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覆水难收(十) 一切都没……
京郊,两匹白马飞驰着,好像暗夜里下坠的流星。fanghuaxs
江鸣雪骑在马背上,任凭视线越来越远,她渐渐离开京城。冷风吹在她的脸上,像是刻骨的尖刀,几乎让她睁不开眼。
但是她还是没有停下。
因为在她的身后,有一队人马在追她。
他们穿着黑色的甲胄,蒙着面,让人看不见他们的脸,江鸣雪只知道这些人个个身手不凡,短短几次交手,她觉得即便是阿槿在,也未必会是其中几个人的对手。
何况这里大约有百余人。
她心下凝重,不知道是谁这么看得起她。是观澜阁的宿敌吗?是她曾经得罪过的陈太后吗?
还是……燕晗呢?
江鸣雪来不及深思,更一刻都不敢停下,她好不容易脱离窒息的囚笼,她不想回去,也不想死。
更不想拖累了顾岸。
但那一队人马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像一群黑色的暗鸦,黑云一样跟随着她,让她几乎无力脱身。即便那匹马几乎跑得跪了下来,她也没有摆脱那一群人。
“姐姐,你先走吧。”
顾岸把自己的马给她,轻松地笑了笑,拂袖擦了擦自己的长枪。
飞雪落在他的肩上,被红衣衬得有些显眼。他笑时眼睛亮亮的,目光柔软如秋水,一如这些年来在她面前那样。
江鸣雪到底还是不放心他,一时有些犹豫。
“姐姐不要小看了我。”
顾岸伸出手,第一次握住她的腰,将她送到马上,似乎得意地笑着,“北齐顾家,战功赫赫。”
“我可是声名在外的少将军。”
他说得轻松随意,江鸣雪倒也觉得没有那么沉重了。况且,她确实也担心,自己如果留在这里,大约只会拖累顾岸的手脚。
少年握着她的手似乎紧了紧,好像想再为她温暖一下冰冷的手指,“我发誓,只要我还有一息尚存……”
“就一定会回到你身边。”
说完,他终于送她离开了这里。
江鸣雪忍不住回首,她看见顾岸红衣临风,长枪指月,只孤身往前。那时她第一次觉得,这个昭然少年的背影虽然一如既往的骄傲,却还有几分意味不明的苍茫。
即便那支阴狠强大的兵马像黑云一样席卷而来,那个红色的身影还是傲然站立在天地之间。
眼前此景,让江鸣雪想起多年以前,她听到的,世人口中的嘉平侯世子。鲜衣怒马,招摇过市,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而今隔着一层厚厚的风雪,隔着三年的光阴,那个恣意洒脱的北齐世子,似乎也消失在了风雪中。
江鸣雪有些不舍地转过头,没有再继续看下去。
正如顾岸所言,她也希望他能找到她,她也期待与他重逢的那一面。
……
燕晗走到了江鸣雪的住处,那是一座不是太大的宫殿,火烧得正旺,似乎是刻意点燃的缘故,一直扑灭不了。
他知道,这把火大约是江鸣雪自己放的。
滔天的大火映照着燕晗平静淡漠的脸,也映照着那双琥珀般的眼睛,眸色再也不是冷清的浅棕,反而有些发红,显得这个冰冷的帝王似乎多了一些炽热的温度。
透过这样热烈的火光,燕晗似乎可以看见那个人诚恳的爱,和彻骨的恨。
他终于走进那片大火中。
即便身后传来数不清的哭喊,即便无数宫人和侍卫跪作一地,他还是没有回头。
屋子里很灼热,烟雾让一切可以看见的东西都变得不那么真实。他甚至想着,她是不是因为怕冷,才选了这样一个炽烈滚烫的死法。
燕晗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床上那具焦骨。
虽然还成人形,但是皮肤已经烧得焦黑,连头发也没有了,只有残存的衣料可以依稀让人辨认出,这是谁的衣服。
燕晗没有走过去。
因为即便是这样,他还是一眼就认出,这个人不是江鸣雪。
江鸣雪只是走了。
燕晗有些愕然地站着,火光中,他似乎看到了那个人离开他时的决绝、坚定、欣喜与迫不及待。她就那样离开他,去迎接新的余生。
烈火慢慢爬上他的衣摆,他却没有动。
“江鸣雪啊……”
燕晗终于苦涩地笑了笑,缓缓闭上眼睛:“原来朕从未真正看清过你。”
身后的房梁轰然倒塌,燕晗还是没有动。
只要他想活,这一片火海大约拦不住他,但火海之外,已经没有江鸣雪了。只要他想找,普天之下大约没有她的栖身之处,但他也知道,即便找到了,她也不会为他停留了。
云州与雁沙的权衡,北齐与西戎的阴谋,求他庇佑的万民,一统天下的伟业,此刻在他眼中似乎都变得很轻,比不上那个人哭红的眼睛。
他常站在权力的极峰,从前也并不觉得孤寂。
此刻意识到她永远不会回来,燕晗忽然觉得,皇位是一种难捱的苦楚。
火焰在他身后蔓延,爬上帝王尊贵的华服,渐渐与他融为一体。
燕晗缓缓闭上眼,意识即将消散之际,他脑中总想起江鸣雪。
想起初见她时听见的那首歌谣,想起那个并肩夜谈的除夕,想起遇刺时她挡下的那一剑,想起南征送别时她被雪冻红的脸。仔细算来,大约还有她暗中的算计和筹谋,还有在天下风云中,与他相似的愿望和眼光。
他从未看清过她,却发觉自己似乎有些敬她。
甚至有点爱她……
他这一生,无数人畏惧他,抑或是憎恨他。所谓父母亲族,只余刀剑相向,所谓黎庶苍生,不过职责宿命。唯一一个还算属于他的人,也不属于他了。
燕晗向来不信神佛,只是此时,他却很想再见她一眼。哪怕最后会付出一切,坠入永劫。
大火淹没他的视线,夺取他的感官,只剩下最后一点残存的执念,大约还能游荡在天地间……
他想,他与她,绝不该是这种结局。
……
江鸣雪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知道那匹马已经支撑不下去了,皑皑白雪中,她只好一个人行走在寂静的荒芜里。
她知道,那队人马已经追着她好久了,所以她不能停下,只能向前。
她就这样向前走了许久,终于有些精疲力尽了。
雪夜实在寒冷,她不能去向旁人求助,因为会牵累无辜的人,只能自己往寂静无人的地方走去。大雪堆积得很厚,几乎没过她的膝弯。
江鸣雪一个不留神,摔倒在了雪中。
她结结实实地扑下去,雪深厚绵软,不疼,但却很冷。挣扎了一下,她发觉早已冻僵麻木的腿脚根本抬不起来。
那便躺一会儿吧……
她想着,在雪中缓缓闭上眼睛,大约是感官变得有些迟钝的缘故,一时竟然也并不觉得冷了。
恍惚间,她似乎听见耳边的雪地里传来一阵马蹄声,很急促,直奔她的方向而来,与她这几日听见的一模一样。她本能地想跑,无力地动了动手脚,可确实是已经跑不动了。
濒死之际,她看见一个戴着黑色面纱的人朝自己走来,拔出一把泛着冷光的短剑。
“你是什么人?”
江鸣雪并没有反抗什么,似乎已经知道了等待自己的命运,“那日和我一起的少年,你们将他怎么样了?”
她一个人逃了这么多天,还是被他们给追上了,可见顾岸那日大约并不顺利。
说话间她气息已经很弱了,但那个人好像还是很快就领会了她的意思,恣意笑了笑:“自然是死了。北魏嘉平侯世子,早就该死了。”
还没等江鸣雪来得及悲恸,那把剑刃就插进了她的胸口。
“说起来,他不愧是北齐名将的亲儿子,我们差点就成了他的刀下鬼。”
这个人看着江鸣雪临死前的错愕,有些满足道:“奈何我们只是谎称挟持了你,他便乖乖中了我们的圈套。说起来,还是你帮了我们呢。”
“嘉平侯凌迟处死,我们也成全了他和他父亲一个死法。千刀万剐,甚是精彩。”
他的眼中流露出狡黠恶心的光芒,仔细观赏着眼前这张漂亮的脸上极致的痛苦,擦了擦自己的手,“姑娘也不必伤心。”
“你们马上便可以相见了。”
江鸣雪觉得胸口的疼似乎要摧毁自己的一切尊严,不知道是因为心上的短剑,还是因为顾岸的死。
抑或是因为她荒唐悲哀的一生。
她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力气,只是很决绝利落地把胸口的短剑拔了出来,然后用尽全力刺向那个人的脖子,露出一个惨淡的笑,
“我要你给我们陪葬。”
她和那个人一起倒在雪地中,没有太吃亏。
可是即便如此,她心中却没有多少快意恩仇的喜悦,只剩下无尽的酸楚,那是她对顾岸的歉疚。
千刀万剐,那该多疼啊……
她回忆起那个少年一袭红衣的身姿,明艳招摇的笑意,还有一声声诚恳的姐姐,一句句庄重的承诺,眼泪从她的眼角划过,消失在雪中。
因为拔出了短剑的缘故,她的血从伤口喷涌而出,有些溅到她的脸上,温温热热的,带着腥甜的气息。
落雪慢慢覆盖住她的身体,也逐渐冰冷了她的四肢,却也延缓不了她的记忆。
脑中的一切如潮水涌入,回望这一生,似乎最终没有得到什么,却失去了良多……
她相依为命的兄长,她真心相交的朋友,她苦心孤诣的理想,所有她珍重的人和事,都从她的指缝间划过,碎落成一地。
只因为她对燕晗那一点爱与怜悯……
江鸣雪闭上眼睛,自嘲地笑了笑,任凭风雪落在脸上,将她眼角的一点泪凝结成冰。
她慢慢感觉不到冷,却只剩下遗憾。
在意识消散之前,她是那样诚挚地希望,如果能再来一次就好了。
她会努力给所有人一个好的结局。
她再也不会施舍燕晗任何一丝怜悯与同情……
今夜的雪很大,飘扬在沉寂广袤的深空。江鸣雪落下最后一滴泪,死在雪中。
……
又是一个带着轻微凉意的初秋,一个刚刚下完秋雨的午后,江鸣雪躺在床上睡觉,被子里温暖柔软。
“快醒醒,今夜有大事要做呢。”
阿槿轻轻晃了晃她,想要把她拉起来,见一直叫不醒她,有些着急。
江鸣雪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但是所有的恐惧和悔恨,还有彻骨的寒冷与疼痛,似乎都在睁眼之后渐渐消散,恍如隔世。
只有眼角的眼泪告诉她,这大约并不是梦。
“你有没有受伤?”
江鸣雪含泪看着阿槿,发现她身上没有伤口,欣喜地一把抱住了她,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
阿槿有些错愕,她第一次见江鸣雪这样哭,只能拍拍她的背,“你怎么了?怎么哭得这样伤心?”
“你先前和唐大人商量,今日要杀了那个皇帝的,你还记得吗?”
江鸣雪终于确信。
她回到了三年前,初见燕晗的那一天……
“兄长,还好好的吗?”
她轻声问着,好像在迎接一场失而复得的美梦。
阿槿不解地看着她:“唐大人一切都好啊,在御史台办事呢,你今日怎么了……”
“你怎么一直哭啊。”
大约是觉得江鸣雪哭得难受,她有些无措地拿袖子擦着江鸣雪的脸。
江鸣雪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抱着她,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劫后余生的喜悦。
上苍垂怜,她又多了一次机会。
今生,她还什么都没有失去。
一切都还来得及。
……
江鸣雪知道今夜会发生什么,秋夜的晚风吹过她的耳畔时,她却完全没有前世的沉重,只有一种新生的喜悦。
前世,她是因为杀了宣明帝,不巧碰上燕晗逼宫,她凭一首讽谏歌保命,才会被他留在宫里。
那今生,只要她不杀宣明帝,等着燕晗篡位,然后自请出宫就是了。
宣明帝还是像前世一样,荒淫,奢靡,醉生梦死。看见她来了,黏着的目光仔细打量着她,像是在观赏一件精致的瓷器。
江鸣雪还是很憎恨这个昏庸无能的皇帝,憎恨这个害得她家破人亡的君主,只是她不能马上杀死他。
等燕晗逼他退位,江鸣雪一定让观澜阁了结他的生命。
“美人儿,坐到朕身边来。”
像前世一样,宣明帝似有醉意,朝她挥了挥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去,又将手不自觉地搭在她的腰上。
江鸣雪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因为这次不打算杀他的缘故,她没有带阁里的香料和毒药,只能强忍着心中的厌恶。
但按照前世的时辰,燕晗应该要不了多久就会派人杀到这里,她只要忍到那个时候,燕晗篡位,天下有望,她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只是这次,燕晗却来得很早。
承天殿的门被人推开的一刹那,江鸣雪有些错愕地愣了愣。
前世,燕晗似乎并没有来得这样早……
“来人!”
宣明帝的手还搭在江鸣雪的腰上,只是看见燕晗时,顿时怒不可遏起来:“燕晗,你疯了吗?”
“竟敢逼宫?母后不会放过你的!”
燕晗冷眼相看,似乎并没有听他在说什么,只是微微蹙着眉,盯着他搭在江鸣雪腰上的那只手。
宣明帝大约还想要骂些什么,但是燕晗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刹那之间,江鸣雪被燕晗握住手,牵到身边,在她看不见的身后,宣明帝被一剑封喉,鲜血溅在烛火下的墙上,显得有些狰狞。
江鸣雪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她并不知道,燕晗是要杀了宣明帝的。
一旁的鹤冰也有些困惑,思索了一番,他还是开了口:“陛下,不该杀了他的……”
“传位的诏书还没有拿到。”
杀了宣明帝,那就是结结实实的弑兄篡位了,解决文官的口诛笔伐也并不比起兵逼宫轻松。
燕晗并没有理会鹤冰,只是静静看着江鸣雪,琥珀一样的眼睛很平静,却像是暗夜燃烧的焰火,
“你,愿意留在宫里吗?”
一句不再像前世那样高高在上的话,语气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祈求,让江鸣雪困惑了许久。