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覆水难收(九) 你当自己……
燕晗如江鸣雪所愿,请了最好的太医医治阿槿,没过多久人便痊愈了。zicuixuan
江鸣雪费了很大的功夫才说服阿槿,让她先出宫,回到唐府打理兄长的后事,然后安安全全地回到观澜阁。
那夜雪地一诺,燕晗倒并没有食言。
但是江鸣雪却不想遵守承诺了。
今夜,她独自坐在房内,因为阿槿已经离开了,屋子变得更空荡,一点声响都没有。
她觉得很冷,独自蜷缩在床上,抬眼时,正好看到一轮姣好的月光,让她想起兄长那日冰冷的体温,莫名更冷了,好像连血都渐渐凝固了下来。
她真的很想离开这里。
她真的再也不想为燕晗唱歌了……
江鸣雪思索着,只要她愿意,大约有数不清的办法可以离开这个皇宫,像答应阿槿的那样,回去找她。只是如果燕晗一定要找到她的话……
她牵累到观澜阁,怎么办呢?
恍惚间,她似乎听见门外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她回神看过去,才发现是顾岸。
这几天发生了太多太多事,自从上次她让顾岸出宫联络观澜阁,明明才过了几天的光景,她却觉得好像过了一辈子那么久了。
“姐姐……”
顾岸慢慢走进来,轻喘着热气,大约是跑了一路了。风雪凛冽如刀,把他的嗓子刮得有些沙哑,“消息传到宫外的时候,我就动身赶回来了。”
“但还是晚了……”
江鸣雪看着他,少年的鬓发上落了很多残雪,他的身上带着霜雪的气息,说话间带出淡淡的雾气,笼罩在那张明秀的脸上。
她不由眨眼,努力笑了笑:“没事。”
可能是她今生最苦涩的一个笑容了,所以大约也不太好看。
顾岸坐在她床边,愣了愣,看着她的眼睛似乎有些出神,“姐姐……”
“我可以抱抱你吗?”
江鸣雪一时有些错愕,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样说,想了想,只是本能地点了点头。
“不要怕。”
少年轻轻抱着她,明明身上带着霜雪的温度,声音却让人觉得有一种朦胧的暖意,像是一壶温热的残酒,似乎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你若想走,我给你开路。”
“你若有恨,我可以为你杀任何人。”
哪怕是天子……
他只静静抱着她,将头靠在她的肩上。江鸣雪看不见他的神色,只感觉到他的手指似乎在缠绕着自己身后的发丝。
她想了想,没有说什么。
顾岸从宫外赶来,穿过重重飞雪,身上很冷。
但是这个孤寂难捱的夜晚,因为少年的赤忱和陪伴,江鸣雪却觉得温暖了很多。至少使她不至于被吞没在夜色中。
让她还算有勇气相信,只要她想,就没有什么可以困住她。
……
今夜是一个好天,风雪停了,夜色很晴朗,月光尚佳,照在洁白的雪上。
江鸣雪今天写了一封密信给宋晚烛,告诉了他自己的打算。
回信只“可以”二字,再无其他。
入夜,江鸣雪就一直看着地上的女尸,觉得有些抱歉。
这是日前,她暗中托人从牢狱的死囚中选了一具本该焚毁尸体,身量与她差不多。因为洛拏云先前常让手下的士兵来帮衬她,现下她托军中人办这点事,军士倒还愿意看在将军的面子上帮帮她。
虽然洛将军已经不在了……
她往地上倾倒了一壶热油,扫干净屋子周围的雪水,堆上许多干燥的炭火,然后让那具女尸换上自己的衣裳,安放在床上。
等她差不多打点好一切了,顾岸也来找她了。
这大约是江鸣雪第一次见他拿长枪。红缨猎猎,墨发飘摇,在雪中很惹眼,他虽然没有穿甲胄,行走间却还是很有沙场杀伐的凌冽锐气。
不过,他对江鸣雪,向来是单纯明艳的。
正如此刻,他即便在帮她做着杀头的死罪,却还是很轻松地笑着,眼底写满欣喜,好像在期待和她共赴的深渊。
“真的想好了吗?”
虽然江鸣雪这几日已经问了他好几遍这个问题,此刻还是又忍不住赘述:“你从前的身份贵不可言,眼下虽为质子,还是有愿意追随你的旧部。”
“实在不必抛弃这样多。”
她担心燕晗会找她,所以并不打算回到观澜阁,估计会在民间流转好一段时日。顾岸从小锦衣玉食,她本是不愿带上他的。
顾岸无奈地笑了笑:“姐姐,我想过许多遍。”
“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如果是常人看到他这样明媚的笑,一定不会把这笑意与晦暗的前途联系到一起,只会觉得他在拥抱什么求之不得的好事。
江鸣雪言尽于此,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了。
那场燃尽一切的大火,是她亲手点燃的,她在门前呆呆地望了好一会儿。
因为没有下雪了的缘故,那一星火苗在木炭中燃得极快,只片刻之间,就渐成滔天之势,好像要将一切淹没。
江鸣雪看着,通天的火光烧得很旺很暖,一如十年前让她家破人亡的那场大火一样,让人难以忘怀。
她真的很讨厌火。
只是眼下看着这场大火似乎有着一种莫名的力量,好像她三年来的爱恨与痛苦,都可以葬送在这里,倒还算让人轻快和期待。
宫里走水,不一会就会有人来救火,江鸣雪不敢停留太久。
她和顾岸隐没在这个宫廷的夜色中,只等一场混乱,她便可以离开这个囚笼了。
……
鹤冰这几日一直在承天殿外跪着。
他其实不太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只是皇命如此,他不能不从。好在今天,燕晗终于让他起来,似乎是愿意告诉他自己的错处了。
“陛下为何罚我?”
鹤冰一见到燕晗,便跪下问道,到没有什么冒犯的意思,他只是确实不解。
帝王抬眼看着他:“朕跟你说过。”
“不能动她身边的人。”
在鹤冰有些错愕和迟钝的目光中,燕晗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心中莫名有几分气恼。
若不是鹤冰伤了她的婢女,她也不会……
那样哀求他。
这个世上求燕晗的人很多。百姓求他庇佑,敌军求他饶恕,立功的人求他赏赐,犯错的人求他开恩,他并不是很享受这种感觉,但是也早就习惯了,不会有多余的波澜。
只是那夜,江鸣雪跪在雪地里,求他放过那个婢女的时候……
他居然觉得有几分痛心。
“陛下,恕我直言。”
鹤冰并没有为自己辩白,大约是记起燕晗确实不止一次和他交代过江鸣雪的事,但他还是有疑惑:“陛下,江姑娘身边那个婢女,居然能接的下我的剑。”
“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宫女。”
他就事论事,一时也忘了注意自己的言辞:“既然江姑娘身边的人表里不一,可能有问题。”
“那江姑娘……”
燕晗冷声:“闭嘴。”
他并不是没有过这样的考虑,只是一直不愿意深思,更不想承认。他觉得,江鸣雪一直是陪伴在他身边的歌女,往后也会在他身边。
这样就很好。
燕晗正出神,想要再欺骗自己一次,继续把江鸣雪当成这三年来那个对他有情的娇弱歌女,却被一个不速之客打断了思绪。
“慈济法师,您进去不得!”
刘公公在宋晚烛身后跟了一路,但他腿脚慢,只觉得这人跟一阵风似的,自己根本拦不下来。
他没有通传就走进了承天殿,自然是大不敬的。
对于这个只见过两面的妖道,燕晗本就有些厌恶,此刻厌烦地看着他,只觉得他在找死。
“陛下,我来兑现先前与您做的交易。”
宋晚烛今日似乎是有意穿得很招摇,月白的长袍外披着一件颇为华美的红锦金线披风,连那赤色云肩上的流苏都换成了珍珠,衬得眼角那一抹红更加鲜艳。
他是一个很自相矛盾的人,冰冷而妖冶,神色漠然,“先前在下说,若陛下能不杀唐明月,便告诉陛下您看不见的,朝堂暗处的威胁。”
“唐大人自裁,姑且不算陛下所杀。”
他淡淡地笑了笑,浅灰色的眸子与燕晗对视着:“这些年来,插手朝廷行事的,是江湖第一门派,观澜阁。”
燕晗挑了挑眉,冷眼看着他。
他早已查到了这一层,并不奇怪。
宋晚烛却还是好整以暇地笑着,嘴上缓缓道:“看来陛下已经知道了,那在下说些陛下不知道的事……”
“观澜阁有一个培养多年的谋士,生得环姿艳逸,三年前一舞动京城,在京都各路王孙公卿府上献歌献舞,打听消息,最后进入了宫中。”
燕晗的脸色终于发生了变化。
他握着酒樽的手指不自觉地慢慢收紧,不知想到了什么,眼角变得有些红。
“看来陛下猜到了。”
宋晚烛淡然一笑,字字锥心:“那个谋士,正是三年来,陛下身边乖顺多情的乐府歌姬。”
“江鸣雪。”
几乎是刹那间,燕晗拔出一旁的长剑,霜白的剑刃直逼宋晚烛的颈边:“你不是什么和尚道士,你是观澜阁主,宋晚烛。”
“如此愚弄朕,找死。”
“愚弄?”
宋晚烛脸上的笑意终于消散了,他伸手握住燕晗的剑刃,鲜血渗出,顺着剑刃滴落了一地:“我倒是想愚弄你,但是江鸣雪没有。”
燕晗错愕地一顿。
“尊贵的陛下,您不觉得自己登基这三年很顺利吗?”
宋晚烛握着剑刃,目光又凛冽了几分:“凭你以为,三年前,是谁杀了你那个无能庸懦的弟弟,迎你登基。你发兵南越,那一封封弹劾的奏折,是怎么消失得无影无踪。你想舍弃云州,又是谁在背后替你周全,妄图替你保下一城百姓,全你千古清誉。”
“你知道她有多少次机会可以杀了你吗?”
“你知道对她来说,让你变成她的傀儡,有多容易吗?”
宋晚烛说得几乎要动怒,燕晗却一直有些失神。
甚至连手中的剑都慢慢移开了。
“庙堂是你燕晗的庙堂。”
“但江湖是我宋晚烛的江湖。”观澜阁主冷笑着与帝王对视,似有恨意,“她是我最得意的学生,陪你蹉跎了三年。”
“你当自己在轻贱什么人?”
长剑落地,发出一阵清脆的声音。
宋晚烛说完,拂了拂袖,看着燕晗面上的神色,似乎心中有些痛快,转身离去,留下一行狰狞淅沥的血迹。
燕晗并没有追逐他。
他现下没有那个心情。
一种难以言喻的慌乱忽然席卷上他的心头,几乎在转瞬之间化为悔恨,让他饱尝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苦涩的滋味,一时间使他错愕了好久。
不知为何,他很渴望见到江鸣雪。
“陛下,不好了!”
刘公公慌不择路地跑到他面前,迅速跪了下来,几乎要磕到他的脚上:“江姑娘的住处,走,走水了……”
燕晗怔然:“你说什么。”
“江姑娘的住处走水了……”
老太监把舌头捋直,又细致地哭诉了一遍:“通天的火啊,已经烧了小半夜了,今夜没什么雪水,烧得那样旺……”
“怕是人已经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