那只毛色雪白的大猫,神采奕奕,生动美好。
大约是害怕冒犯她,他没有进屋,只隔窗一笑,
“姐姐,晨好。”
江鸣雪见状,一时有些失神。她记得这样美好的画面其实前世常有,那时她还觉得稀疏平常,直到后来风波诡谲,她没心思好好吃饭,顾岸也身亡在雪夜中。
如今看来,已经是像上辈子的事情一样了。
她回过神来,对少年笑了笑:“外面冷,进来用早膳吧。”
顾岸愣了愣,却还是没有推辞。
桌上,江鸣雪看着眼前和她一起喝粥的阿槿和顾岸,心头难得有一分宁静坚实的触感,好像今生的所有努力最后都会有一个着落与归处。
同时,她也可以确信,他们是没有前世的记忆的。
否则阿槿一定会为她杀了燕晗,顾岸方才也不可能那么谨慎地站在门外。
那么燕晗……大约也未必是重生之人。
今生的一切,从她没有对宣明帝动手,燕晗亲自杀了自己的弟弟以后,就发生了难以估量的偏移。
而后她的改变越多,前世的轨迹偏离的就越多。
不论是她的人生,他们的结局,还是天下的命运,都在渐渐滑向一个她无法预料的境地。
只有一些重大的节点,大约无法为人力所改变,依然会如期到来。一些她本该遇到,或已然相遇的人,她无力回避。
江鸣雪凝神,恍然间,她想起从前在观澜阁时,常常与阁主在庭院里的一颗桂花树下下棋,那时宋晚烛会借机和她讲述道法,讲述世间的轨迹与变化。
她嫌古奥艰深,常常不仔细听。
想到这里,她回忆起前世的宋晚烛。他那时已经入宫,在太后面前颇得青眼,只是燕晗似乎并不喜欢他,常常称他是妖道,不愿相见。
前世她只密信一封,告诉他自己想要纵火脱身的计划,而后就再没有与宋晚烛联络过了。
在她死后的岁月里,宋晚烛都做了一些什么呢?
以他的本事,大约并不会让天下滑向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
江鸣雪很好奇,但是前世的事,她已经无从得知了。即便再好奇,大约也只能遥遥相望,唯余一些浅薄的猜想罢了。
……
承天殿里弥漫着安息香的味道,比以往都要浓烈,甚至有些呛人。香料盒子已经见了底,但帝王似乎依旧不得安枕。
燕晗禀退了所有人,独自躺在冰冷的软塌上。
他将头埋在锦被中,江鸣雪前几日在这里睡过一夜,锦缎上依旧残留着她身上幽微的气息,似乎能让他的心绪变得平和了一些。
只是一闭眼,剧烈的痛楚依然折磨着他的每一处神识。那种炽烈的、痛不欲生的知觉,穿越重重岁月,依旧可以坚实地落在他的身上,比所有兵刃都要锋利与残忍。
“陛下,您又梦见儿时的事了吗?”
鹤冰站在屏风外,并不敢窥探帝王的脆弱,只是谨慎地询问道。
良久,里面传来一声厚重的叹息,是燕晗有些疲惫的声音,沙哑、痛苦、无奈却并不愤怒:“没有,朕只是因为……”
“她太厌恶朕了。”
从前他每每头痛难忍,只要江鸣雪在,就会好上不少。而今,他因她不眠,甚至不再追溯年幼时的境遇,却陷入新的困境,而她却再也不会施舍一眼……
燕晗缓缓闭上眼,感受着那种切肤彻骨的疼痛。
原来痛苦并不会消失,但是会被新的痛苦所掩盖。
大殿里没有烛火,只有流淌的月光,像雪一般寒凉。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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