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月色如新(二) 他柔软的爱……
江鸣雪本能地不喜欢燕晗的这个疑问。yywenxuan
虽然这句话并不是对她说的,但看着眼前的燕晗,他的身影似乎与记忆中的往事重合起来,使她不由皱起了眉头,“奴婢原先是唐大人府上的歌女,今日恰好在此偶遇。”
她并不想如前世一样,让燕晗因为她而迁怒唐明月,所以尽力补充道:“微末小事,无足轻重。”
“陛下不必费心。”
大约是因为前世相处过许久的缘故,今生她对燕晗并没有太多的谨慎与敬畏,也不想再与他解释太多的东西。
唐明月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如此对待帝王,只在她身后温和地笑着,轻点了点头,大约是不想激化与帝王的关系。
燕晗有些不悦地看着他们,却并没有再说些什么。
与江鸣雪对视的刹那,似乎刺疼了他的眼睛,琥珀般的眸子有些闪躲地挪开了。
待唐明月走后,江鸣雪也便告退了,她的每一个动作与每一句话都很合礼数,不再像前世那样对燕晗那么随意了。
只是燕晗似乎很不满意。
他回到承天殿内,拿起奏折看了两眼,又散漫地放下,好像言官们挖空心思写得奏折上,有什么冒犯了他的话。
承天殿内的熏香如前世一样浓厚,缥缈,在无声的大殿内弥漫。
大约是没有了江鸣雪的歌声,也没有了那只小小云雀的叫唤,燕晗觉得眼前的寂静似乎比以往还要让人难以忍受。
他将目光移向远处,看着空空荡荡的门外,似乎期待那个人的身影会出现在那里。
“你觉得今日那个瓷器怎么样?”
他依然看着门前幽深的夜色,目光深邃平淡,波澜不惊地开了口,似乎只是随口一问,脑海里却全是江鸣雪今日将那个青瓷瓶送给唐明月的场面。
那种欣喜和珍视的目光,是他前世从未见过的。
鹤冰一愣,不知道帝王为什么突然问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似乎只是一个寻常的东西,不过确实精巧雅致。”
他本着数年来腥风血雨中厮杀出来的经验,猜测道:“一介歌女,和朝廷要员来往亲密,确实有异。陛下是怀疑那个瓷器有什么问题吗?”
“需要我顺着它深查一下二人的关系吗?”
燕晗皱眉:“滚。”
鹤冰不解,却还是知情识趣地退下了,留下一旁战战兢兢揣测圣意的老太监,还侍奉在燕晗的近侧。
刘公公自然不知道他们前世的原委,只是依稀记得,陛下小时候倒是也很喜欢精巧漂亮的玩意儿。只是彼时,太后实在有些厌恶这个孩子,燕晗便也往往噤声不言。
“陛下是喜欢那个瓷瓶?”
刘公公有些犹疑地猜测着,嘴上却是笑道:“近年上供的东西不少,只要陛下一声令下,老奴这就去把天下最精巧的瓷器都给陛下搜罗来。”
“任凭他唐明月有什么,陛下想要,定会比区区臣子的好上百倍。”
燕晗的眼中却似乎突然变得有些落寞。
“你也下去吧。”
帝王有些无奈地摆了摆手,没有再说些什么,只在寂静的大殿内静坐了一会,随即又饮下一杯早已放凉的酒,趁着一点微薄的醉意睡了过去。
夜里,他难得觉得有些凉意。
偶然醒来,回忆起今夜的梦境,心中却莫名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哀意。
他梦见自己依然是天下最尊贵的人,依然受到万民的敬畏与仰望。
他梦见自己终于一统天下,再也没有四起的烽烟和挥舞的兵戈。
只是,在属于他的一切中,并没有能留住江鸣雪的东西。在他拥有了世间的一切后,却依然是一个悲哀落寞的人,依然有永远无法满足的渴望。就如同今日……
他可以得到世间最好的瓷器,但他最想要的,是江鸣雪手中的那一个。
只是她看也没看他,就转手送给了旁人。
……
江鸣雪这几日初为女官,却还是很清闲。
燕晗不过让她侍奉些文墨,并不十分劳累,她在旁边甚至时常看见一些朝廷的政要,燕晗却似乎从未想过要她回避。
江鸣雪自然留心记下了许多,但她暂时还没心思做下一步的谋划。
因为细算时日,顾岸此时应该刚刚从高贵的世子变成敌国质子,又被太师污蔑,成为阶下囚。
前世,顾岸在大雪中消失的身影,立在风雪中的那一袭红衣至今还在江鸣雪眼前,那种悲凉与苍茫,本不该出现在顾岸的身上。前世他千刀万剐的结局,更是让她不忍心去细想。
江鸣雪觉得,顾岸能一直如年少时一样明艳恣意,那就很好。
前世他常说的“肝脑涂地,在所不辞”,亲历以后,她才发觉那是自己承担不起的忠诚。
于是前些天在承天殿,她试探地向燕晗提了一句,北齐质子在宫里举步维艰,她愿意替陛下看顾,保全大荣与北齐的平和。
燕晗虽然思索了片刻,但终于还是答应了她。
今日,她来到关押顾岸的地牢,想要亲自把人接出来。
北齐世子,原也算天潢贵胄,即便被太师治罪,在地牢中也是被单独关押的。
光线幽暗的牢房角落,少年靠墙坐着。他穿着一件有些单薄的里衣,在蓬草堆中还是很洁净,雪白的衣料有些余量,却还是显出少年清瘦有力的身形。
江鸣雪第一次见到这样落寞的顾岸。
前世初见他时,虽然他也是阶下囚,却在与人剑拔弩张地对峙着,想要保全自己的侍从,丝毫不减北齐将门的傲气和锐意。
后来她设法将顾岸变成了自己的侍卫,他总笑着叫她姐姐,墨发高束,红衣似火,走到那里都很招摇,似乎从来没有失意的时候。
再后来风波诡谲,顾岸虽然年轻,对天下局势却很敏锐,一力护她助她,直至凌迟而死……
但此时,前世初见之前的顾岸,她是第一次见的。
少年刚刚经历了家破人亡的劫难,他被北齐国君舍弃,送来大荣为质。昔日骄傲的荣光似乎都离他远去,他也不再是那个北齐人人称颂的少年将军,世家公子。
只有将门的脊梁和少年的骄傲还在支撑他,使他暂且还能在泥泞里挣扎。
顾岸屈膝坐着,垂着头,似乎在想些什么,一点惨白的光线从唯一的小窗中照射进来,映射在他的脸上,使那张漂亮俊朗的脸带着一点淡淡的哀伤。
似乎并不是这个年纪的人该有的东西。
他的手里握着一条红绸发带,上面缀着两颗漂亮圆润的珍珠,前世江鸣雪常见他戴着。
“你是什么人?”
顾岸的五感很敏锐,很快就察觉到了她的脚步,略带敌意地抬起眼。
只是在看见她时,他的目光却凝滞了片刻。
江鸣雪今日特意梳妆了一下,虽然宫中女官不适合做太过华丽的装扮,她还是尽量挽了一个很精致的发髻,一支白玉海棠簪子恰如其分地插在鬓边。
大约是因为刚好站在光影里的缘故,她身上那件鹅黄锦缎夹袄散发出十分温暖细腻的光泽,和她脸上的笑一样,让人很想亲近。
江鸣雪推开门:“我是来接你回家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她鬼使神差地说出了这句话。大约是前世顾岸总爱喊她姐姐的缘故,她心里也总觉得他是自己的家人。
少年有些错愕地看着她。
大约是出于一种莫名的亲切之感,又或是他已许久没有听到过“家”这个字眼了,顾岸终于还是卸下紧绷的心防,有些乖顺地跟在江鸣雪身后。
一路上他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她。
……
承天殿近来颇为肃穆,秋风拂过,带起长阶上凋落的菊花残瓣,无声地消弭在秋天中。
大殿内没人敢说话,侍从们留心着帝王的一举一动,生怕出错。
燕晗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天气转寒,身上穿着一件有些单薄的金云纹中衣,任凭墨发垂落在肩头,金樽中盛满了凉酒。
近日他十分不悦。
他觉得自己应当满足江鸣雪所有的愿望,但他不喜欢江鸣雪为了别人来求他。
前两日,她难得对他开口,居然是为了让他放那个北齐的质子出地牢,和前世一样,继续做她的近卫……
他虽然失落又烦闷,但想着江鸣雪向来心软念旧,他便也耐着性子装作细细思量,终于还是答应了她的所求。
燕晗不悦,只是还没等他饮完杯中的残酒,鹤冰很利落地从大殿外走了进来。
他急着向燕晗复命。
“陛下,先前您让我查的那个歌女的身家背景,已经有着落了。”
燕晗原先阴鸷的神色似乎一扫而空,他挑了挑眉,似乎整理好了心绪,要听他详细道来。
“说起来,那个歌女倒也是很可怜。”鹤冰向来不问世事,少对他人的经历有什么看法,特别是在燕晗面前。此刻一开口便觉得自己失言,很识趣地闭了嘴。
燕晗凝神:“可怜?”
他的手指不由紧了紧,看着鹤冰,用眼神示意他说下去。
“她的名字倒是不假,我们顺着这名字查下去,在江淮查到一早年的地方官宦,家中正好有一个女儿,年岁名字与那个歌女都对得上。”
燕晗略点了点头,鹤冰继续道:“后来不知怎么了,江家起火,全府上下无一生还,只有一对儿女不知所踪。”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也就罢了,不过一出寻常意外。”
“只是属下还了解到……”鹤冰似乎有些不忍,眉心微蹙,“因为江府常常救济贫民,广开恩路,民间受了其恩惠的流民平日里感恩戴德,可江府焚毁后却觉得江家富庶,定有数不清的财宝。”
“他们在已经焚毁的府邸里大肆搜刮,连江大人和夫人的尸身都没有放过,将尸体上值钱的金银玉石全数掳走,还妄图从中找到江府的余产。”
燕晗的脸色已经铁青了。
他有些不忍地闭上眼,“他们是怎么对那两个孩子的……”
鹤冰知道陛下势必是猜到了,便尽量简明道:“属下查了那几年的账目,江府其实很清贫,平日赈济贫民已然花费了许多家资,确实没什么钱财。”
“但是百姓不信,觉得获得财宝的秘辛必然是在那两个失踪的孩子身上……”
燕晗睁眼时,眼中已是鲜红一片:“然后便竞相寻人,是吗?”
“嗯。”
鹤冰尽量谨慎道:“流民四下搜寻也就算了,显贵也不肯放过。江府的一对儿女,容色姣好,许多地方豪绅都惦念已久,于是更不愿放过,佯做寻找收留,实为污秽私欲……”
“江淮很大,却实在容不下那对兄妹。”
燕晗将手边的酒樽狠狠一掷,金属落地时发出尖锐的声响,让承天殿内所有人都跪作一地。
“给朕查!”
“查出来都杀了!”帝王的额角青筋隐现,一双血目中翻涌着无边怒火,全然没有往日里矜贵自持的气度,“当年牵涉这件事的人,一个都不许放过。”
“朕要将他们碎尸万段!”
鹤冰有些错愕,虽然他也为当年那两个孩子伤心,却不知陛下为何如此愤怒。
“另一个孩子叫什么?”
良久,帝王似乎平静了一些,鹤冰听见这句疑问,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燕晗又问了一遍,“江鸣雪的哥哥,叫什么?”
前世,她骗他说,自己的生母在唐明月府上为奴,父亲兄长都已殒命。既然是编造的,那个和她一同流亡的兄长,大约还活着。
燕晗自小兄弟阋墙,手足相残,并不理解什么兄弟之情。只是他努力从江鸣雪的角度思索,想着对于她来说,兄长大约是很重要的人。
她的亲人,他也要好好相待才是。
“说来奇怪,江府嫡子的名字很像个姑娘。”
鹤冰平淡复命:“叫做江鸣月。”
“传闻那位江公子虽然年少,但在江淮久负盛名,性情温和,惊才绝艳,有如朗月在怀,这个名字也常为时人称道,很容易就查出来了。”
燕晗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他莫名觉得有些熟悉。良久,帝王的眸子微微一颤,手指不由地收紧,骨节上凸显着清晰分明的经脉。
鸣月,明月……
燕晗努力平复的心绪又翻涌起来,带起他对那个人柔软的爱惜与无尽的愧怍,似乎在一遍遍凌迟着他的心神,化作比以往还要彻骨的疼痛。
“朕都对她做了什么……”
帝王喃喃着,终于有些无望地闭上眼。
前世,她质问他时的愤怒,离开他时的决绝,向他哭喊时的绝望,似乎都历历在目,变得那么合理而生动。
原来她那样恨他,是因为他的手上曾沾染了她至亲的血。
原来有些错误,即便用尽一生,也未必能够偿还。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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