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覆水难收(八) 你把他们……
入了宫门,江鸣雪大约跑了小半个时辰,一路上却并不觉得累,步子反而越来越快。gaoyawx
直到她推开那扇门,才忽然觉得腿脚发软……
像是抽了力,终于跪了下来。
唐明月似乎是特意换了一身雪白的衣裳,上面没有半分血迹,斜阳透过窗照在他身上,映出一片竹影,金辉下看着仿佛会发光,如梦似幻。
他没有束发,墨发很齐整地铺在床上,在他身后蔓延开,像是墨色的绸缎,干干净净的,透出细腻的光泽。
“兄长。”
江鸣雪勉力站起来,温声问:“你睡着了吗?”
唐明月没有应她。
“我今日本来已经买到糖糕了。”
她缓缓朝唐明月走去,不知为什么,脚步竟有几分发颤:“因为着急回来,糖糕不小心掉到路上了……”
“下次兄长陪我一起去买好不好?”
她终于坐到唐明月身边,握住他冰凉纤长的手指。
当她触碰到兄长早已停止的脉息时,泪水终于从她眼中决堤,一颗颗滚落在地上。
“都是我不好……”
江鸣雪抱着他早已冰冷的身体,不停啜泣着:“我爱吃什么,兄长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怎么会忘了你不喜甜呢?”
在她茫然四望时,发觉房内的桌子上放着一块糖糕,用油纸包着,下面压了一纸信笺,大约是留给她的遗笔。
唐明月的字很漂亮,端正俊逸,秀美中透着刚健骨力,写的字不多,只短短几句话:
“本想自缢,但死相可怖,怕吓到阿雪。也欲刎颈,又恐血流不止,脏了阿雪的屋子。想起从阁中带出过几枚毒丸,尚可一用,也算体面。”
“兄长一生没有骗过你,这是第一次,留一块糖糕当作赔罪,阿雪见谅,笑一笑吧。”
“我一生坦荡,唯亏欠拏云真心,烦阿雪周全,不要让我的死困住她。”
江鸣雪已然泣不成声,泪水滴落在那纸遗书上,晕开了一点墨迹,字迹变得有些浅淡,像是消散的生命。
观澜阁的毒药,毒发是很疼的……
唐明月即便是死,也处处在为旁人思量。甚至选了一个不会吓到她,不会弄脏她的屋子,却最苦痛的死法。
遗书的最后一句话,似乎是唐明月唯一留给自己的,只浅浅写了一行,
“月色如许,觉我形秽。”
他觉得自己再也配不上世间这样好的月光了……
江鸣雪哽咽着,咬了一口他留下的糖糕。
和从前一样绵软,却很苦涩。
但是她还是都吃完了。
良久,江鸣雪痴痴地坐在兄长的床边,握着他没有温度的手,门外偶尔有熟识的宫人路过,向内张望着,她也没有理会。
她就这样一直坐着,直到唐明月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苍白冰冷,像是破败的月亮。
直到夕阳落下,屋内昏黄,天地之间,她再也没有亲人。
大约是要到傍晚的时候,阿槿终于红着眼睛进来,看着像是也哭了一天了,只是手里端着一碗热粥,
“难过也要吃东西,好不好?”
江鸣雪也想要喝一口热粥,让自己的身上暖和一点,只是好像没有什么力气。
阿槿向来心思迟钝,此刻却似乎变得很敏锐,直接拿着汤匙喂到她嘴边,“吃完会暖和一点,吃完再哭吧。”
她伸手擦了擦江鸣雪脸上的泪痕:“唐大人的尸身,我们送回哪里呢?”
“我方才见洛将军进了宫,以为她要来这里,却看她直奔承天殿去了。”
江鸣雪微微一愣。
很快,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只身朝门外奔去,消失在了夜色中。
……
皇宫的冬夜总是格外寒冷的,地上的落雪很厚,却并不白,大约是被夜色浸润久了的缘故。
洛拏云拿着长剑,立在风雪中。
她是大荣最年轻的女将军,在沙场上厮杀了好多年,边关的风吹得她孤直桀骜,做过许多出格荒唐的事,看不起许多蝇营狗苟的人。
唯一一件她心中还算柔软的事,是曾贪恋过上京城的一轮月亮。
这些天来,她知道唐明月经历了什么,也知道他不愿见她,却忍不住总派人来宫中替她看看他的近况。直到今天,有人来告诉她……
唐明月死了。
所以她漏夜进宫,来到了燕晗这里。
“陛下!”
洛拏云眼中噙着泪,恣意地笑着:“我知您壮志在天下,慧眼定忠奸。洛家一直尊您为明君圣主,甘效犬马,我也跟随您,打过数不清的仗……”
“但我觉得您这次做错了。”
当燕晗听到她这番话,推开承天殿的门时,她只最后说了一句:“愿以我血,全洛家忠义,证明月丹心。”
说完,她笑着持剑自刎。
将军的剑很利落,没有人拦得住。热血在夜空中溅起,留下艳红的弧光,落在地上,又将白雪染得通红,在夜色下依然醒目。
燕晗愣在原地。
而让他更无措的,是不远处,江鸣雪的眼睛。
他不由自主道:“朕没有……”
像是想急着向那个人解释什么。
“还给我……”
江鸣雪跪在地上,双手浸透在红色的雪里,抬眼望向燕晗,几乎是绝望地哭喊:“你把他们还给我。”
“你让他们活过来……”
燕晗站在台阶上,整个人似乎被淹没在风雪中,让人看不清他的脸,只听见有些遥远的一句,
“进来,地上冷。”
……
江鸣雪是被几个宫女搀扶进承天殿的。
她已经没有力气再说话了。
大殿里的寂静有些可怕,先前常常服侍燕晗的刘公公知道原委,看了看二人的脸色,忍不住开口:“江姑娘,这事原也怪不得陛下……”
“都是陛下太过在意你的缘故,才有了今日这事。”
燕晗并没有打断他,好像在由他给自己辩白。
江鸣雪自嘲地笑了笑,终于望向燕晗,眨眼间,眼角还是落下两行无奈的清泪,
“陛下,这是我第一次听见,您在意我。”
年轻的帝王与她对望着,薄唇似乎轻动了动,却终究没有说出什么。
“我便姑且相信,陛下对我有那么一点微薄的情谊吧。”
她站起来,缓缓走到燕晗面前,泪水依然在流,她的神色却已经没有太多悲伤,“所以,您觉得我太过维护唐大人了,您心中不快……”
“便要那样折辱他吗?”
“您答应我,留下他的命,就是为让他自裁,您的手便还算干干净净,是吗?”
燕晗听着,终于轻笑了一声:“江鸣雪。”
“在你眼中,朕就这么卑劣?”
大约是心中积攒了太多不甘,她终于红着眼,厉声质问帝王:“是又如何呢?陛下敢说,唐大人遭遇这样的不公,洛将军含恨自刎……”
“与陛下半分都不相关吗?”
帝王没有说话,算是无可辩驳。
江鸣雪看着无言的燕晗,燕晗也看着她。
良久,她终于开口,像是已经哭喊得精疲力尽了:“三年光阴,奴婢没有向陛下求过什么东西,现下惟有一愿,望陛下成全……”
“求陛下许我出宫。”
燕晗几乎即刻道:“朕不允。”
江鸣雪望着他,一时有些恍惚。
“朕可以答应你任何事,唐明月和洛拏云,朕也会给他们风光大葬。只有放你出宫,不行。”
他似乎极近凉薄:“你必须留在宫里。”
“在朕身边。”
江鸣雪闭上眼,有些苦涩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寂静的大殿内,只有那只云雀偶尔叫唤两声,在这样的僵持中,显得有些不合时宜。/p>
江鸣雪望着那只她送给燕晗的小鸟,它被养得白白胖胖的,看上去很可爱,只是似乎没有从前那么爱叫唤了。
她望得有些出神,恍神间,她想起从前,这只鸟受伤时,燕晗那句“笼中娇雀,不足为惜。”
在燕晗眼中,究竟把她当成什么呢?她这蹉跎的三年,又算是什么呢?
算一只被囚的鸟雀吗?
可她明明不是一只云雀。
承天殿的暖炉烧得很暖很旺,许是冬夜已深的缘故,江鸣雪还是觉得身上有些冷。但她只是坐着,并没有跟燕晗诉说。
……
承天殿外,已经到了后半夜,值夜的太监们昏昏欲睡,连侍卫的精神也不太好,只有鹤冰还笔直地站着。
阿槿等了江鸣雪太久了,她从未这么担心过,觉得一定是有很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她总钝钝的,想了大半夜,才觉得江鸣雪应该是去了承天殿。
虽然江鸣雪交代过,在宫中不到关键的时候,不能让人知道她的身手,但她觉得今天大约已经算是关键的时候了。
她挑了一把比较趁手的弯刀,有些重,拖在身后走着。
一路上,她莫名想了很多。
她想起小时候闹饥荒,家里没饭吃了,爹娘把她扔到街头等死,她饿了好多好多天,连喝水都没用了。直到遇见江鸣雪,给她买了两个热腾腾的包子,带她回家。
一直到今天,她都记得江鸣雪那天有多漂亮,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人了。
她还记得,小时候在家里,似乎从来没有过个好年,破破烂烂的房子里,她穿着弟弟的旧衣服,不准上桌吃饭。第一次吃上年夜饭,是江鸣雪亲自为她做的,她还因此烧伤了手,留下一块浅疤。
一直到今天,她都记得那桌年夜饭的滋味,是她吃过最好吃的饭菜了。
刀很重,但她走得快,没多久也就到了。
鹤冰看着提刀至御前的人,警惕道:“你是什么人?”
阿槿也问他:“江鸣雪在哪里?”
几乎是刹那之间,鹤冰提剑向她挥去,他身手不俗,这一剑也用了不少力道,却被阿槿稳稳地挡了下来。
“竟然能接住我的剑。”
鹤冰看着她的脸,仔细思索了一下,冷冷道:“你不是一个普通的婢女,到底有什么目的?”
阿槿又问他:“江鸣雪在哪里。”
因为燕晗先前下了令,今夜绝不能让人打搅他,承天殿门窗紧闭,鹤冰不能告诉别人江鸣雪的去处。
见他一直不说,阿槿提着刀,决定硬闯,也不出所料地被鹤冰阻拦,和他在门前打了起来。她武功卓绝,鹤冰却更是不差,因为担心江鸣雪,她一个不留神,被他刺伤了左腰。
她抗饿,却怕疼,痛得跪在了雪里。
当江鸣雪听见嘈杂的声响推开门时,只看见受伤的阿槿卧在雪地上,身下渗出一片血,看得她触目惊心。
“阿槿!”
她几乎毫不犹豫地冲进漫天大雪里,轻轻抱起她:“对不起……”
“是我出来晚了。”
阿槿忍着疼,想要为她擦擦眼泪,却有些抬不起手,只勉强笑笑,“你没事就好了。”
“不是我打不过他,是那个刀……”
“太重了。”
见她无恙,阿槿勉强笑着,像是终于放心了,缓缓闭上眼睛。
江鸣雪有些慌乱地抱紧她。
“燕晗。”
江鸣雪第一次这样喊他的名字,眼睛似乎有些流不出泪了,所以也稀释不了她的痛苦,“我答应你,不走了。你救救她,然后放她出去吧……”
“求求你了。”
她看着面前似乎有些错愕的帝王,任凭冬雪落在自己的脸上,绝望地闭上眼,几乎要被悔恨淹没。
她想,如果再面临一次从前那样的选择……
那杯下了蛊的毒酒,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递给燕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